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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胎(上) page 7 作者:郑媛

  见贝勒爷不搭腔,只得摸摸鼻子埋首吃菜的奕善,吓得猛抬起头来--

  「那个,」他用力咽下满口饭菜。「咳咳,格格住在杭州城西,距离城内约莫还得行二十里路左右……」

  「走吧!」永琰站起来。

  「啊?」奕善张大嘴。「贝勒爷,您一口饭也没吃呀!」

  「先找到格格要紧!」丢下话,他转身走出客栈。

  「欸,贝勒爷--您等等我--等等我啊!」

  奕善忙不迭朝桌上丢下银两,慌慌张张跑出客栈……

  出了客栈,永琰跨上骏马后,一夹马腹径自往城西方向而去。

  后头奕善苦苦追赶,可就算他拼了老命,却始终不能把距离拉上!话说回来,他岂能同长年居于漠北,几乎在马背上过活,深受军事洗礼、早已练就一身铜皮铁骨的三贝勒相比?

  尽管奕善在后头哀哀叫个不停,他也知道,做人吶--

  要认命!

  然则在街道上忙着驾驭不受控制的坐骑,一心想赶上贝勒爷的奕善,压根没心思留意周遭人事,于是乎他当然没发现街道旁,那两名背上背着大竹篓、满脸惊愕的男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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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晚时分,田野间用篱笆围起的竹屋后方,升起炊烟袅袅……

  禧珍正忙着搅拌一锅菜粥,这儿煮的是百人份的大锅灶,小碗小碟在一旁忙着洗菜、切菜,大伙儿正为初一、十五到城里头施粥一事,忙得不亦乐乎。

  灶下春兰用力打着蒲扇,正试图把另一个新灶燃起火苗子,好烘烤刚揉好的生面做饼。

  「不得了--不得了啦!」小杯子、小盘子一路从外头嚷进来。

  这一嚷嚷,正在用竹杆子吹灶火的春兰便岔了气。「咳--咳咳!」

  「不得了啦!」小杯子第一个冲进后门,嘴里还大惊小怪地嚷嚷。

  「什么生孩子、丢老婆的大事?穷喳呼个什么劲儿呀?!」春兰好不容易喘过气,恨得她开口骂人。

  「那个--」小杯子一口气喘不上来。

  小盘子跑进来接下道:「不得了--总管大人终于来啦!」

  「总管?」小碗扔下菜刀,往身上抹了把手,赶紧跑到小盘子跟前。「你说哪个总管?快把话给说清楚啊!」

  「方才我和小杯子哥俩儿,咱们在闹市里好不容易卖完了两大筐竹篓子的菜,才收妥几角碎银子,高高兴兴、欢欢喜喜的正打算回家来,忽然就在街上撞见总管骑着一头不怎么听话的笨驴子--」

  「我打赌那是匹马呀--笨盘子!」小杯子伸手用力敲了下小盘子的脑袋。

  「那反正不是匹马就是头驴子,挺不受教的畜牲就是!总之那就是奕善总管大人没错,他像急赶路似的,在那头『马驴』背上左右晃荡、东倒西歪的朝咱们城西方向来了!」要不是小杯子人挺横着,他坚持那是头驴。

