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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空曲 page 4 作者:言妍

  那淡淡的思念,织缀过她少女的岁月,盼呀盼的,盼夫家的花轿来抬,她绣的所有鸯鸯鸟、并蒂莲和合欢花,不都是为了月老红线那一端的人吗?

  十五岁那年,等待和守贞对采眉而言,不再是女诫、女则里的教条;在无意中,她尝到了情窦初开的滋味。

  礼教之防再严,也抵不过绮丽年华中渴望的情思。

  仅仅一个声音,夏怀川这个人,就悄悄地进入了采眉的心底,不再是遥远或不相干了。

  第二章

  咏梅

  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奇绝。

  得非在蕊,得非在萼,骨中得彻。

  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

  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嘉靖三十九年,岁次庚申,秋。

  「萍如星星,星似萍,老树与昏鸦,天涯任我聚。」

  怀川跨坐在马背上策马奔驰,离开淳安几里路了,心里还不停地念著这几句词。任之峻不愧是松江府的名才子,出口便成章,即使相逢不相识,那短暂的交会,也有这发自肺腑之语。

  天涯任我聚?

  恐怕比登天还难了!同登举人,任公子此番进京赴考,是平步青云,他夏怀川,则因父亲获罪,刚被取消举人资格,又随时有官兵追捕之险,前途望去,似一片踩不完的泥泞。

  说来不信,一个月前,他还是才刚披红挂绿的及第生,如今却已成戴著草笠,又胡碴乱长的天涯浪客。

  秋风萧瑟,秋雨凄冷,那枯黄的柳枝和皮落的白杨,一程程地目送著他焦虑的身影,垂怜地摆动著。

  边塞迢遥,消息阻隔,有的只是父亲煽动民乱的说法,但怎么可能呢?这多半又是严嵩胡乱编造罪名的结果吧?

  仅仅是一年前,他奉父亲之命回绍兴老家读书准备考试,谁知才一离家,变故就发生了。他已不知问了自己多少次,如果他没有回原籍,留在父母身边打点,是否就能预防奸恶小人的陷害?

  自责没用、著急也没用,此刻,他只能快马加鞭地拚命赶去一探究竟,也许还来得及……

  尘泥飞溅,他浑身微湿的来到长江渡口。

  太阳已落到山头後,浩浩江面,除了少数渔舟外,己没有渡船。他大声叫喊,又使劲挥手,但因为模样太过落魄,竟没有人理会他。

  怀川开始後悔自己的多事,方才在凉安境内,他真不该耗时去助任之峻一臂之力,因而误了船时。

  可当他听到严嵩的孙女儿在外作威作福时,一股愤怒便由心中涌上来,不平之气又发作了。若非怕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还会给那群恶人来些更严万的惩罚呢!

  这回父亲下狱,严家不就是他最恨的罪魁祸首吗?

  哼!真可恶透顶,连搭个船也要被严家人耽误!

  怀川正想放弃时,就见一艘有篷的大船慢慢地划近。嘿!老天真是有眼,这算不算个吉兆呢?

  船泊岸时,他立刻发现不对,那划船者的样子,不似一般渔家人,反倒像是官家子弟的小厮。他警觉地往後退几步,手紧握著流空剑的牛首柄。

  帘子掀起,走出来的人出乎他意料之外,竟是由官场消失多时的王世贞!

