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房里,在一套红酸枝做成的梳妆台边,有两名女子一坐一站,站著女子双手拢著坐著女孩的秀发,拿起象牙梳子缓缓梳著,动作轻柔,充满爱怜,坐著的女孩以特有的娇软声调回头说道:“娘,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的母亲依旧没停止手上的动作,伸出手越过女孩的肩膀,在台前取了一条嫩红的绸带,为她系上,这才淡淡地答:“等娘和你继父去吊唁完大叔公后,自然就会回来啦。”
“我不喜欢你去,我会怕。”那女孩反身抱住母亲。
她母亲疼宠的摸著女儿的秀发,无奈的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阿芷乖,听我的话,和宛玥姊姊好好相处,知道吗?”她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不经意地望向窗口,却在此时接收到一道愤怒而受伤的眼神!当她想定睛一瞧,那眼神的主人却已忿然而去,留给她一阵麻心的颤栗!
“娘?怎么了?”看著母亲灰败的脸色,又推开自个儿身子,那女孩不禁担心的脱口而出。
“宛玥!”母亲口中喃喃念著,竟然挥开了女孩的手,急忙地奔出房间,女孩被母亲遗弃的感觉涌了上来,娘是她一个人的!为什么要分给别人?为什么?
“娘!”她跟在母亲身后追了出去,却找不著她的人影,找了不知有多久,她才在一处凉亭瞧见母亲和宛玥姊姊。
因为相隔得太远,所以无法听到她们在谈些什么,不过她看到母亲把宛玥姊姊揽在怀里疼她,那么的亲爱,那么的和蔼,不像抱她的时候,总有一股淡淡的忧愁显现在脸上。
她不懂……真的不懂,她才是娘的亲生女儿啊!
脚步往后颠簸了三两下,不意踩到身后一戳枯枝,发出轻脆“啪”的一响,母亲背对著她没注意到,反而是被她揽在怀里的人抬起头来,同出声处凝望。
两人的眼光交会后,她的脸颊变得惨白,宛玥姊姊看了她良久,然后,面无表情的将头再次埋回母亲的怀中。
她感到眼泪正在上涌。
尔后,母亲竟未和她再说过话,便直接和继父出了远门去吊唁大叔公,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只因他们两人都染上瘟疫,客死他乡。
系在她头发上的粉嫩绸带子,就是母亲最后的触手余温,是她所能感受到的最后关照。
那年,萧清芷十三岁。
第一章
两个月后 杭州临安
一辆外表毫不起眼的马车,在一座看来与它毫不相衬的宏伟宅邸前停下,驾马的那车夫抬头看了看,回身向车里道:“到啦!就是这里。”
过了一会儿,一位衣著简单却看得出布料高级的女子下了车,她的身后跳下一位穿著同样衣棠的女孩,那女子背对车夫,看著那悬在门上的两个字“展府”。
女孩由腰间的荷包掏了些碎银交给车夫,同他道了个谢,待马车走掉后,才跟在女子旁边。
“打发掉了?”女子问,女孩点点头,握住那女子伸出来牵她的手,两人上了阶梯,那女子伸出细白的纤纤玉手,拉住门环轻拍两下,声音轻脆而短促,让人不免怀疑里面的人是否听得到。
才一会儿,高大的朱漆木门便“咿呀”一声打开,出来一个家仆打扮的中年男子,他细细打量来人后,确定不认识,露出疑问的表情问道:“二位姑娘是……”
那女子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交给那名男仆,道:“不知你家主人在否?请将这信交给他,看完之后他自然明了。”
这几句话说得从容,那男仆马上肯定这姑娘并非一般人,让她们在外面等,好像又有点说不过去,于是侧身一让道:“两位姑娘显然赶了不少路,舟车劳顿的,请随小的入内,喝杯茶水,小的即刻去禀报老爷。”
那女子点点头。“如此甚好,劳烦带路。”说完向身旁道:“阿芷,来罢。”
两人才刚入大厅一会儿,那女子将包在头上的布巾解开,露出一张白皙雅致的脸庞,被她唤做阿芷的女孩,则好奇的望著室内的陈设,初来乍到,一切看来都新鲜得很,两人方才落坐不久,便有一对男女拿著信匆忙走了出来。“她在哪里?”
