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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手之妻 上 page 6 作者:杨小云

  “我走了,你好好休养,有空再来看你。”

  “再见,李姐姐,谢谢你。”

  家里静悄悄的,公公一个人在看电视。

  我到子兰房门口,她正在灯下发呆,看见我,露齿一笑,表情显得即亲近又疏远,我想到阿雄说她用一张网将自己罩住的比喻。

  “我刚刚去看过阿雄。”

  “哦。”她漫应著,脸上一无表情。

  我有点替阿雄难过与不平。

  “他有信给你。”

  她依旧面无表情,接过信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放进铀屉,在她拉开抽屉时,我看到里面拢著一大叠同样式样的信,都没剪开封口。

  “你不看?”

  “没什么好看的。”她的语气中含有极度的轻蔑之意,令我很起反感。本想转身回房去,继而想到阿雄那张清纯盼望的脸孔,不由得又坐下来,试著转变话题。

  “阿雄的宇写得真好,跟他人一样俊俊秀秀的。”

  “嗯。”

  “他好象挺喜欢你的?”

  “那是他倒霉。”

  我用困惑而略带责备的眼光用力盯著她看,在我的逼视下,她又换上自卫的表情,却有著自知失言的羞惭,停了一会儿之后,她小声地说著。

  “嫂,人是会变的对不对?小时候我们是好玩伴,他对我好,我喜欢他,他给我一种受保护的安全感;如今大家都长大了,一切就不同了,他却老是抓著过去不放,多累!”

  “我看他不是抓著过去,而是要开展未来。”

  “没那个必要,一个人该知道什么是自己要的,什么是不要的。”

  “你要的是什么?”

  “出国。”她斩钉截铁地说。

  “留学?”

  “不一定,我的功课不大好,能不能进大学都成问题,还谈什么留学!”她自嘲地说著。

  “那你是指?……”

  “出国不是只有留学一条路好走呀。”

  我再次陷入困惑与迷惘之中。眼前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她到底有著什么样的思想呢?曾经有一度,我以为走进了她心田,有一点了解她,如今却又变得极其陌生而遥远。

  “嫂,你觉得我很怪是不?有些话我搁在心里好久了,一直没跟任何人讲过,也没有人可讲。”她吸了一大口气,一副准备说出大秘密的郑重又严肃的样子。

  “我恨这个家:恨这里的一切。我讨厌这栋阴沉沉的房子,讨厌这一成不变的生活,讨厌上学,讨厌念书,讨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也讨厌我自己!”

  我凝视著她,脸上有著掩饰不住的惊讶与沉重感。

  “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只要有人带我离开这里,跳开这个狭窄的小圈圈,我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你怎么能断定别处一定比这里好?”

  “我能!我知道!”

  “子兰,别那么肯定,你不是说人会变的吗?人的看法想法是随著年龄而改变的,等你长大一点,思想成熟一些之后,可能不这么想了。”

  “不会!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她的声音中透著钢铁般的意念,脸上有著无比的坚毅,看来我再多说也无益了,怀著无限怅惘站了起来,准备回房去好好想想。她也站了起来,在我身后小声地叫著:“嫂……”

  “嗯?”我猛地回头,热切地看著她,以为她有了什么改变。

  “我刚才说恨所有的入,那不包括你在内!”

  “是吗?”

  “真的,我,我实在有点喜欢你。”她很困难地鼓足了勇气才说出了口,我感动地拉起她的手,用力握著,许久,许久,在四目相望中,我仿佛看见她启开了身边的网,我正一步步地走进去。

  第九章

  乖妻:

  这趟船到美国,原本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但是由于船上有两个水手“跳船”,大大地影响了工作效率和情绪。

  “跳船”这个名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对许多老船员来讲,却是屡见不鲜的事。

  所谓“跳船”,就是由船上私自逃到美国领土,也就是“非法入境”。上岸后,多半逃到较远乡下的地方,以极低廉的工资做一些种棉花采苹果之类的工人,或是在旧金山唐人街中国餐馆里洗碗打杂,当然也有一小部分是去投靠亲友,安排工作。由于非法入境,一旦被移民局的人发现,立即押解出境,并且自行负担机票。回国后,还要被判刑,两年之内不准上船工作。所以多数人都躲躲藏藏,过著半逃亡式的生活。其实在那种有如惊弓之鸟的日子里,能赚的钱很少,所过的日子,实在不会比在船上好,并且居无定所,毫无保障,又不一定能按月寄钱回家,常使妻小生活陷入困境,造成许多社会问题。

  但是为什么仍然有人不断地“跳船”,不断地逃往美国呢?这多半是受了虚荣心所害,加上各种不符实际的谣传,以讹传讹地夸大形容,总以为美国是金元王国,遍地黄金,仿佛一踏上美国本土,立即就会成为巨富一样。这可以说是跑船人的悲剧,也可以说是整个大时代的不幸。

