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茶一定是凉了,奴婢去为庄主换上热的。」她有些心惊地捧起茶杯直往外头走。适才想事情想得过头,几乎忘了自己还在书房里伺候着。
「用不着忙,我不渴,妳回来吧。」他一丝不苟地说道。
茵茵惧怕地扭过脸,见他并没有发怒的意思,这才又折回了原处。
「妳一定要这么怕我吗?」他将身躯安靠着椅背,双手平放在椅把上,沉稳内敛的表情,刻意漫不经心来掩饰真正情绪。
「奴婢是……尊敬庄主,就和其它人一样。」
「妳想嫁人吗?」他突兀地开口,双目如炬熠熠慑人。
她睁眼拼命摇头,心里惶恐难当。「当然不想!奴婢愿意一直伺候庄主,请庄主千万别安排奴婢嫁人。」
她的慌乱神情,莫名勾起他几乎遗忘的陈旧往事。多年前,也曾有个女子这般慌乱地对他摇着头……
心烦地离开椅背转换姿势,将身体斜倚着桌缘,阴霾的眸光盯着一束纯白色的鲜花,伸手抽出一朵到鼻下轻嗅,清新淡雅的香气,像那个她、也像茵茵,是这样的纯真、美好、娇嫩,含苞待放,却……
过了片刻,他才又重新开口:
「妳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问她,只能把头压得极低,声音细小又带着沙哑。
「对奴婢而言,庄主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怎么个好法?」
「嗯……庄主善恶分明,光这一点就让奴婢确定庄主是个大好人。」
他的唇线渐渐勾出一道森冷的笑痕。「不,妳错了,我非但是个好人,还是个善恶不分的大坏人。」
他的说法又让她吓一跳,急忙抬起了头。「如果庄主善恶不分,奴婢早就没法儿在这庄里待下去了。」
「一个害死了自己妻子的男人,会是一个好人?」他轻轻地道。手上那株白花在他揉捻下,折毁的花瓣一片片坠落桌面,枝梗的部分也被一段段扯断弃于地上。
茵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双唇泛白,颤抖的身子往后退了几步。
她一点也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害死了自己妻子?庄主以前曾经娶过妻吗?
「我……」
「她就像这朵花,柔美、脆弱、不堪一击,被我稍稍用力一折,便消香玉殒……」绝冷黑眸锐利地定住她逐渐苍白的脸孔。「这样的我,妳还认为是个好人吗?」
茵茵的嘴唇微张,半晌又徒劳无功地闭上,喉咙像卡住一般,实在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很想说的是,不管怎么样,她还是情愿相信庄主是个好人。
「说不出来了,是吗?」他阴恻地逼问,一抹冷笑逐地浮起,像在嘲笑她对自己的过分信赖,也像在嘲笑自己还走不出过去的阴影。
茵茵紧抿唇瓣,偷觎着费隽淳的每个表情,不知怎地,她知道他在哀悼些什么,他的脸色虽然很难看,挂在唇边的笑意比一团白雪还要森冷,可是他的眼睛还是透露出伤痛的讯息。
「就算所有人都觉得庄主不是好人,可对奴婢而言,您永远永远都是好人,即使您日后变了,我还是不会忘记您对奴婢的好。」
凝结在他唇畔的冷笑渐渐地隐逝了,他怔了怔,在无边际的愁绪中慢慢望向她。他看得出她很怕他,但此刻,她却为了让他好过些而鼓足勇气说了这样的话,同时还绷紧脸部线条与他对看着,许是紧张、许是不安,她的脸渐渐胀红起来,额上也冒出晶莹汗珠。
「妳过来。」
「啊?」
「我叫妳过来。」
茵茵忐忑不安地向前走了几步。「是。」
挥开衣袍,他霍然起身迎上她惊惶的白脸。她很娇小,仅到自己下颚的高度,纤弱的身躯塞在过大的粗布衣衫里,显得有些可笑。他不发一语地以指勾起她畏缩在肩下的脸蛋。「我可以抱抱妳吗?」
尽管他的声音幽深如鬼魅,沙嘎哑然,但茵茵却跌进这深不可测的潭水里,心神不受控制,僵硬地轻轻点头。接着,她就被两只臂膀圈进一个好温暖的胸膛里,鼻尖突地一阵冰凉,她努力移开头颅,才发现刚刚碰到的正是他颈上系着的翡翠玉石。
是她的心跳声吗?怎么这般大声,像在耳边狂敲猛打,她没法理会身体上的种种怪异反应,发烫、燥热、腿软、战栗、难以言喻的轻飘飘呵……
这会儿,她努力地用手在两人间隔出丁点空隙,毕竟她胸前长了些东西,就这么贴在他身上,怪不好意思的。
虽然,她不清楚他为何要抱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大方地就让他抱,她只是觉得,自己对他似乎有着难解的感觉;而这感觉,好象就和秀琼姐心仪庄主、而阿梅喜欢二庄主是一样的。
或许,她也喜欢上庄主,所以,她毫不考虑地就让他给抱了。
生平头一回,她懂得了抱人的滋味,连她那亲娘,她都不确定她是不是抱过自己。
他抱了她好久好久,久得让她以为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可是,他圈在她身后的手没有半点松动的样子,而他的呼吸持续平缓而规律地在她头顶盘旋,如果他真的睡着了,呼吸应当会变得浑浊沉重才是。茵茵一边想着,一边窝在他颈下,细细瞧着那块玉石。
碧绿的玉身饱满圆润、洁亮如镜,石面雕刻着一条飞龙的图案,飞龙的嘴里则衔着一枚玲珑剔透、寒光四溢的金色弹丸,她愈凑愈近,殊不知他已垂下视线望着她。
「在看什么?」
她忽地微微抽开身体,明显受到惊吓。「我……我……」
「不碍事,没凶妳的意思。」
他不着痕迹地放开了她,神色泰然平静,矜冷的辞令掩蔽他着了魔的情感,彷佛适才的行径不过是场梦里才有的失常举止。
「夜深了,妳回房去睡吧。」
「嗯……嗯。」茵茵像游魂似要走,又突然回过头。「奴……奴婢告退。」紧张得僵硬了四肢。
「晚安。」
晚安?庄主同她说晚安?