  「你和小杯子四只瞇瞇小眼睛可瞧清楚了没?是奕善总管大人没错吗?」小碟忍不住,也跑过来问个清楚。

  「没错啊!我跟小杯子回神后赶紧跳上湖船,抄水路拼命划啊划的,一路气也不喘的赶着回来,我想总管大人他骑着那头马驴,看情形不一会儿便能赶到咱们地盘上了!」

  一时间小碟、小碗、春兰几个,面面相觑……

  然后大伙儿十只眼睛,全朝禧珍望去--

  「干活吧!城里头百多张嗷嗷待哺的嘴,正等着咱们施粥呢!」禧珍转着眼珠子像没事一般,低着头卖力搅拌着她那锅菜粥。

  「小姐,您没听见吗?刚才小盘子说--王府里的总管大人,他终于到江南来瞧咱们了!」小碗说。

  「那又如何?你们老是期待他来,可他来瞧过了一样得走,那还不就跟往年一样?」禧珍净是搅拌她的粥。

  「可也许这回不同啊!」小碗说。

  禧珍不说话,干脆招手示意小杯子、小盘子俩过来,帮她把煮好的大锅粥抬到地上。

  大锅刚放下,小杯子就插嘴。「小碗的意思是,总管已经连续两年不来,他这回能再来,也许福晋交代他了什么?」

  禧珍鼓着腮帮子,尽管忙她的,依旧没答腔。

  春兰使个眼色,要大家别再多嘴。「别再吵啦!一会儿总管大人来了,不全都知道了吗?」

  「春兰,咱们得到城里,不能等他!」禧珍可不依。「小杯子、小盘子,你们俩快把粥锅扛到屋后的小船上,咱们这就要出发了。」

  「啊?」众人叫了一声。

  「春兰,妳炕里烤的饼要焦了!小杯子、小盘子,快扛锅啊!」禧珍一迭声吩咐,然后便自个儿跑到屋外的小船边。

  春兰第一个回神。「小杯子、小盘子,小姐叫你们俩扛锅,还愣那儿做啥?」

  紧跟着小碗、小碟也回过神,忙着帮春兰把烤好的熟饼一张张摊到竹篓子里。

  众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跟随主子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尽管他们心里头多期待总管的到来,然而「小姐」却全不理会……

  真是皇帝不急、就算急死太监也没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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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到一畦畦菜圃,以及那幢竹搭的屋子,尽管收拾整理的有条不紊、干净齐整,然而永琰瞪着这看似寻常的农户,久久不能回神……

  这幢竹屋,怎么也跟一名格格的住所牵连不起来!

  「往年你每趟下江南,给格格送多少衣布、米粮过来?」他口气冷冽。

  见贝勒爷脸色不善,奕善垂下头,闷声回道:「六人共六匹布、一石米。」

  永琰脸色更冷。「送多少银子过来?」

  奕善头垂得更低。「福晋吩咐,二十两银子在村野该够用了。」

  二十两?!「简直胡来!」他怒斥一声。

  吓得奕善下马就跪。「奴才也主张不能少给,可福晋的吩咐,奴才纵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不从呀!」

  永琰明白,奕善绝不敢苛待格格,这确实是他额娘的主张。

  他知道贵为王府福晋,额娘不想落人口实,每年仍做做样子,派总管到江南送米送布送银子,可那六匹布、一石米、二十两银子--简直寒伧得连养一户六口的生计都不够,何况要在城里张罗出一名格格的派头!

  难怪她要选择住在这遥远的村郊,奴仆们还得耕作农地,才能维持生计!

  倘若那些奴才怕吃苦,早就背离她而去!这些年来恐怕她只能以身作则,也许还下田耕作,如寻常农妇般操持贱役。

  永琰下马,一路循着菜田走进篱笆内,然后打开竹屋那扇小门--

  他昂藏六尺,必须弓着腰才能走进屋里。瞪着屋内简朴萧索,简直可说是寒酸!「实在太乱来了!」他皱起眉头。

  垂着脖子、缩头缩尾跟在主子后头的奕善,听见永琰这话,吓得他肩膀整个龟缩起来。「贝、贝勒爷,瞧格格一伙人都不在屋里,咱们是否回头找去--」

  「不必了!」永琰口气很冷。「就在这儿等,人总会回来!」他闻到米粥的香味,他们离开屋子的时间应该不久。

  「喳。」奕善唯唯诺诺。

  他站在门口,连椅子也不敢坐,只仰盼着格格赶紧回来,别让贝勒爷再对着自个儿挑眼,否则他纵有一千个胆子--

  只怕也不够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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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锅粥、百来张饼都发送完后,天也快黑了。

