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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行歌 page 6 作者:言妍

  环境上余家大伍家一倍,阁楼高又宽,可挂六顶蚊帐,睡四个孩子外加涵娟也不嫌挤。但想想,那毕竟是别人的家。李蕾的经验伤害太深,如此好的朋友都有反目成仇的一天,世间还有什么是可靠的呢?

  她害怕真住进余家,哪天不顺眼了又会如何?自己的家虽窄陋,还有爱吵的金枝,但终究是无法否认的血缘,她住得心安理得。

  因此对这吸引人的做法,涵娟从来不搭腔。

  她们刚过马路,承熙骑车由后面追来,不停扬著手上的东西说:“我偷摘了两颗小橘子,给你们吃!”

  涵娟压下见他的欣喜及快速的心跳,脸愈发没表情。承熙吱地停车,笑容略带腼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很幼稚。”

  回忆突然涌现。有一段时间班上流行养蚕,承熙这班长,还负责在周末领大家南征北讨找桑叶。他们踏遍附近的巷弄,他个儿高,攀墙折枝的是他,摔倒或被追骂的也是他,却也得到同学更多的信服。

  “咦?你就光猜涵娟,那我呢?我会说什么?”曼玲插嘴。

  “你嘛……你就说‘我要吃’,对不对?”承熙笑了出来。

  “胡说八道,我要叫我爸扣你的薪水!”曼玲假装生气说。

  涵娟神情柔和下来,带著难察觉的俏皮说:“谢谢你,橘子我们拿了。”

  算是今日真正的告别了。他们分头离去,夏日黄昏暑气未散,很多人在街旁摇扇纳凉。国际学舍旁一片椰子树林,透出了沁心的绿意。

  橘子不甜但多汁,至少生津止渴,曼玲边吃边说:“叶承熙真好喜欢你耶!”

  “你又乱讲了!”涵娟马上变脸。

  “市场可是人人都在传喔。”曼玲眨眨眼说:“我们市场后面不是要盖庙迎神吗?我爸说玉皇大帝旁边的金童玉女不必找别人,你和叶承熙就刚刚好,天生的一对,搭配得漂亮,你爸还嘿嘿笑,一直点头哩!”

  “余曼玲,你再当长舌妇,我就不理你了,你自己去上课!”涵娟脸胀红说。

  “好啦,不敢讲了,今天又是巴哈先生,没有你,我还有点怕呢。”曼玲说。

  不听归不听,但“金童玉女”一词已深驻涵娟的心底,有种微妙感,又带著悲凉。在那水渍遍地又蚊蝇乱飞的菜市场,在那为求温饱而面色凄惶的人群里,何来的金与玉?

  金玉质本高贵,不是像李蕾和章立纯那种富人的粉妆玉琢,才能显现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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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牧师的家是红门石墙的住宅,围著不见底的森林小树,房子本身是两层的西式建筑,和一般日式屋的古意有别。她们由侧门踩著石径小道到钢琴房,玛莉正在教另一个女孩,也是不良于行的。

  涵娟曾很认真祈祷,再鼓起勇气,请求牧师娘允许她上钢琴课。玛莉用腔调极重的国语说:“My  dear,这是给不幸孩子的计画,他们比我们健康人更需要上帝的眷顾。”

  又碰钉子了。涵娟忆起当年想学画,美术老师嫌她穷而拒绝;如今想学钢琴,却因为太健康,连上帝也不收,难免心有愤怒。

  她知道人应知足不该“贪”,但控制不了的,她体内就有一股源源不断的动力,渴望求知,想攫获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像有人在远处召唤她,要她脱离这贫穷困厄的环境,回到那优雅华美的世界。