再度逃出庄主的书斋,茵茵愈来愈不了解这位主子的怪怪行为了。
也愈来愈不了解,自己何以一颗心以飞蛾扑火的姿态陷进这熊熊火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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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逢腊月扫尘的日子,家家户户开始除旧迎新,祓除不祥。
沧浪山庄内奴婢丫鬟、家丁奴仆也大规模地动身清扫,将平日不易顾及的壁边
角落、阴暗地方彻底扫过,那些日积月累的尘埃污垢,加上庄内大片花圃竹林亭园,够让他们忙上大半个月。
到了「腊八驱鬼」这一天,厨房依照传统煮了腊八粥,把糯米煮烂,加入果仁、莲子、红豆、红枣、桂园和白糖,据说吃了可以保身平安。
在费隽淳外出后,茵茵也受命待在隽书斋里整理大量书籍,窝在典藏近万册的书库里,一边将积在书皮上灰尘抖落抹净,一边擦拭着书柜木架,光这看似简单的动作,就让她耗了大半天。
斜挂在天边的金色灿阳逞能地停滞在山峦问即将落下,迤逦的橘红色云霞暖烘烘地残留余晖,却阻止不了冬季的寒风带来的冻意。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茵茵猛然从成山的书堆里抬起头,手上动作有好几秒的停滞,颈部后端有些酸麻疼痛,恐怕是因为低垂得太久。
「今天腊八……是我出生的日子呢。」她神思茫然地喃喃自语。「没想到我已经满十七了,也幸好我有想到,不然这一天又要恍恍惚惚地过去了。」
顿了顿,又沮丧地垂下脸长叹一口气。
「唉,想到又怎么样?恐怕连娘都不记得吧,从小到大,每回都是我提醒她,她才记起来……不过,就算记起来也是一样,我总是孤零零地长大,孤零零地告诉自己:柳茵茵,恭喜妳,妳又长大了一岁哦!」最后几句像在自己安慰自己,装得很开心地朗声说着。「……算了,最起码我在今天还有腊八粥可以吃呢。」
她抬头挺胸振作精神,又继续着刚才的动作。
说完腊八粥三个字,肚子咕噜噜地叫了几声,她却浑然未觉,继续埋头擦拭着底层的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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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后,沧浪山飘起浓雾,整座庄宅笼罩在苍茫的白色烟尘里,清清冷冷,有种说不出的凄美与蒙胧。
穿著一袭深蓝色单袍的费隽淳,驾着匹骏马风尘仆仆地返回庄院,即使外头天再冷、雪在下,他还是穿得这么单薄。
「庄主,您回来了。」燕总管必恭必敬地候在门口的石狮子边,接过主子带回来的几本册子,沿途跟随在后。
「庄里有事吗?」
「没有,每个人都各职本分地在做事,没啥特别的事发生。」
「今天是腊八,都吃过粥了吗?」他气势凛冽地颔首在前,途经几处回廊,有几名婢女见了都连忙躬身揖礼。
「是的,都吃过了。」
「嗯。」
「晚膳已经准备好了,庄主是现在要用餐,还是……」
「把晚膳送到书斋给我,我要查核几本帐册。」
「是,小的立刻去办。」
行经假山竹林夹道的蜿蜒曲径,穿过几重院落楼阁,远远便瞧见书斋里的灯火正亮着,透过半开敞的窗子,可以看到茵茵手上抱了堆书,吃力而笨重地一本一本摆上书柜最顶层。
他快步走到窗边,正想推门进去,却听她独自一人在里头自言自语,嘴里念念有辞着。
他直觉地抽回手,停在门前压低声息,竖耳细听着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忘了,没忘,忘了,没忘,忘了,没忘……」以下的话不断重复,茵茵每放一本就说一次,这样奇怪的行为也不晓得持续了多久。
费隽淳的两道浓眉逐渐靠拢,实在听不下去,于是推开了门。
茵茵吓一大眺,幸亏眼明手快地扶住柜子,要不肯定摔到凳子下。
「庄主!」忙不迭捧著书稍稍鞠躬。
「先把书搁着,妳人下来就好。」他没去看她,径自拾起一本待整理的书刊,略略翻了两页。
「喔。」