  等小舟摇啊荡的回到竹屋,天色已经黑透了。

  小碗小碟在舟里便掌起灯,舟行靠岸后,几个人便合力把大锅和装饼的竹篓子搬下船。

  「我说小碗……」小杯子最早上岸,他一上岸便发现不对劲。

  小杯子头也不回,拿手拍着走在他后头的小碗。

  「干什么啊?!」小碗甩开他的毛毛手。

  「咱们出门的时候有掌灯吗?」

  「掌灯?你晕头啦?那时大白天的,掌什么灯呀?」

  「那么,那到底是……」小杯子咽了口口水,转头瞧向屋子。

  这时大家都发现,屋内有灯了。

  「小姐……那怎么回事呀?」小碟跟在禧珍后头,畏畏缩缩地指着屋子里那明灭的灯火。

  大伙儿都缩在船边,居然没一个人敢进屋。

  禧珍问:「你们怕呀?」

  「不怕是鬼,就怕是贼呀!格格。」春兰压低声对她说。

  「是贼?是贼我才不怕!」换言之,她怕鬼。

  「啊?」

  几个人一时没听懂,禧珍已经壮起胆子冲进后院--

  「小姐!」春兰一个错手没抓到主子,但她可没胆追上去!

  禧珍走进屋后篱笆,先穿过灶房然后来到后院,她先站在屋后东张西望,然后再从窗内瞧进去,却没见到任何影子……

  可她记得,自个儿离开家时明明把后门栓好的,怎么这会儿门却打开了?

  「奇怪了,这是怎么回事呀?」

  禧珍话还没说完,突然见到一抹黑影子晃过自个儿面前!

  「谁?」不是鬼吧?!

  她一惊慌忙退了几步,忘了院子后头有一口水井,她撞在井缘边重心忽然没踏稳,就往井口内栽去--

  「小心!」永琰在第一时刻抱住了她。

  禧珍还来不及喘气,吓得推开那忽然闯出来吓人的冒失鬼!

  「喂,你是哪来的--」

  她本想质问对方是哪来的鬼。

  然而,即使月光幽微,禧珍却足以看清他的容貌--她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仅这一下子,禧珍便认出他是谁了。因为他的模样,居然跟自己那天在东明寺林中,所「梦」见的一模一样!

  永琰瞇起眼,今夜月光还算明亮,他见到她的容貌,霎时掠过一片惊愕!他的惊讶并不下于禧珍,因为眼前的她,居然跟自己重病高烧之时,在梦中见过的那名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然而禧珍瞪着他的模样,活像见了鬼!

  彷佛永琰才是那个吓死人的角色!

  「妳是谁?小格格呢?」永琰首先恢复过来,沉声质问。

  尽管他内心充满猜疑,尽管她可爱娇甜的容颜,仍留有幼时清秀的轮廓痕迹,永琰仍然保守谨慎。

  禧珍张着嘴,吸气少、出气多……

  「你--为什么会来这儿--找我?」她张着小嘴惊讶地问他,等于间接回答了永琰的问题,证实了她就是禧珍。

  永琰的眸子深浓起来。他巨细靡遗地,详察着她成年后娇俏美丽的容貌,与天真纯挚的气质。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许久,他终于在月光下,对着惊魂未定的禧珍露出宝贵的笑容--

  「丑九怪的姐姐,好久不见了?」

  这是他确定她后,对禧珍所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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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弄明白是总管点的灯后,大伙儿才安下了心。之后便把竹屋左侧靠近花园那间朴素的小花厅让给贝勒爷和格格,大伙儿安顿了总管大人,热心地整治了一桌素菜素饭宴请奕善。

  平日吃惯大鱼大肉的奕善,见到素菜饭,一开始还真有些不习惯,可他心底明白这样的农户自家没有畜养牲畜,平日要吃肉难上加难,这也是福晋刻薄格格的结果,总而言之--他还是闭口吃饭为妙!