  王世贞约三十来岁,早因过人的才华誉满京城,他的父亲王总督曾是夏纯甫的上司,两家往来密切。少年时的怀川,曾蒙受王世贞的教导,有著亦师亦友的关系。

  不幸的是,去年王总督被严嵩参劾,死於冤狱,王世贞救父没有成功,愤而离京,不知所踪。

  今日见面。一半是喜、一半是悲,怀川行个礼说:「王大哥,在这长江荒野之畔重逢,真是作梦都想不到呀!」

  「我是在此故意拦你的。」王世贞左右看看说:「先进来再谈吧!」

  安署好马匹,船又向江心划去,远离两岸。篷舱之中布妥酒菜,想必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王大哥,大家的心都惦记著你。」怀川感慨的说:「去年王总督遭祸,众人无不义愤填膺,感叹著朝廷残杀忠良之土的行为何时才能终了呢?」

  「归根究柢,就是要一幅『清明上河图』,我家有的仿本都迭上了,哪还有什麽真品?」王世贞叹息地说:「先父死得真不值得,为了一点私怨,一生的功业,就毁在严嵩父子的手上。」

  「今今年就轮到我爹了。」怀川悲痛地说:「严嵩一日不除,还不知有多少人会惨遭他的毒手。」

  「夏大人是受到先父案的连累,而这就是我今日拦你的目的。我劝你不要到保田去,听闻严家的爪牙魏顺早已布下陷阱,等著你自投罗网,你这一去,恐怕怕是凶多吉少。」

  「这些我都知道,但家人有难,我心急如焚,即便是刀山油锅,也要赶去。」怀川语气坚定的说:「而且,我还心存一丝侥幸,既不在朝为官,又削举人之名,他们还能定我何罪?

  「这可难说了,魏顺向来心狠手辣,为了邀功,什麽坏事都做得出来。你爹的直言犯了严世蕃的忌,你又与严鸿有过节,对记仇无德的小人来说,你不能不防。」

  「叫我躲在江南,我绝办不到!就算是死路一条,我也要和家人在一起。」怀川仍是坚持箸。

  「我很了解你的心情,去年此时,我在宫门外长跪好几日,仍眼睁睁地看著先父被杀,那种无奈之悲,无法尽孝之痛,至今仍揪人心肠。」王世贞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说:「你心在保田,乃人伦常情,想阻止你亦不忍,但……以朋友之义,又不愿见你涉险……我有个建议,南京离此不远,你何不先找你岳家孟大人商量一下再做打算呢?」

  「这一商量,不又波及到孟世伯了吗?我不想多此一举。」怀川心意已决地说:「王大哥,我明白你的一番好意,但生死祸福已由天定,我只盼还来得及救父亲一命。时间紧迫,已不能再耽搁,可否请你送我到对岸呢?」

  两人对视了半晌,最後王世贞拍他的肩说:「夏老弟,你好自为之吧!但切记,该忍时则忍,千万不要冒险或莽撞行事。」

  怀川点点头,太多的话梗在胸臆间,只能抱拳做无言的感激。

  森茫江流,雁阵穿天,王世贞再提醒道:「你的流空剑,据说严世蕃垂涎已久,这也是你的险境之一。」

  怀川低头看看腰间的剑,淡然一笑,「对於身外之物,我是不会留恋的,若能救我爹,就给他们吧!只是正义之剑落入邪恶之手,那还真是苍天无道!」

  「是呀!那幅『清明上河图』不也如此吗?那些成名画及铸名剑之人,若知自己的心血引来的是一连串的杀戮,又做何感想呢?」

  这是无人能够回答的问题,世间的宝物其实本无罪,但怀璧其罪,证明的是人那颗心的贪婪而已。

  篷船靠岸,怀川牵下马来。他不再说什麽,只是长鞭一挥,头也不回地往北方急驰而去,空留达达的马蹄音。

  秋雨中送故人行,王世贞伫立良久,感怀彼此的身世,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惆怅,闷闷地压在心头。

  事实上,他早就明白,人是拦不住的,不是吗?