打扫了一天,茵茵那张小脸早布满了灰尘与书屑,她将抹布挂在水桶边缘,然后把散乱的几绺发丝拨到耳后。
「庄主有什么吩咐吗?」
「妳在这忙了一天?」环视周遭,费隽淳问道。
「是的,可书斋里的藏书太多,奴婢还没整理完。」
「那是一定的,以妳这样的速度,最起码得花上一个礼拜。」但他没有说的是,她清理得非常仔细,并没有为了快速完成而马虎了事。
「用过晚饭了吗?」
这个问号突地让她整个人在停顿几秒后弹跳起来--
「晚饭?」扭头望向窗外。
天哪,外头部已经暗了,她居然在这儿待得忘了时间。
「对不起,奴婢忘了要去厨房端庄主的晚膳,我现在就去。」
「不用了,我已经交代给燕总管去弄了,妳甭忙,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休息?」她瞪大眼珠子。
还没来得及动作,有两名婢女敲门进了书斋,将一碟碟精致佳肴放在另一张泡茶议事的黄花梨圆桌上,他择了张靠近窗户的圆凳坐下来。。
那香喷喷的饭菜香,一时勾动茵茵肚里的饿意,连串传出咕噜咕噜声,像在抗议她中午也没吃饭。
「再多拿一副碗筷来。」费隽淳突然向婢女说道。
「啊?」婢女颇觉错愕地一呆。
「有什么问题吗?」他沉下脸。
「没……没有,奴婢立刻去拿。」两人不敢迟疑地立刻退出去。
「妳过来吃吧,我想妳大概忘了要吃午饭。」
「不不不!」茵茵诚惶诚恐地直摇手。「庄主您吃,奴婢去厨房吃就好了。」
「我就是要妳在这里吃。」
「不,奴婢只是个下人,没资格和庄主您平起平坐一块吃饭。」她还是拼命摇头拒绝。
「要妳陪着我吃饭,是件很困难的差事吗?」他语似无奈地叹息。
如果她没看错,他深锁的眼眸看来有些苦涩、有些孤寂、有些疏离……
她欲言又止,不一会儿,刚才离去的婢女已取来一副新的碗筷,临走前下忘瞥了眼茵茵,看待她的神情竟多了点轻蔑。
她咬了咬牙,突然就朝桌旁的椅凳坐了下去。「对不起,奴婢不该忤逆您的意思,奴婢现在就来陪您吃饭,请庄主不要生气。」
他没有立即抬头,却注意到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正隐隐抽搐着。
「那么,妳现在就吃给我看吧。」
没敢犹豫,茵茵捧起名贵的白玉碗,战战兢兢地举箸夹了些青菜入口。
费隽淳也跟着拿起筷子,却夹了只大鸡腿给她,巴掌大的碗顿时被这块肥嫩的鸡腿给封住,茵茵呆住了,不知作何反应。
「妳不喜欢吃鸡腿吗?」她这么瞪着他,倒教他摸不着头绪。
「我……」
「嗯?」
「我……」她垂涎地咽了口唾液。「我这辈子还没吃过鸡腿。」
「是吗?吃得下的话,这另一只鸡腿也给妳。」虽然很不想承认心底异样的感觉,但是,他现在确实是怜惜她的。
茵茵的目光怯怯地溜到桌上另一道菜,忍不住再咽口气。「我……我可不可以只要一只鸡腿,然后,给我吃一尾小虾子?」
「妳吃过虾子?」
「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在厨房里偷吃过一小尾……啊……」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急忙用左手摀住口,尴尬地傻笑。
「不打紧,妳想吃什么就吃吧,这些东西我早吃腻了。」放下筷子,他有感而发地低语。
才刚咬了口鸡腿肉到嘴里,茵茵的眼眶蓦地红了,想到今天是自己十七岁生日,想到生平第一回吃到鸡腿,她一方面感激,一方面难过,等察觉眼泪不经意地滚下脸颊,她慌忙用袖子擦眼睛,不料愈擦愈觉满腹心酸,就这样一哭不可收拾。
「妳怎么哭了?」费隽淳惊震地起身,毫无预警她会在这节骨眼哭泣。
不能哭!不能哭!茵茵更加仓卒地抹着脸上的泪水,猛力吸着鼻子,在转瞬间挤出一张摆明强颜欢笑的脸。
「对不起,我真是个大傻瓜,连吃到了鸡腿都会感动地痛哭流涕,我这个样子一定影响了庄主的食欲,我看我还是……」
「别说了!」他皱眉轻喝。
她跟着闭口,剔透澄眸却还是闪烁着盈盈水气,眨动间甚是楚楚动人。
「妳告诉我,忘了和没忘,是什么意思?」
在过度吃惊的情况下,茵茵只是睁大眼,想哭的情绪一逸无踪,脸又迅速绯红。「庄主听……听到我在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