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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鞋(六)─深蓝的永恒 page 2 作者:郑媛

  爱情不是理性的科学,一加一不一定等于二。

  一个女人的死亡,不一定会造就一个男人的心痛……

  然而智珍不明白。

  因为她的生命从小到大就处于忧郁与自我挣扎之中,习于悲剧的宿命论,让她逃不出生命中那堵困住她的围墙,最后只能屈服于其中,并且选择向内退缩,以药物与酒精麻痹自己、彻底放弃自我存在的价值。

  智珍的故事,是欣桐后来在智珍的日记本中,一点一滴拼凑起来的。要不是因为找到这本日记,欣桐相信,在智珍身上发生过的一切,就连父亲也不尽然完全知情。

  欣桐悲痛的意识到,姐姐的死亡,没有任何价值。

  因为脆弱,让智珍宛如一株菟丝花,她的爱情必须得到回报,否则她将因此全盘否定自我存在的价值。

  她不能因爱而爱,因爱而别离。

  她没有勇气,没有健康,没有力量。

  她付出爱情与温柔,却不能坚信她能付出亦能收回。

  她是智珍,她不是欣桐。

  这对孪生姐妹有一样的宿命,却有不一样的性格,不一样的命运。

  虽然欣桐曾经听说一种「基因宿命论」,然而现实是,她与智珍是两个不同的人,本质相似却性格相悖的灵魂。

  智珍温柔宿命,选择自我责备并趋向毁灭;而欣桐也温柔宿命,却坚毅柔韧地勇于面对人生。

  想到智珍……

  欣桐痛惜姐姐,却无法挽回已发生的错误……

  铃--铃--

  电话铃声打断她的思绪。

  「喂?」茫然中,她接起电话。

  「妳不肯让我送妳回去,我只是想知道,妳是否已经平安到家?」话筒传来利曜南低沉的声音。

  欣桐沉默片刻,然后由衷地道:「就算我的父亲依旧不能原谅过去,我仍然感激你所做的这一切。」

  「妳很清楚,我需要的,不是妳的感激。」

  他的话,令她屏息。

  「现在,已经跟三年前不一样了,我们所需要的都有了改变。」她淡淡地回答。

  「有些事情是一辈子不会改变的,我们无法欺骗自己,对彼此已经失去感觉。」

  「就算是,又如何?三年了,再炽烈的情感,时间也会冷却一切。况且,我已经『死』过一遍了,以往所有的情绪,都已经随着死亡而灰飞烟灭。」欣桐平声道。

  然而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何以能如此流畅地,说出这么无情的话。

  利曜南英俊的脸孔笼罩阴霾,然而欣桐却看不见他此刻的反应。「妳累了,早一点休息,明天早上我再给妳电话。」他转移话题。

  「不必再打电话给我了。」她的情绪淡然。「明天早上我还要上班,况且,我与你之间已经没有再联络的必要。」

  充满距离的言语,让利曜南渐渐严肃,他敛下眼,唇角苍凉地抿起。「妳知道吗?即使妳一再拒绝我,现在比起过去也已经好过太多。至少知道妳健康的活着,即使必须穷尽一辈子的时间才能得到妳的原谅,我仍然因为希望而感到快乐。」

  这番话,让她顿时无语。

  「如果真的太累,明天就不该勉强上班。早一点休息。」他沉声叮咛,然后挂断电话。

  欣桐茫然的目光,投射到不远处桌面,智珍的日记本上……

  她曾经对着那本日记掉泪,承诺着已经去世的姐姐,她会弥补并且完成姐姐人生中唯一的愧疚与遗憾……

  接受姜文的求婚,并且爱他、尊重他、陪伴他共度漫长的人生。

  第2章(1)

  放下电话,她看到镜子里,自己那张平静的脸孔。

  她真的平静吗?

  真的放下了?

  她的情绪……真的没有丝毫波涛了?

  铃--铃--

  电话铃声突然再一次响起,在这深夜时分,格外慑人心魄。

  「喂?」她拿起话筒,声音平板。

  「欣桐?」姜文的声音急切。「今晚我一直打电话,妳到现在才回到家吗?」

  欣桐无语片刻,然后淡淡说出实话:「嗯,我刚回家。」

  姜文愕然。平时的欣桐为了不让人担心,绝对不可能这么直接就说出真话。

  「我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吗?」她已疲于应付任何人与事。

  「刚才董事长打电话给我。」姜文突然道。

  欣桐沉默着,等待他说下去。

  「董事长他在电话中要求我,一定要协助妳争取红狮银行董座。」

  听见这短短两句话,欣桐胸口一窒,蓦然涌起哀愁……

  即使早有预感,关于父亲执意留在台湾的打算。但她没想到,与祖父见面之后反而促使父亲,如此明快地道出心中所图。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虚弱,却明知故问。

  已没有力气猜测,她只想从姜文口中听到「事实」。

  「董事长表示,他决心要取得银行主控权,所以他要妳代他取回红狮银行的董座。」

  她不再回答。

  「欣桐?」

  「明天再说吧。」心情沮丧,让她一反平日理性的举止,突兀地挂了电话。

  知父莫若女,失去捷运工程标案,父亲的目标已转移到红狮董座。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点破,更不希望这是事实……