那女子抬首,正好望入那男子眼中,她站起身来,盈盈拜倒。“展世伯,侄女宛玥来拜见您啦!”
展浚山夫妇看见故友女儿来访,又是伤心,又是高兴,赶忙上前将她搀起。“不要客气,大家都是自己人,还拘什么礼呢?你爹的事我都听说了,但那时世伯人在吉州,无法前去奔丧,一直为此挂怀不已,现下你无亲无故,世伯会好好照顾你,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更何况她还是自己儿子指腹为婚的媳妇呢!不过展浚山知道这个时候不对,也没再说出口,心照不宣便罢。
“谢谢世伯和伯母,大恩大德,侄女没齿难忘。”说完便拉过身后的女孩道:“这位是舍妹清芷。”
展浚山看那女孩并不起眼,只是垂手敛眉的站在一旁,没想到她竟是萧宛玥的妹妹,不禁大感诧异。“我记得意洞老弟只得一女,这……难道是我记错了?”
“没错。”萧宛玥点点头。“清芷是继母生女,但与侄女不分亲疏。”
“喔!”展浚山恍然大悟,原来她不是萧意洞的亲生女儿,近年听说他曾再娶,想必这个萧清芷就是那继室带来的孩子。
想明白后,展浚山的注意力又重回萧宛玥身上,满心怜惜她吃了不少苦,于是命令刚刚那个男仆。“马上去准备东厢房给她们姊妹俩住下,夫人--”
展浚山的妻子方如兰马上打断他。“我都知道了,不用老爷操心。”她走上前执起萧宛玥的手,柔声道:“宛玥,伯母老早就想看看你了,果然是个难得的女孩儿家,只可惜你爹没福看到你出嫁……”
萧宛玥脸上一红,低下头去没作声,方如兰意识到话题不对,赶紧道:“来,跟伯母来,我带你们去房间休息。”
她顺手拉过清芷跟在自己身边,便往后院走去,萧清芷默默的随在她们后面,一面偷偷瞧著四周的景色。
展家好大啊。回廊曲曲折折的,将来宛玥和她就要住在这里吗?
娘和继父死掉的时候,没有留什么值钱的东西下来,稍有价值的东西也全被一些仆人拐带走了,萧家也不是什么富户,府里堪称得上是主人的,只有年方及笄的萧宛玥和她,宛玥深知凭一己之力决难重整门户,便托人变卖了家产,带著她到杭州投靠未来的婆家。
至今她还是不懂为什么,宛玥姊姊对她总是不冷不热,虽未曾对她疾言厉色,却也不曾向她示好,是因为母亲的关系吗?