  晚上和同事聊天,话题总围著“跳船”打转,大多很自然地提到不久前还上过电视,被渲染成“沼泽野人”,后来在拘留所中上吊自杀的胡度妹,据说他就是九个月前由这条船上逃下去的一个水手。

  现在我把整个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

  这个胡度妹是大陈人,四十多岁,原本在陆地上做工为生,有七个孩子,由于负担太重,入不敷出,想找一份收入丰厚一些的工作。于是在政府辅导下,参加了船员训练班,并安排到我们公司来当二等水手。

  据同仁们描述,他长得十分斯文,皮肤白皙,沉默内向,略带神经质,不大爱与别人交往。起先派他到一艘专跑英美间水路很短的船上工作,才上船三个月,由于思家心切,过不惯海上生活,天天吵著要回去。回来没多久,坐吃山空,生活无著,又苦苦要求公司给他派船,这次就派到我现在跑的这条船上来,依旧是当二等水手。

  再次上船后,头几个月情况还好,渐渐地又开始想家、失眠、精神恍惚、心绪不宁;对份内的工作总不能做好,和同事之间也格格不入。碰巧水手长是个有口无心的直肠子,看他整天精神不振,又不好做事,就常常拿他开玩笑,假装吓唬他,说什么再不好好做事要送他回去罗,再不然就要把他扔到海里喂鱼这一类的玩笑话,这本是想激发他工作情绪的话,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完全当了真事。

  于是他的疑心日加深重,变得疑神疑鬼,整天都说有人要谋害他,置他于死地,再不然就说有人要修理他,成天魂不守台地象受惊的兔子一样东躲西藏。

  到后来,也不知怎么搞的,他变得逢人便磕头,嘴里还喃喃地说著一些饶命、救我之类的话,弄得全船的人都很不舒服。船长看他情形实在不对,就想在下一航次中送他回去,他一听要回去,更加紧张,朝著船长又磕头又作揖,求船长放了他,弄得船长很为难。与台北公司联络后,决定还是送他回去,可能对他身心两方面会好一点。

  临行前,船长一再交待代理行的两位职员务必小心照顾,一定要看他坐上飞机才算数。

  谁知到了机场,临登机时,胡度妹硬是不肯上他该坐的那班,而要坐另外一班飞往欧洲的飞机。他的理由是这班飞机上有人要谋害他,又说飞机上有炸弹,死活都不肯上,弄得全机的乘客都来看热闹;飞机也因此不能起飞,双方僵持不下,拖了很久,最后机长说不能再等了,请他改搭下一班飞机。

  代理行职员看他似乎精神不大对,就想先把他带到医院去看看之后再讲。到了医院,这个胡度妹竟乘二人不注意时偷跑了出来,这下可急坏了代理行两位职员,人是在他们手里丢的,精神又不大正常,最糟的是他不会讲英文,身上还带著一百多块钱美金,这样毫无目标地乱跑,很可能生命危险。在美国下层社会里,常常为了抢几块钱而杀人,何况一个身份不明的有色人种,更何况他有一百多块钱?于是代理行的人立刻向警局报案,发出紧急追查令,希望能尽快找到他,以保护他的生命安全。

  一连几天下来,都没有发现这个精神异常的中国船员,警方只得将他列入失踪人口案件,代理行的人也拍电报回台北,只当他是“跳船”的船员,躲藏在某个地方,而不再追查了。

  随著时间的流逝,船上的人逐渐冲淡了对胡度妹的记忆。直到八个月后,船再次回到美国,有一天晚上大彩正在看电视聊天,忽见荧光屏上打出报道,说是在佛罗里达州内发现一个“沼泽野人”,并且把他带到荧光屏前介绍给观众看,只见荧屏上出现一个长头发长胡须一脸憔悴的东方人,对著镜头傻笑,这一下大家全愣住了,空气忽然变得很紧张,半晌之后,水手长大叫著:“那不是胡度妹吗?格老子怎么上了电视啦?”

  船长立刻会同代理行的人前往治询,费了很大劲才见到这个成为热门人物的“沼泽野人”,经船长再三恳切询问,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逃亡经过和这八个月来的生活情形,在这之前,他一直不肯开口和任何人讲话,益发使好奇的老美对他发生兴趣,事情才会越弄越大,变成热门的话题。

  原来那天他从医院跑出去之后,一路躲躲藏藏地乱跑,一直觉得有人要害他,为了怕被抓回去,又为了怕被人谋害,就躲到沼泽丛林之中,每天趁天黑时出来,捡附近居民丢弃的罐头、面包、食物充饥,日子久了,他发现没有谁注意他,也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于是胆子就大了一点,开始到附近田里去偷玉蜀黍和蔬菜水果,附近农民看到被翻挖的土地和凌乱的脚印,还以为是山描或野狼之类的野兽,就设上陷阱捕捉,哪晓得抓到的竟是个样子怪异的人。你晓得老美最爱新鲜事,最会渲染的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一下于就成为本年度最热门的新闻,众人争看的“鲜事”了。

