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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行歌 page 2 作者:言妍

  远处仿佛有爆雷惊响,走近了,原来是五班的范老师用他罩人的嗓门在训话:

  “我不过一会儿不在,你们男生不自习,偷跑去看球赛,联考快到了还不知死活,我今天非好好罚你们不可!”

  男生全站著,脸色发青;女生则坐著,不敢动弹。

  范老师抄起藤条正要开打时,叶承熙突然开口说:“要罚就罚我好了,全是我一个人的错。”

  “你说什么?!”范老师厉声问。

  “是我叫大家去看球赛的。我是班长,他们当然听我的,老师要打就打我一个人。”叶承熙挺直腰,喉结动了动说。

  “二十二个人,二十二下板子,你愿意?”范老师瞪著他。

  寒冬里二十二下?以范老师操枪练拳的臂力,那可会血肉模糊呀!

  “我……愿意。”叶承熙吞了吞口水。

  涵娟的心撞击一下,在她早熟的眼光里,周遭的大人多半粗鲁无文,小孩多半幼稚无知,连其中最耀眼的叶承熙,也不过是发育较早的男生罢了。

  但此刻他竟有类似英雄的行为,像课本提到的文天祥和岳飞,广播剧主讲的七侠五义。他也懂得“以天下为己任”的道理吗?

  她由座位上偷看他一眼。他再也没有平日的朗朗笑脸,眉眼纠著桀傲,嘴角抿著强硬,挑战似地直视老师,仿佛一瞬间跨入了成人的复杂世界。

  涵娟血液直冲脑门,面颊泛红,双臂双脚暖热不受指挥。她突兀地站起来说:

  “老师,我也该受罚,我身为副班长却没有阻止他们,我也有错。”

  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气氛更是一触即发的凝肃,连呼吸都无声。

  “你是说……你和叶承熙每个人十一下?”范老师扬眉说。

  别说十一下,就是一下涵娟也没有被打过,走到这地步,只有点头。

  “不!这件事跟女生一点关系都没有,老师千万不能打伍涵娟,所有二十二下都是我的!”叶承熙脸上再也没有挑战,只显出焦虑。

  范老师烦了,这两个孩子搞什么鬼?一个处罚也拖拖拉拉个没完,他用教鞭猛击讲桌,啪地吓人,叶承熙最好的朋友梁如龙惊跳说:

  “打我吧,我也有错!”

  连锁反应似的,一堆男生此起彼落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干嘛?你们以为自己在演歌仔戏呀?”范老师哭笑不得说:“我也懒得管了,你们男生都给我去操场青蛙跳,一人三圈,没跳完不准回来!”

  一场风波结束,另一场才要开始。

  当男生一个个青灰著脸回教室,气未匀息时,范老师就宣布:“同学现在上课情况不佳,太爱说话了,我们要重排座位,最好的辨法就是男生和女生坐一起。”

  全班都哀叫出来,尤其男生做中弹身亡的怪表情,比罚青蛙跳还痛苦的样子。

  没有选择的余地,大家在寒冷的走廊按高矮排齐,男生二十二人,女生二十四人,也来不及埋怨,就急著数到底会和谁“配对”。

  涵娟心算很快,自己身高居女生二十二名,恰和叶承熙同桌,正是她最不愿意的情况,于是微弯著膝盖缩短一两公分,和旁边的同学调换位子。

  男生列队鱼贯而入,各坐在课桌的右边。轮到女生时,范老师在涵娟面前横量一会,又把她移回二十二号。

  一阵喧闹声中,女生望著排到的座椅和隔壁的桌友,满是忸怩和不甘。男生则一副选妃的德性,碰到满意的则咧嘴哼哈,遇到个丑的则夸张惨嚎。

  涵娟不想看叶承熙,在教鞭持续的挥动下才略沾半个椅子,听见他带笑说:

  “请多指教,谢谢。”