一想到自己其实跟这户人家一点牵连全无,她不禁有股怅然涌上心头。
东厢房里,展浚山的妻子方如兰正忙著招呼家仆端茶送水,显然已将见面不久的宛玥当成女儿看待,自己只生了两个儿子,从未享受到装扮女儿乐趣的方如兰,这回可真是卯足了劲,不但拚命送东西,还拨了自己最得力的心腹丫头供未来的儿媳妇使换。万般的宠爱集宛玥一身,相形之下,呆坐在一旁看这些人忙碌不已的萧清芷,更显得形单影只了。
萧清芷看了才一会儿,便有点烦了,小孩子心性的她实在耐不住房中久坐,反正大家的焦点全放在宛玥这个贵客的身上,她溜出去晃一晃也不打紧。
想到这里,她便乘著众人不注意,由门口钻了出去,沿著回廊四处漫走。
展家真是人啊!她在心中暗数著回廊的弯曲次数,像长长的一条龙,横卧盘旋在这些山水庭院里,揽目尽是美不胜收的奇花异草,鸟鸣处处,第一次见到这种美景的萧清芷简直痴迷了,池里的锦鲤比继父家的要多上两倍,而且其色之艳,体态之丰满,都不是继父家里的鲤鱼所能望其项背的。
正将头趴在围栏旁,低头细瞧鱼儿水中游的萧清芷,冷不防领子被人提了起来,她低叫一声,将手伸到颈后去想拨开揪住她颔子的罪魁祸首,却连手也被人抓住,然后硬生生的被转了过来,她瞧见一个男子,皱著眉头,冷问:“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我……”这个男孩子比她高出好多,气势也吓人得紧,衣饰又华贵,她不禁冷汗直流,才刚溜出来就被人逮到……
“怎么吓成这样?该不是哪跑来偷懒的丫头吧?”男子睨了她一眼朴素的衣服,便认定她是家中的仆人,因此便放开了她的领子。
萧清芷偷偷舒了口气,幸赖他识人不明,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在那男子一松手的刹那,她回身拔腿就跑。
“嘿!等等!”
萧清芷听到这句话更是没命地往前奔跑,不料跑到一半,她听到耳际咻地一声轻响,接著便撞上一堵结实的肉墙,她定睛仔细瞧,才发现那本来被她丢在身后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在她的面前且神情奇怪。
“你跑那么快作啥?怕我会吃了你吗?”
我怕你会,萧清芷看著他,心中默想著。
展云熙看著眼前的女孩散著一头秀发,只用一条嫩红绸带扎起,忍不住伸手想去扯。“你在哪当差的?头发怎么不盘起来?这样成何体统?”
萧清芷看他伸手过来,便将头往后一仰,不让他抓到,展云熙不禁微怒。“你在干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刚从东厢房走出来的婢女看见了她,满脸诧罕的道:“萧二小姐,原来你在这啊!萧大小姐一直找你呢!”
萧清芷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她没敢再望那男子一眼,乘他愣住的时候从他身旁钻了过去,往东厢房快步走回去。
展云熙没来得及拦住她,心下疑惑更添三分,他招手唤了那婢女过来。“萧二小姐?萧大小姐?她们是何许人也?”
那婢女吃吃直笑,道:“恭喜大少爷,贺喜大少爷!”
展云熙一头雾水。“你瞎说什么?”
那婢女一脸笑意的说:“大少爷不记得了?萧大小姐是您未过门的妻子啊。”
未婚妻?
好不容易回到东厢房,方如兰已不在里面,只剩萧宛玥坐在梳妆台前,神情端凝。
萧清芷轻手轻脚的走到宛玥身后,还没开口,便听到一句不像斥责,也说不上关怀的话。
“去哪啦?”
“到处看看。”萧清芷小声的答,不敢说出遇到别人的事。
萧宛玥放下梳子,转身过来看著萧清芷一会儿,才道:“初来乍到,还是别乱闯的好。”
“知道了。”
大概是满意她的回答,萧宛玥没再追问,她站起身子走到床边,示意清芷过去,指著放在床上的一堆新衣裳淡道:“这里的衣里你只管拣爱穿的拿去罢,要紧是合身、保暖,太大的就别拿了,等你身量高一点再穿不迟。”
萧清芷应了萧宛玥的话拿了几件放在枕头旁边,待其他的衣裳被收入木柜后,有个婢女来了。
“大小姐,奴婢是夫人派来的,你叫我秀儿就成,夫人吩咐我请两位小姐至大厅用晚膳。”
萧宛玥点了点头,摒退婢女后对清芷道:“你洗脸了不曾?洗完再吃饭去。”
萧清芷忙走到脸盆旁边,掏水便往自己脸上拍,洗完之后却又找不著擦拭的巾子,只好将自己的衣服拉起来胡乱擦了擦,萧宛玥见状,也没说什么,只是牵住她的手道:“走罢。”
萧清芷随她到大厅时,不住地求上天保佑,别看到下午遇上的那个人,万一被他认出来,那可就惨了。
大概是老天爷显灵,她们姊妹俩刚到大厅,只见著展浚山和方如兰坐在餐桌前,方如兰一见萧宛玥来了,忙起身招呼她们坐下,面对著一桌丰盛的菜肴,萧清芷却是一点食欲也没有,她眼睁睁瞧著身边空下的两个位置,刚刚遇到的那个人该不会待会儿就会来了吧?