  *  *  *  *  *  *  *

  那令秋虫沉寂,秋草低掩的雨,由大湖的淳安,沿著长江,沥沥落遍,也绵连至一天行程外的南京。

  莫愁湖、玄武湖、报恩塔、夫子庙、三山门……全都笼罩在蒙蒙丝丝的冷意中。  雨也洒向一楝浑身素黑的木楼,楼是独立的,位署偏僻,隐在密密的竹丛後;楼也比一般宅屋高,上第二层要经过十阶斜斜危陡的梯子。

  梯子极光滑乾净,漆新如昨日,没隙缝或坑疤,若不点明,没人猜得出它已历经二十年的光阴,唯一的可能是,它极少使用,并没有太多通道的功能。

  楼的底层放置了一些旧物,门几乎不打开,只偶尔在换季逢节时见见阳光、赶赶灰尘,就算是眼再快的人,在那深黑无光的屋内,也仅瞥到几件家具的轮廓,幢幢地难以辨认。

  一楼和二楼之间安了一块横匾,也是朴质的暗色木,写了沉谨的、郁静的三个字——贞姜楼。

  贞是贞烈,姜是女子,意即「贞烈女子的楼」。

  这「贞姜楼」在南京可有名了,它住的是孟家的大姑太太德容。她十七岁出阁,不到一年夫死,因不愿收养过继的孩子,十九岁回娘家守节,一上「贞姜楼」,就不曾再下来,一过二十载,岁月悠悠忽忽地过去。

  放在底层的,自然是她用过极短时间的嫁妆。

  「贞姜楼」建得高,曾经可眺望远远的湖景,但後来筑了更高的墙,便令它与世隔绝,只留顶上的一块天空,收纳箸飘来的云朵和流动的星月。

  可置身其中,常感觉到一种静止的凝肃感,甚至觉得一切都是倒退的。

  采眉撑著一把绘有雁子的纸伞,一身淡青色衣裳,罩白坎肩。十七岁的她,稚气全脱,眸子更如潭水般沉静,唇更柔美。

  穿著高屐的脚,小心地踩在青石板上,以防被溅湿。

  她走到一排七个长短不一的青竹筒前,用铜签敲著特有的暗号,然後等待著。

  这是孟德容和外界沟通的方式,几个女仆和采眉,都有不同的敲法,以示区别。

  每隔两天到贞姜楼的日子,采眉总要事先沐浴清洁,而且食素,因为大姑姑对味道非常敏感。

  此外,斜梯上的二楼,不只是男人的禁地,结过婚的女人也不能入内,唯有像采眉这样未经人事的姑娘才得允许进入。

  但也不是所有的姑娘,必须是白白净净、眉清目秀、举止灵透、不沾俗气的,大姑姑才愿意见,而采眉是侄甥晚辈中,最受她喜爱的一个。

  最大的青竹筒由二楼系一条绳垂落,动了三下,意即门已经开了。

  采眉收起纸伞,小心翼翼的放在廊下,再脱下高屐,仅穿软绣鞋,接著,仔细地拍拍衣裳,即使已经够乾净了,她仍检视再三,连一点尘烟味也不许有。

  她轻踏上窄梯,往黑黑的深处走去,记得第一次走这十阶时,心里有些害怕,足底下滑溜溜的,好像随时都会跌倒,这两年来才渐渐习惯。

  梯顶的门漆黑厚重,挂了一盘八卦图。采眉轻敲三下,再推门而入。

  屋内是意想中的冷清素净,冷清的是寡妇的命、素净的是寡妇的心,除了该有的椅几之外,就是佛坛团蒲,连墙上的如来观音图也青白得几乎不带一丝色调。

  周围有四扇小窗,但窗外又堵著雕细格的壁牖,足够透入外面的光,但外面的人却看不进来。

  另有一深蓝帘布,那是通内室的,是连采眉也不能涉足之处。

  德容坐在自己的长桌前,身穿终年不变的玄色袍子,头发梳成严密的髻,别著一支黑簪,脸上没有表情,彷佛隔绝了七情六欲。

  在未曾见过她之前,采眉先入为主的想法是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枯瘦可怕的老太婆,但令她很讶异的是,德容相貌秀丽,因长年不见阳光,头发极乌黑,肤色极雪白,竟有一种慑人之美,完全不似已有三十九岁的年龄。