  轮到曼玲上课,涵娟总坐在一旁沙发椅,享受一次又一次琤琮音符的洗礼。

  她永远也看不腻牧师的家,砖彻壁炉上琳琅满目的相片和饰品,精致的桌椅烛台,垂著蕾丝及流苏的窗帘,花纹富丽的地毯……都笼罩在浓浓的薰花香里。

  涵娟不是没见过华屋豪宅,但西方人的感觉又不同。

  李蕾家非常气派,每样摆设都表明身分地位,冷冷的,碰不得的,闪著权势的光辨;就好像他们的语言及生活习惯,都自成一个所谓的上流社会,隔世排外。

  朱老师家的大宅则和风很重,细绘的纸门和红桧家具,富贵中蕴含著儒雅精致,也自在于他们地主阶级的保守传统里。

  费牧师的家就没有这种高不可攀之感。这洋房里,昂贵和廉价的物品都有自己的位置,交错并列著。一具高级水晶灯可以光芒四射,一个布娃娃可以在墙上微笑,一束小雏菊也可以自由地开放。

  对!自由和开放,众生平等,没有歧视,看到的只有生命本身的光华和美丽……

  今天曼玲弹得很顺利,不费力地学会新技巧。玛莉很满意,回头看涵娟正翻著美国杂志,好心情地指著封面说:“这是纽约的自由女神像。纽约是美国及世界第一大城,我就从那里来的。”

  纽约对涵娟而言是遥远得像月球的地方。她由课本知道它的繁华,市女中有些同学的兄姊就在那儿念书,但似乎和她永不相干。

  玛莉起了兴致,走到壁炉前介绍那些纪念品说:“这是巴黎铁塔的小模型,那是伦敦白金汉宫的照片。呀,还有印度恒河的水,南非部落的面具……世界真的好大,对不对?这全部都是上帝的恩典,只有祂的神力才能为我们创造如此美丽的地球,所以我们都要有一颗感恩的心。”

  那天回家的路上,涵娟问曼玲:“你想不想去美国?”

  “什么?我这双脚怎么可能走到?”曼玲瞪大了眼睛。

  “你忘了吗?玛莉牧师娘说你有比我们更多的上帝恩宠。”涵娟说。

  “美国太远了。”曼玲说:“我最大的心愿呀,只要能住到西校门区那些漂亮的房子就好。”

  “我以前也这么想,但愈大看得愈多,就觉得老师说的‘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很对。世界外还有世界,不去探究像白活了一场……”涵娟说。

  “哎,你的脑袋老和别人不一样,一堆怪怪的想法。能去美国的都是有钱人,我们别作梦了。”曼玲说。

  “我知道。只是……我好希望自己是一只鸟,有翅膀,能飞到任何地方。”涵娟凝眺夕阳西下,已呈苍蓝的远天说。

  传说美国遍地黄金,是富者的天堂。但对涵娟而言,美国更像一个通往自由的跳板,一座跨向广大世界的桥梁,同时也是能让她除去层层限制、摆脱人世种种不公的手段。

  即将十五岁的涵娟,如此单纯,又如此复杂。一种她尚模糊的生命变调,已开始它们的第一个音符,缓缓地奏出一首她也掌握不了的歌。

  第四章

  范老师生病了,六年五班毕业生召集著要去探望,班长和副班长分别联络男女生。第一次时人来不少,等于开了个小型同学会。

  隔一周,承熙决定再去探视,因为范老师没有家眷,此番胃病开刀起卧不便,有事自然弟子服其劳。第二回找的人不多,就涵娟、曼玲、梁如龙和一些住得比较近的同学。

  入秋了,台湾平地的叶不落,但仍浸漫著淡淡的萧索,树有霜白,水有寒烟。范老师的宿舍在仁爱路,要经过大片的稻田及眷村,配合著曼玲的脚步,一个半小时才走到。

  那时公车并不普遍,双脚是孩子们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戏称“十一路”。路程呢,“小时”不算什么,他们一走就是以“半日”或“整日”来计数。