  指教什么?谢谢什么?真无聊!涵娟当然不应和,保持她向来严肃的模样。同班二年,他们一直井水不犯河水,除了公事接触外,连私下说话都很少。

  她原本也是活泼随和的孩子,但在父亲续弦,又接著发生一些事后,她才逐渐收敛,成了不易亲近的个性。

  他们共用一张桌子也不会有太多麻烦吧?因为属于不同圈子的人。她被归为品学兼优的模范生型,他则是交游广阔的风云人物型,即使在学生们流行的配对游戏中,也不曾见他们的名字相连过。

  她今天是为他说话了,有一瞬间也欣赏他的勇敢和义气,勉强承认他举止中有少见的大将之风。但他是他,她是她,一切都不会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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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黑得如一团谜,伸手也不敢去触碰,微亮的只有树丛屋檐下的几盏灯,冷映著天空星辰,灯中也包括涵娟身旁小纱窗所透出的晕黄。

  随著初中联考的逼近,老师的教鞭挥得更凶,标准更严格,没有一日不板棍齐飞,教室弥漫著伤药的味道。

  南校门区的贫户孩子用的是万金油,土上的红褐色小盒,气味辛辣呛鼻;西校门区的富家子弟则用美国的面速力达母,圆盒子上印著可爱的小护士,绵软的药膏中泛著清香。

  好强的涵娟在压力下,更像一部苦读的考试机器,每天在学校披星载月待十几个小时,回家后仍要继续在灯底鏖战,连梦里都充斥著国语课文和鸡兔同笼。

  窗外传来细细的壶哨声,呜呜的仿佛可见一缕白烟化入黑寂。伍长吉那一头的榻榻米有了动静,地板吱嘎作响,壁虎爬遁,老鼠窜过天花板,他边下楼梯边说:

  “卖面茶的来了。”

  伍家因为三点多要起床批菜,向来习惯早睡,但无论睡多熟、被窝多温暖,只要卖消夜的到,伍长吉一定醒来,奔忙著端一碗给夜读的女儿充饥补身。

  除了面茶外,有时是阳春面、馄饨汤或烧肉粽。

  伍长吉小心地将碗放到涵娟面前说:“吃完就睡,别读太晚,少念一两页也没关系。”

  “最好都不要念,弄得大家都不能睡,她不赚吃,我们可要呀!”蚊帐里的金枝没好气说:“这年纪的女孩子早该在市场帮忙卖菜,哪有她的好命?以为吃穿和水电都不用钱呀?别人家里出‘孝子’,我们家倒有个‘孝女阿爸’……”

  “你闭嘴啦,不然就滚到马路上去睡!”伍长吉大喝,“我女儿爱怎么养,是我的事!”

  金枝又嘀咕两声才安静。她是怕丈夫的。其实她并不讨厌涵娟,在未嫁前还特别喜欢这小女孩的漂亮乖巧,使中年凸肚的鳏夫伍长吉身价立刻抬高几倍。

  涵娟完全不像牛眼狮鼻的父亲,那份清秀端庄据说是美丽母亲的翻版。金枝嫁入门后,见伍长吉将女儿捧在掌心般宠爱,不免心生嫉妒,认为他还时时怀念那死去的前妻。她摸摸自己的手脸,毕竟是田庄人,能比吗?

  她也不是要当坏心的后母,可是老人家常说“水人无水命”,漂亮不是福气,她得提醒丈夫,过分的溺爱只会害了他的宝贝女儿。

  老鼠又吱吱碰碰乱撞几回,夜才恢复宁静。

  涵娟吃完面茶,有点昏昏欲睡,毕竟才十二岁的孩子,又疲累了一整日。她打个大呵欠,随手拿起镶绒毛的红外套在脸上偎著,像一帖补药,顿时有了精神。

  红外套有著精巧的双排水晶长扣,幼儿尺码,早就不能穿了。在她听得懂大人话后,伍长吉就反覆告诉她:“这是你妈特别到衡阳路的委托行为你买的,真正美国进口,花了她半个月的薪水,可见她有多疼爱你。”