  「姑姑好。」采眉照惯例地行了礼,再沿一定的席毯走到另一个长桌前,那儿有个盆子,洗净了手後,将水倒入通向地底的竹管,她才能坐下。

  抬起头来,她直接面对的就是大姑姑的眼睛,黑亮锐利,彷佛可看出人身上最小、最微、最细的污垢。采眉坐正身子,已学会掩饰所有的不安,把心融入这二十年来的孤立寂寥中。

  她们继续「诗经」的课程,讲的都是那些歌颂君临或母仪天下的篇章。德容严肃地说,采眉恭谨地听,恍惚间,还真像回到很久以前的三代,不闻世事改变和风雨。

  今日用朱子的注,提到了「之子于归,宜家宜室」,德容突然停下来,这是不常有的情况,采眉背坐得更直  怕自己哪儿粗心冒犯了。

  德容没有生气的模样,反而轻声地问:「明年五月夏家就要来迎娶你了,是不是?」

  这话题来得太意外,采眉吞吞口水,只说:「我……我不清楚。」

  「明年春天北京会试,夏家公子不论有没有进士及第,婚礼都要行的。」看见侄女惊讶的眼神,她说:「我虽然不下楼,但大屋里有什麽消息,都会传到我耳内的。」

  采眉垂首,不知该如何回话。

  德容今日似乎有箸莫名的兴致,说箸,竟站起身走到窗前,「你一定觉得我关在这楼顶,足不出户的,很悲哀,是不是?其实不!在这里,我体会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全。你知道吗?有些南方地区,还有女子完壁一生的『守清』习惯,她们宁可当老姑娘,也不愿意结婚。」

  「礼教里,不是说男大当婚,女人当嫁吗?」采眉不解的发问。

  「没错。」德容的双手规矩地交握在腰间,「自天分阴阳,定乾坤以後,女人就有三从之义,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女人只能依附男人,不能单独生存。」

  采眉静静的聆听著。

  「从三代到汉唐,还没有守节的观念,妇女再嫁、三嫁的例子很多,甚至如货物般被转手。像可怜的才女蔡文姬,被迫三嫁,自己都有羞耻之叹,却又莫可奈何。」德容冷静的说:「如果她生於礼教严苛,失节事大的今日,或许就不会那么凄惨,也不必以悲愤来形容她屡次委身的屈辱了。」

  窗外的雨渐渐歇止,屋内显得比方才稍微明亮些。

  「你明白吗?女人原是没有地位的,既无法自行谋食,也不能求取功名,命如风中柳絮。」德容顿了一下说:「但在宋儒学提倡『守节』的重要後,女人才有地位、人格和尊严。我们藉著『节烈』,可以得到属於自己的贞节牌坊或诰命夫人,那相当於男人的科举功业,让女人不再被当成货物,能选择另一条出路,与男人平等地留名青史。」

  采眉努力的聆听,但不是立刻就能了解大姑姑的意思。

  「所以,我是很快乐的。我丈夫死了,我不必一嫁再嫁,去伺候不同的男人,像青楼女子般只为求生存温饱,也因为『守节』,我能拥有这一楝楼,无忧地过日子外,还受人尊敬,年年有朝廷的犒赏,死了还筑牌坊、列史册。」德容露出难得的微笑说:「这『贞节』二字真是妇人之福,也保护了我们不受男子的蹂躏,自成了我们的世界,连父亲、丈夫和儿子都无法干预。在『守节』名下,是他们从我,不是我从他们!」

  这是采眉初次听到的说法,眸子忍不住张得大大的,而德容的面庞有著异常的光彩,似陷入一种狂热中。

  「采眉,谨记我的话。」德容向前两步说:「你嫁入夏家,门当户对,丈夫和儿子,有一人有出息,你就等著受封夫人,但……若像姑姑的寡命,也有出路,守住节烈比命还重要,自有你受人膜拜的贞节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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