  经船长向有关机关说明后,终于真相大白,一场风波算是平息了下来,接下去就是安排送他回国的事。

  美国方面一定要胡度妹本人在同意书上签字,以表示他是心甘情愿地回国,没有半点勉强或政治色彩,这样整个案子才能注销。可是胡度妹是个死脑筋,他不明白其中道理,听到签字就害怕,甚至想到古代书画处死的种种情形,越想越伯,越伯越想不通,又不敢问别人,一时想不开,竟然在第二天夜里在拘留所里上吊死了。

  等船长办好机票去接他出来时,所看到的只是一具发冷的尸体了……

  这个故事到这里算是结束了,胡度妹的遗体由公司负责运回安葬。一个月后,他的妻子在经过长时期与生活奋战之下,再也无法支撑下去,只有改嫁给另一位跑船的大陈人,七个孩子最可怜,统统被送进孤儿院去了,整个的家也随之瓦解,消失了……

  乖,听了这个故事,心里有什么感觉?我是一连几天都挥不去压在心灵的沉闷,今天把它讲给你听了之后,似乎舒适一些。原谅我不再多写,心情实在不好。吻你。

  祝

  好

  爱你的丈夫阿渔上

  第十章

  我要当妈妈了!

  多美,多好,多棒!

  以最轻快的脚步走出台大医院,脚下仿佛装了弹簧似的一弹一跳地蹦进了新公园。这里我来过千百次,但今天却第一次发现它是那么样和,那么美丽。

  天是那么蓝,风是那么柔,朵朵如棉絮般的云彩,优雅地挂在天际。眼前的每个人、每件事都显得那般地新奇而充满生气。空气中洋溢著空灵澹漾的清新,我深深地吸一大口气,胸中胀满了喜悦与奔放的气泡,不断膨胀,简直要随风飞起,又好象随时会冲破胸膛迸裂出来似的;我觉得自己象长了翅膀的小鸟,自由自在地翱翔于蔚蓝的天幕中,与白云嬉戏,与风儿追逐。

  我向每一个路过的人笑,不管他们放过来诧异的目光,我太兴奋了,真想站在音乐台上大喊三声,让所有的人都分享我这份幸福感。

  我实在太高兴、太骄傲、太得意了。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好伟大,有一种自豪与自我奉献的崇高感觉,因为在我体内孕育著一个生命,担负著延续人类的神圣任务。下意识地我用手抚摸著小腹,在那扁平的肚子里,正有著一个生命在萌芽、在成长,多奇妙的事呀;

  有人说,女人的一切权利之中,最大的一项便是做母亲,想想看,我马上就要拥有这项权利了,多了不起?

  在一本书上看过这么一句话说:“婴儿的小手腕开女人本性的环绕,打开心闸。”打从医生告诉我有孕的那一刹那,我的心闸就已经开启。沉睡了廿多年的母性,象被魔术棒点醒了一船地活跃了起来;眼前已经浮现出一个奶香四溢,白白软软的小宝宝了──一个屑于我和阿渔,经由我身体来到这个世界的新生命。

  坐在草地上仰望著天上浮云,整个思维随著云朵在游移。从小我就爱看云,常常幻想著自已是一片云,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飘荡,俯瞰森林、村庄、城镇和各处绮丽的风光,在风儿的吹拂下来去自如,飘逸潇洒……

  但是,现在此刻的我,不再羡慕云朵,也不再希望自己成为一片云,因为我整个生命有了崭新的意义与肯定的价值,因为我将要做母亲啦!

  做母亲?该怎么做呢!

  嗯,我想首先该有全然无私的爱,爱心的照顾……还有……对了,我将用自己的奶水来赡养我的孩子,一定!我要用整个生命去体会,去感受做母亲的一切!

  我相信造物者给女性们以乳房,主要是让我们喂养婴儿,制造奶水,而不全是为了性与美吧!况且医学界人士也一再呼吁母奶是最好的?对!我一定要亲自喂我的孩子。

  所有开心的事都想完了,忽然有一股难耐的寂寞袭上心头,一种欢乐无人与共的孤独感;有这么天大的喜讯,竟没有人可以分享,真可惜:想到在电影上、书本上看到许多妻子第一次怀孕时丈夫所流感出欢愉又自满的表情,以及妻子那既娇又羞的模样,多叫人心动,多令人羡慕,而我只能一个人独自坐在这里自言自语,一个人发癫,多可怜?想到这里,心里真不是滋味,益发觉得形单影只的凄凉起来。情绪一下子变得很低落,禁不住想哭。在内心深处隐藏著某种东西又开始在那里刺我,这是一种隐形的小针,平日里它总被一层层强烈的自尊和一些冷酷的现实仔细包裹著,不太容易体察出它的存在,但它常常象精灵一般出其不意地冒出来刺几下,让人痛之彻骨,难以忍受。此刻,那些小针又钻了出来,戳得我好疼好疼……赶忙站了起来,用力甩甩头,匆匆地走出公园,搭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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