  「我到这里,是来接妳回京的。」永琰对坐在面前的禧珍,说明他的目的。

  「回京?为什么这么突然?」禧珍反问他。

  「难道妳以为,妳一辈都要住这里?」

  「不是吗?反正额娘跟阿玛都去世了,京城我已经没什么好牵挂的。就算一辈子住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我跟春兰和小碗他们生活的这么快乐,每天下田耕种、自给自足,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不论妳的额娘或我的阿玛还在不在,妳是安亲王府的大格格,王府便是妳的依怙,妳不该留在这里。」他道。

  她认真地看着他,他说话的样子,依稀是她记忆里的模样。当年他也是这么对她说话、这么说服她离开京城的。

  「我留在这儿也挺好,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不也是我的依怙吗?」她垂下脸,没头没脑地对人家说。

  「有我在,妳就该回府。」他幽幽道。

  这话打动了禧珍。「你是什么意思?」可她不明白。

  「妳相信我吗?」

  她看了他半晌。「不知道能信还是不能信。」呆呆地回答。

  她倒诚实!永琰咧开嘴。

  「妳心底信我什么?又不信我什么?」他问。

  「你……那个小时候待我还不错,」禧珍吞吞吐吐地:「可是咱们这么多年不见了,谁知道你变成什么样子了。」她困惑地把心头的话说出。

  「我变成什么样,妳现在不就见着了?」

  她瞪大眼睛。「可春兰说,人不可貌相。」

  「也对。」永琰撇起嘴。「倘若福晋亲自开口要妳回去,那么妳肯回去吗?」他道。

  禧珍瞪着他问:「福晋为什么忽然让我们回去?」

  永琰敛下眼。「妳大了,额娘知道,不能让妳再流落江南。」

  禧珍胸口一窒,喃喃地道:「我离开京城,是阿玛当年的意思……」

  「既是亲王府的格格,落叶终要归根。」

  「福晋也是这么想的吗?」她天真地问。

  「倘若不是如此,就不会命我前来接妳回王府。」他对她这么说。

  禧珍被打动了,她的心口揪得紧紧的,忽然觉得惭愧……

  「那么我就该回去……」她低喃。

  永琰的眸光变得深浓,他沉默着,思索着什么……

  「可是回到王府后,我还是我吗?」她忽然变得老成世故起来,正经八百地问他。

  这话虽问得莫名,可他理解得真切。「只要妳想做妳,便是妳自己。」他答得奥妙。

  禧珍总算露出笑容。「那么……如果要回去,咱们几时能动身?」她忸忸怩怩地问,刚才明明是她说不回去,现在改变主意的也是她。

  「我能等,等妳把这里安顿妥当。」

  「这儿?可是这儿只有几畦菜圃和一幢破竹屋,没什么好安顿的!就这样搁着没关系,将来我一定还要再回来!」她自信十足地对永琰说,可爱的固执里有浓浓的留恋。

  她喜欢江南、喜欢杭州西湖、更喜爱听东明寺里的老和尚说经。

  「只要妳想回来,随时都可以。」他墨黑如深潭的眼眸凝望她,对她承诺。

  禧珍看着他,觉得放心了。「那么我们明日一早就动身好吧?」她两眼晶亮、晶亮地,忽然觉得未来可以期待了!

  永琰深邃的眸光闪烁……

  她清灵纯洁的笑容彷佛莲花一般无染,她相信自己,然而他却不能告知她,此行接她回王府真正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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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一早,当小碗他们得知小姐终于要回王府,兴奋地纷纷改口叫起「格格」。

  白天他们收拾收拾,然后乘小舟回到城里买了遮篷马车和一头驴子,女眷们坐在车上,贝勒爷、总管大人骑马,小杯子跟小盘子除负责驾马车外,两人轮流骑驴,然后一行人便浩浩荡荡、欢欢喜喜地启程,就等着回到久违的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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