  多年后的今天,红衣还在,尽管色泽已褪,仍相当抢眼,然而亲手选购的人,早在她两岁时便亡故了。

  涵娟对生母并无印象,有的只是一张黑白小照。照片中的女人留著及肩卷发,身穿短袖旗袍,坐在藤椅上,手里抱著的正是裹红外套的婴儿,背景的一排竹篱笆怒爬著朱槿和牵牛花。

  女人似乎很不愿意面对镜头,她的脸斜侧低垂,让人看不清楚五官,甚至比那些细小的花朵还难分辨。照片后面秀气的钢笔字写著:徐育慧  伍涵娟。

  这是母亲的笔迹。爸爸受日本教育,只在学校当工友那几年硬塞些汉字在脑袋,写下来还歪歪扭扭的。

  涵娟觉得“徐育慧”是全天下最美的名字。四岁初握笔时,最先学会的就是这三个字,伍长吉还四处得意说:“阿娟像她亲娘,聪明又爱读书。”

  然而名字写了千千万万遍,母亲仍是模糊的,直到她碰见四、五年级的朱惜梅导师,那相似的发型、身段及秀美,母亲的形象才鲜活了起来。她想像朱老师是母亲,穿著旗袍高跟鞋,打著洋伞,走进衡阳路的委托行,为心爱的女儿挑选昂贵的衣服。

  这当然是白日梦。朱老师是医生太太和三个男孩的母亲,住在高雅的日式大宅内,怎么会和贫民区的她扯上关系呢?

  “不要再看了,灯泡都烧坏了!”金枝的声音由黑暗中传来:“女孩子读什么书?读了不成人样,以后谁敢娶你呀?!”

  唉,真是彼此干扰,偏在同一个屋檐下。

  这屋子极狭小,摆个桌椅和灶柜就不太有转身的空间,所以睡觉全在加盖的小阁楼上,高度只勉强让涵娟站直,大人就得弯腰曲膝下。

  两处榻榻米和两顶蚊帐就是他们的床。为了涵娟,伍长吉特别钉了小方桌,接个小灯泡,供她念书方便。

  方桌前可精采了,为遮住渗水肮脏的墙壁,贴上不少花花绿绿的图片,有香港画报明星、美国教会圣母图、政府宣传单、旧报纸……等等,后来又加上涵娟数不清的奖状和画作。

  她喜欢画花,朱槿、雏菊、九重葛是人家院落的;荷花、兰花、芭蕉是按书里描绘的:在这陋暗的环境中,那是仅有的美丽色彩。三年级时,她还得过校外比赛第一名,师长们赞不绝口。

  当美术老师开私人绘画课向全班招生时,涵娟的手举得最快最直,他的笑脸却立刻转成不肖和厌恶,在几十张小脸前羞辱她说:“你是领贫户卡的人,饭都吃不饱,哪有钱学画?”

  终涵娟一生,她认为孩子就是天使,有快乐和纯真的一双翅膀,需要珍惜和保护。但她童年的翅膀就在那一天折断,“卡”地好大一声,由天堂到地狱。即使那痛苦要许久之后才绵绵到来,但记忆本身已够残忍了。

  结果,私人绘画课只有西校门区的富裕学生参加,而他们有一半以上痛恨美术课。这件事让涵娟开始感受到人世间的不公平,也意识到身为“贫民”代表什么,以及他们的食衣住行如何卑微,又如何受人鄙视……

  夜真的很深了,连猫鼠都玩乏。她揉揉眼睛,将最后的习题填完,床也没力气躺,就枕著小红外套在方桌上睡著了。

  梦里有个高贵的女人,牵者一身蕾丝洋装的涵娟走入绘画班教室,其中已坐著一个人,他转过头,是干净俊秀的叶承熙,一脸正等待她的神情……

  小阁楼地板响动,有人过来轻移涵娟到蚊帐内,盖好棉被,并不忘将小红外套放在她的枕畔,就如同从前的每一夜。

  星已稀疏,月在西方又将落未落,批运菜的、卖豆浆的、推酱菜车的……都已准备好为生活奔波的一天。

  塯公圳,在沉睡的青蒙中,仍淙淙而尽责地流著。

  第二章

  一排考试不到标准的男女学生,手向前伸直半蹲著。

  “你们好好看著黑板上的数字,那有关你祖宗八代子孙八代生死的联考,还剩不到九十天啦!”范老师冷著脸训骂:“读书、读书、再读书!多一分工夫就上天堂,少一分工夫就下地狱,这是你们一生中最重要的关卡……”