  范老师的家在一排房舍的最尾间,空间小,但整洁,木桌上堆著邻居学生送来的饭菜,虚弱的主人正在屋后升炉子烧水,他的白发似乎增添不少,洒盐巴似的。

  “老师,我们来做吧!”涵娟接过他手中的旧报纸,点火燃煤球:曼玲则拿竹片扇子扬风。

  范老师见她们做得有模有样,才放心回屋说:“烧完水后顺便熬个稀饭。”

  “老师,煤炉太麻烦,我们家都用大同电锅了。”有人说。

  “不是每个人都买得起大同电锅。”范老师说。

  炉子炙红,涵娟小心端进来,熟练地摆上茶壶。范老师忍不住说:

  “你好能干呀,看到你老想到我的女儿。”

  “老师有女儿呀?她在哪里?”曼玲问。

  “留在大陆。我离开时她才一岁多,眉眼和伍涵娟有点像。”范老师转向涵娟,“你籍贯哪儿呢?”

  “台中。”涵娟回答。

  “呀,我忘了,老以为你是外省孩子。”范老师说。

  “我是山东人,爱吃馒头面条的。”曼玲说。

  接著大家都七嘴八舌谈起自己,涵娟才知道承熙是道地的台北人,在这儿已经住几代了。

  阳光转弱,天黑得快,范老师见邻居准备晚炊,就要他们回家。走出眷村,稻田燃著几处白烟,有禾香谷熟的味道,野菊花在沟渠旁一簇簇聚生展颜。

  过了稻田,余宾的摩托车噗噗而来,前后还挤著太太儿女,半途要接曼玲去喝同乡喜酒。他传话给涵娟说:“你爸妈去庙里用斋饭,叫你自己到巷口吃面。”

  “我晓得了。”涵娟说。

  一路上同学陆续离去,最后连梁如龙也拐进自家巷子,就只剩承熙和涵娟。

  小学时也有过这种情况,被老师留下谈话,出了校门,学生都散了,空荡荡的马路只有他们两个。涵娟在前,承熙在后,他从不超越她,彼此沉默尴尬地走著,黄昏影长,各怀心思。

  有些痴心傻气吧,明明有许多回家的途径,为何偏要走同一条路呢?

  他想,该不该和她并肩而行呢?初三的生活又回到暗无天日,加上周末市场的工作,虽耗尽心力,仍止不住思念她。

  十五岁的思念,就是想多看她一眼,为这一眼可以做出很多傻事来。但人在眼前了却又笨拙失措,任时间在指尖流逝。

  或许他快走一步,再两步,以此类推就自然到她身旁了……突然,角落有几只野狗窜出,打破了所有的犹豫和僵持。涵娟吓得后退,对狗有一套的承熙英雄救美,一会就逼得小畜牲们快快而逃。

  “我怕狗。”涵娟惊魂未定说。

  “我知道。狗也有好坏之分,你应该和我家来福多玩玩,你会发现狗其实很可爱,它们忠贞又善良,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承熙一下冒出许多话,像憋了长久。

  “来福还在呀?”涵娟接话。

  “当然。它来我家时还是婴儿,现在正当壮年,不乱吃乱跑的话,可以活个十几年。我一直把它看成弟弟。不过我成长的速度不如它快,我阿姨说,以狗龄来换算,我该尊称它为叔叔了,再过几年又会成为祖父,曾祖父……”他会不会太多嘴?但和她独处说话一点也不难,就像碧潭雨季的流水滔滔,注入百渠而舒畅。

  路边有熟食的摊子,传来鱼丸米粉汤的香味。涵娟问:

  “你饿不饿?我们叫些东西吃。”