  一切彷佛三年前的景况再度重演。

  她好像总是躲不过命运……

  即使她曾经告诉自己,宁愿放弃此生最爱,只为化解父亲心中的仇恨,她可以努力淡忘那个男人在她心口镂刻的爱与愁……

  然而,她终究躲不过命运。

  她回到利曜南身边,也是因为父亲,她好像从来就没有抉择的权力。

  命运注定,她终究必须跟利曜南最爱的「权势」作对。

  如果她不是朱家人,这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答案是……

  除非她不爱他。

  那么,就不会再有痛苦与为难。

  #

  这一夜,李芳渝没有入睡。

  隔天一大早,她就站在利曜南的公寓楼下,等待他准时九点出门上班。

  她了解利曜南,知道无论昨夜多忙多累,他都不可能因私忘公。

  她既悲哀又快乐地了解,利曜南生命中第一重要的是事业。至少,不是朱欣桐,认知到此点,已足够让她感到安慰。

  九点整,她果然看见利曜南的车子准时开出地下车库。

  「曜南!」她奔上去,挡在前方。

  倏然停下车,利曜南瞪着奔到车前的女人。

  「让我上车,我有话想跟你说。」站在车子前,她倔强地道。

  利曜南并未拒绝。

  李芳渝迅速开门上车。

  他沉默地将车子驶向街道,往红狮银行的方向开去。

  「有什么话,妳现在可以说了。」他的表情很平淡。

  李芳渝侧脸看了他好一会儿。「我还是你未婚妻吗,曜南?」然后才颤抖地问。

  利曜南直视前方挡风玻璃。「芳渝,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愿意嫁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丈夫。」

  李芳渝全身震了一下,彷佛被击了一拳。「有什么关系?只要你愿意让我留在你身边,爱情只是迟早的事!」她固执地回答,忽然流下眼泪。

  利曜南沉下脸。他不再说话,神色严肃。

  「曜南,你还爱她吗?已经三年了,你确定你真的爱她?而不是因为同情吗?会不会因为她曾经为你『死』过一次,所以你同情朱欣桐、执着地认定她?!』尽管口气任性,李芳渝的声音却有气无力……

  因为她害怕利曜南的答案,非常的害怕!

  但她固执地认为,自己有质疑的理由。

  「我确定。」利曜南回答。

  他的声调那么淡、那么平静,那是沉淀过后笃定的淡……

  于是,李芳渝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希望了。

  「那么,如果我也为了你去死呢?你也会爱我吗?」她脸色惨白地问。

  利曜南一径沉默。

  见他沉默,她突然笑了,笑的悲切。「至少,曜南,如果我为你而死,至少也能让你记住我一辈子,对不对?曜南?」

  轮胎「吱」地一声,车子骤然在马路边停下。「别说傻话!」他斥责她。「芳渝,爱情不是妳以为的那样。曾经我也以为,我『可以』忽略所谓感觉,做到无情,但是爱一个人就是爱了!」他把话说绝:「相反的,即使妳为我而死,我仍然不可能爱妳,妳明白吗?」

  李芳渝脸色惨白。「不,我不明白……」

  「那么我就再说清楚一点。」他转过脸,定定地看着她。「我答应娶妳,是因为同情。如果不是因为欣桐的死亡撼动了我,我会连这么一点『同情』都没有,因为在我的字典里,『同情』这两个字根本不存在。」

  李芳渝的脸色几乎透明。

  她原不明白,更不愿承认……

  他让自己留在身边,只是一种同情。

  然而她几乎忘了,他是利曜南,是一个绝对能把话说绝,把人心伤透的男人。

  「不,就算你是故意的,故意对我说这些残忍的话,我也不会放手的!」她抬手试图抹掉一直滴落的眼泪,勉强露出微笑。「我只是比她慢了一步而已!如果三年前我先认识你,你爱的人一定会是我。」说完话,她突然打开车门。「我还没有失败,因为我是你的未婚妻!而这三年她已经有了未婚夫,她根本不像我一样这么爱你!」

  话说完后,李芳渝掩着脸跑下车……

  她的骄傲,让她不允许自己在利曜南面前掉下眼泪,因为这证明她的失败。

  利曜南留在车上,他没有立刻发动引擎离开。

  他思索着刚才自己回答的每一句话。

  原来,他一直不愿接受欣桐已经死亡,是因为那根深柢固的,执着的爱情。

  倘若承认她的死亡,他大概也不可能活在这世上了。

  那么,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

  为什么一向利益为上、接近无情的自己,竟会如此深刻地爱上这个小女人?

  三年前她不仅只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他随时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以为自己并不爱她吗?

  那么,是为什么爱上她?

  是如何爱上她的?

  是怎么……

  怎么被那纤柔的情丝万种、密密紧紧地捆缚住的?是因为她一次又一次的相信他,奔向他,热爱他……

  那全然纯情、真挚的爱与信任,让他蒙尘复杂阴惊算计的心思,全然不能抵挡吗?