  台上的人口沬横飞说得激动,台下的人面如死灰胆颤心惊。

  蓦地,窗外传来收音机杂音,一个女声清楚又哀怨地唱著一首台湾歌谣:

  “雨夜花,雨夜花,受风雨吹落地,无人看见,暝日怨嗟,花谢落土不再回……”

  “搞什么鬼?!”听到这等“配乐”的范老师,脸色转成铁青,将教鞭一甩就冲出去找罪魁祸首。八成又是那些三轮车夫在校墙外的榕树下睡午觉。

  全班依然安静,老师有千里眼,威力无所不在哪!讲台上的同学受不了,纷纷站直了脚,有的脸颊犹沾泪水,还真有几分苦情雨夜花的味道。

  不知是谁先发现这场面的荒谬,猛地爆笑出来,接著一发不可收拾地感染到全班,最后连受罚的人也笑弯了腰,升学的压力暂时被这团混乱舒解掉。

  “喂!喂!”有人在走廊窗口轻叫。

  涵娟转头一看,是三班的章立纯,叶承熙的头号崇拜者,人长得高挑甜美,日日换不同发饰袜子,手腕带著少有的进口儿童表,是西校门区典型的富家千金。她几乎每天都来找叶承熙,害他见了她就躲,这已是学校公开的笑话了。

  这三天叶承熙请病假没来,章立纯“痴心”依旧,缠上他同桌的涵娟问:“喂,你知道叶承熙的家吗?我有一盒英国来的太妃糖要送给他吃耶。”

  她同时亮出有美丽纹饰和线形洋文的精巧盒子。

  涵娟尚未回答,另一边的梁如龙就粗里粗气说:“什么太肥糖?我们老大最讨厌太肥的东西,你赶快拿走吧!”

  “笨死了!我的妃又不是那个肥,真是土包子……哎呀!不跟你讲了,反正又不是给你的。”章立纯不屑地说。

  “哈哈!难怪你那么肥,原来是吃了太肥糖啰!”梁如龙领著一千男生乱笑。

  冷不防地,范老师出现,所有笑声都嘎地扭曲断掉,憋成一张张怪脸。

  “你不上课吗?”他瞪著章立纯说。

  “现在是下课时间呀。”章立纯把糖盒藏在身后。

  “要联考了,谁还下课?”范老师板著脸说:“还不快回教室,想嫁人也得等毕业以后吧!”

  学生们又开始龇牙咧嘴,因为太好笑又不能笑,太痛苦了,一级内伤呀!

  三轮车夫骂过,千金小姐也赶走,范老师气消了大半,停止处罚,回到正规的作文课,要大家自由命题练习应用成语。

  涵娟的心却还在叶承熙身上。这几天学校少了他,似乎缺去耀眼的太阳,变得好平淡。他是不是病得很重呢?她其实挺同情章立纯的,有时喜欢或讨厌一个人真的无法克制,也常常是解释不来的。若有所思地,她在作文簿上写著:

  这星期范老师又有“锦囊妙计”,为了让我们上课“全神贯注”,将男生女生交叉坐,一个女生,周围都是男生,称为“四面楚歌”。

  我还是和叶承熙同桌,真是“三声无奈”。

  也没有那么糟,因为我们都很有礼貌,不像其它桌同学常用粉笔划界吵架,我和叶承熙相处的方式是“相敬如宾”。而且隔邻而坐也发现他许多优点,他的字比以前漂亮,功课也愈来愈好,再拼下去,我前三名的宝座就要“岌岌不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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