果然没错,她们方才落座,便有两个男孩从大门进来,为首年纪约与宛玥同岁,一脸斯文沉稳,观之可亲,而跟在他身后的男子,正是萧清芷在庭中遇见的人,他们分别和父母请过安后,便在那两个位置坐下,那名看来年纪较小的男孩,一见饭桌上多了两个女孩儿,便说道:“爹,我听娘说,萧世伯的女儿来咱们家玩了,就是这两位吧?”
展浚山捻须点头示意,指著那两人对萧宛玥道:“宛玥,这是我的么子元熙,与你同年,但是小你两个月,算你小弟,这个呢,是我长子云熙,大你两岁。”
“喔!这就是我未来的大嫂啊!”展元熙看著沉静美丽的萧宛玥,便起了好感,果然气质品貌皆属上乘!
展浚山咳了两声,遏止儿子别再说下去,他看向坐在元熙身旁,至今未说一句话的大儿子道:“这便是你宛玥妹子,以后你得多照顾她,懂么?”
展云熙露出笑容。“这个自然。”他看向坐在宛玥身边的清芷,这不就是下午遇到的女孩吗?原来她是萧宛玥的妹子。
“爹,你漏了一个人没说呢!”展元熙突然发现到萧清芷的存在,于是转头问道。
展浚山本来对萧清芷就没多大留意,因此便淡道:“她是你宛玥姊姊的妹子清芷,今后大家也一块好好相处便是了。”
正当展元熙还想往下问的时候,方如兰却打断他。“好了,元熙,你宛玥姊姊舟车劳顿,想必也累得很了,大家吃饭吧,要聊哪天不能聊呢?咱们先吃饭吧。”
被母亲这么一阻挡,展元熙只好不再问下去。方如兰于是便忙著帮宛玥布菜,萧宛玥吃不下那么多,便夹进萧清芷的碗里,这一切看在方才就很少说话的展云熙眼里,真是好奇又觉得有趣。
她们真不像一对姊妹,外貌不同,气质也各自有别。而那个叫宛玥的女子,就是他末来的妻子吗?
过了一段日子之后,萧清芷慢慢地熟悉了庭院里的一切,她总是能在广大的假山水中找到一些别人所不知道的秘密所在,怡然自得的做她想做的事,比如说,吹吹树叶、发发呆等,萧宛玥平素不太管她,也任得她在院中游荡,有的时候,展元熙下了课,会到东厢房找萧宛玥一块到庭院中玩,萧宛玥虽然个性沉稳,却也才十五岁,整日待在房里也难免气闷,不过男女有别,通常这个时候,她便带著清芷一块去,萧宛玥生就文雅,对一些跑跳的游戏总不太喜欢,因此展元熙更乐得多了清芷,不管是斗蛐蛐儿,还是踢毽,只要说得出,萧清芷就奉陪到底。
这日展元熙又找了她们姊妹两人到庭中游玩,萧清芷坐在一块假山石头上,手上拿叶子,不知在编什么。
一旁刚与萧宛玥聊完的展元熙兴致勃勃正想找萧清芷吹树叶给他听,却看见她在那里咬著下唇,不知在思索什么,一下把叶子折过来,一下子又折回去,他站在她身后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