  “我……”他没有带钱。

  “我有晚餐钱,够两人吃了,我请你。”她走到摊子前,不容他拒绝。

  两个中学生走在一起多少令人侧目。承熙没什么便服,一年四季都是卡其裤,幸好个子高,可穿父叔的上衣,松垮的话就扎紧些。

  涵娟很幸运,总有余妈妈为她改的捐赠衣物。比如她现在穿的浅青天鹅绒背心,肩头镶珠白圆扣的,就是她最爱的一件,既遮住了里面洗白的旧洋装,也映得她肌肤柔细有光泽。

  当他们坐在小桌时,因为神态自然,反而像一对兄妹。

  她叫两碗米粉,大的给承熙,并为他加肉片和卤蛋,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爸老怕我吃不饱,我不喜欢蛋,你能帮我吃掉就太好了。”她流利说。

  这当然是谎言。她见过承熙的胃口,一碗面下肚还能塞好几个馒头,汤水更像永远灌不饱。长得快的人需要大量的热能营养,若不够,她这碗也可以给他。

  小摊的灯泡亮起,氤氲著炉上的白烟,旁边一棵叫屈的榕树轻送著风,沙沙嗦嗦的,是秋日向晚特有的宁静。

  絮白的云都藏人幽暗的天空,月亮银盘形带笑,只有几颗孤星相随,河汉寂怯无声,是秋日向晚特有的晶蓝。

  这美好的感觉,差不多等同于母亲为她买那件小红外套的愉悦。涵娟低头微笑,仿佛,仿佛这许多年来,就一直等著和他共进这一餐。

  “天黑了……”他饱著肚子说。

  “该回家了,不然你爸妈会担心。”她起身付钱。

  “他们都不在。我妈陪我小阿姨回新店山上相亲,我爸在工地。”他说。

  而她父母还在庙里。于是,很有默契的,两人都不往家的方向走。

  “现在功课准备得怎么样了?”涵娟问。

  “还好。”他简短说。

  她很敏感,见他有闪避之意,又问:“你要留校直升,还是参加高中联考?”

  “呃,还没有决定。”他踢著路上的一颗石头说。

  “什么时候了还没决定!”她直觉问:“是不是你爸又反对你升学了?”

  他们已来到塯公圳旁,月亮挂在树梢头,再漂映水中。偶尔几辆照闪银光的车及几声蛙鸣,与黑夜纵横交错著。这不再有避暑人群的凉秋里,一切幽静如梦。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有些急。

  “我爸说初中毕业就不错了,不必去工厂,可以考个公家机关由工友做起。我妈希望我去念师专,学费全免之外还有钱领。”他说。

  涵娟突然心窒口塞。承熙这堂堂仪表和大将之风,在她眼中,当工友太委屈,当教师又太埋没,他应该有更大的成就才对。她不知如何驳辩,只说:

  “我是一定要念高中大学的,绝不许有任何理由来阻止我。”

  “你有个好爸爸,他那么疼你……”他说。

  “再疼也是个女儿。他耳根子软,亲戚间闲话一多心就动摇,还得靠我自己的坚持。”涵娟停一会又说:“只要坚持到底,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我知道要坚持,但每次看我妈那么辛苦,还有四个弟妹要养……我大妹小学毕业就到工厂,小小年纪就赚钱养家,我身强力壮的,实在不忍心再成为她们的负担。”他低声说。

  “那些都是暂时的呀,不会永远如此,你总有熬出头的时候吧。”她咬咬唇又说:“你是男生,又是六年五班的班长,怎么能不如我呢?”

  她的语气令承熙想起她曾说的“你是班长”那句话,总搞不清楚,她到底是轻视他,抑或看重他?

  “我记得你以前老强调‘班长’两个字,还有一段时间借我抄作业考卷,让我毕业时没落到十名之外,还没谢谢你呢。”他说著,没料到能往事重提。

  涵娟微微脸红,当年感觉仍朦胧,如今渐晓人事,“情”字上了心头。

  “那时不懂你为什么老迟到,结果在巷口看见你,呃,扫地……工作……”似又回到那迷茫清晨的一幕,错愕隐藏许多年后,她嗫嚅开口:“我……应该打招呼的,只是猜想,你或许不希望被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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