  无论如何,利曜南心底清楚,对于欣桐那无法理解、难以言语的深邃与浓烈,从来不曾淡泊!

  随着时光流逝,只有更强烈。

  #

  一大早,谭家嗣就将欣桐叫进自己的办公室。

  「昨天夜里,我已经跟姜文说过我的计划。」谭家嗣看着没有表情的女儿,他瞇着眼道:「我之所以在昨夜告诉姜文,主要用意,就是希望他能跟妳提到我的计划。」

  「爸,你不必让姜文传话,其实你可以自己告诉我。」

  「妳早就知道我的打算了?」

  「我知道捷运案失利隔天,你从新加坡调来大笔资金。」她黯然回答。

  「我也料到了,这件事不可能瞒过妳。妳会支持我的决定吧?」谭家嗣的声音紧绷起来。

  这是一个预兆。欣桐知道,她不能贸然拒绝父亲。「爸,你已经见过爷爷,我相信,如果你愿意坐下来跟利曜南好好谈一谈--」

  「不可能!」谭家嗣突然暴躁地大吼一声。

  欣桐愣在原地,她全身僵硬地瞪着父亲,直到谭家嗣突然拉开抽屉取出药……

  欣桐的眼眶涌上泪水。不要吃,爸,你不需要它……

  她心底所想的,却无法开口。镇定剂,那是害死智珍的凶手,但是她却不能制止父亲服药……

  谭小姐,精神疾病有遗传可能。妳必须特别注意自己的精神状况,如觉得压力过大、悲观、甚至身体机能受到影响……除了到医院诊治检查,一定要尽快到精神科就诊。

  在智珍的日记里,记载着父亲第一次因为躁郁症失控就医,医师所交代的话。

  讽刺的是,当时刚从美国回到新加坡的智珍,早已服用镇静剂成瘾。所以,在当天日记最后,欣桐看到日记页面上,有浸湿的痕迹。可以想见,那是泪水滴落在日记本上造成的。

  「爸,你想怎么做?」她放柔声调,视线却无法离开父亲手上的药。

  因为父亲的病,她已经陷于无法动弹的困境!

  「我要拿回红狮银行!上一次被利曜南扯后腿,夺走捷运标案,但是只要我们夺回红狮、入主红狮董座,那么捷运标案不但不算失败,相反的,还要感谢利曜南替我们造桥铺路,亲手把捷运标案以及红狮金控让给我谭家嗣!」谭家嗣终于亲口说出他盘算已久的企图,并且接下道:「况且,红狮银行本来就该是我的,我要拿回这原本就应该属于我的一切!」

  这句话好熟悉……

  似乎才不久之前,她曾经听另一个男人说过。

  「但是,在商场上利曜南绝不手软,捷运工程案就是最好的一个例子,我们不见得有胜算……」

  「当然有!」谭家嗣城府深沉。「利曜南执意揭穿妳的身分,证明他对妳太执着,执着到连我都想不到的地步!我手上有了妳这张王牌,就能跟他赌一场!」

  欣桐睁大眼睛忧郁地望着父亲,虽然早已猜到父亲的意图,然而亲耳听到父亲从嘴里说出,仍然伤了她的心。

  「妳是我的女儿,」谭家嗣继续往下说,视线因为药物影响而略显迷蒙,精神也因为放松而恍惚,他彷佛真把欣桐当成了智珍。「智珍……妳是我的女儿,就一定要帮我!这一次妳绝对不能心软,一定要帮我、要站在我这边!」话才说完谭家嗣身体晃了晃,接着整个人跌进沙发里,像虚脱了一样脸上出现疲态。

  看到父亲脆弱的模样,欣桐感到自己的心脏揪成一团,狠狠地抽痛。

  「爸,你知道我一定会帮你的,」她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喃喃安慰因为服药而渐渐松弛的父亲。「我一定会帮你的,你知道我一定会帮你的……」

  她紧紧地抱住父亲。

  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拒绝患病的父亲。即使这么做将伤害在这世上,她最不愿意伤害的那个男人……

  然而在亲情之前,此时此刻的她已经没有抉择,没有退路。

  #

  第2章(2)

  下班时间刚到,姜文轻敲欣桐的办公室大门。

  「别这么认真,一起吃晚饭吧!」他走进她的办公室,然后关上门。

  「我还有工作没做完。」她露出笑容,淡淡地回答。

  什么时候他会知道「真相」?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智珍」?欣桐不愿思考这个可能来临的时间。

  她始终不能说服自己,坦然接收智珍留给她的一切。她明白这三年来,她为姜文所做的,其实是一种弥补--弥补她从智珍身上得到的亲情、友情,以及因为智珍的死亡,使得她得以藉此获得一个「浴火重生」的身分……

  也许她真正想弥补的是自己的心虚--毕竟是一无所有的她,取代了智珍的一切。所以她必须代替智珍,弥补憾事,偿还智珍亏欠姜文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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