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了,李宗睿也不在宿舍。我想他们两个现在应该是在一起的。」项名海轻易便制服对他慢条斯理的回答极不满意、急得像要咬他一口的小姐:「妳先别急,冷静一点!深呼吸!」
在他沉稳笃定的命令下,何岱岚依言深深呼吸了几口;温暖的大掌紧紧握着自己,也让她感受到一股安定的力量,源源传了过来。
「好,我冷静了。」何岱岚在极短的时间内,压抑住焚烧似的焦虑,仰视在夜色中,宛如雕像般英俊的轮廓:「我真的冷静了。你觉得,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们学校定时有驻警巡逻,他们应该不会待在校园里。」项名海推论着:「平常他们活动的范围,不是学校,就是家里。照妳所说,何孟声是出门遛狗发生事情的,身上应该没有带很多钱,连兽医那边的帐都还得让妳去结,所以他应该是让李宗睿下山去跟他碰面。」
「可是你们学校那边,交通又不方便,李宗睿也没车,要怎么下山来?」何岱岚急急插嘴。
项名海看她一眼,眼神中示意她别急。
「朋友。」他笃定地说。外表和语气看似平静,其实脑筋已经从他接到电话开始就运转不停,到现在,可以胸有成竹地做出大胆假设:「一定是靠朋友。我想,只要找李宗睿的室友来问,应该可以问出一点头绪。」
「那你刚刚打电话去宿舍的时候,干嘛不顺便找他室友来问!」何岱岚又急了起来,她忍不住埋怨。
项名海听了,浓眉一锁。
「我……不过十分钟前才打过宿舍,现在再打,也不算太迟吧!」他不太自然地回答,放开紧握着的那双小手,清清喉咙。「何况,我也是想了一下,刚刚才得到这个结论。」
「我以为你像计算机一样,资料放进去,答案马上就出来了。」
听着她若有嗔意的抱怨,项名海简直想苦笑。
他刚刚一路上心心念念着要先看到她,再做打算。现在想起来,还真荒谬。
「那你现在打啊!」何岱岚没有太注意他的沉默,只是连声催促:「快点打嘛,赶快问问那个室友,看他知不知道!」
「好,好,我现在就打。」项名海温声安抚。
那个在教官面前什么都不愿多说的室友,在接到冷面训导主任亲自出马打的电话之际,终于认清事实,那就是--事情真的闹大了。
「我……我借了他一点钱。他说明天就还我。」那个平日也爱笑爱闹的高中大男孩顿时变得小老鼠一样,嗫嗫嚅嚅:「他说……何孟声出了一点事。可是……可是他平常都……不喜欢人家问他那个……关于何孟声的事情,所以我不……我没有多问他啦。后来他就出去了,叫我不可以跟教官讲。」
「他有没有联络其它同学?」项名海追问。他瞥了一眼路灯下,那张仰视着他满怀希望的小脸。「周以谦,你知道什么,都老实讲出来。现在两个同学都不知去向,家长很担心,我们希望尽快找到他们。你必须帮忙。」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他就、就这样跑出去了,还是我帮他爬……爬那个宿舍的墙的。」那位室友紧张得结巴:「我、我只是帮他的忙,我没有这样晚上翻墙出去过!真的!」
眼看线索又要断掉,身旁人儿那期盼的眼光,像是在他肩上压住沉沉的重量,项名海松了松领子,决定再接再厉:「你再仔细想想,他可能会到哪儿去?平常跟谁有联络?如果半夜要下山的话,他会怎么做?你想到什么都说给我听。」
「其实……」嗫嚅的小老鼠心虚地回答:「我们……那个……宿舍后面,有、有人有停摩托车在那边,有的时候……要偷偷溜出去,会骑那个下山。所以我想,他应该……」
「摩托车是谁的?」
「就是、就是李宗睿的。他把钥匙带走了。」室友灵光一闪似的嚷起来:「主任,他应该很快就回来了,他有说明天上学以前会还我钱,因为、因为那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他不还我,我明天就没办法吃饭跟交班费。所以……」
问清楚车牌后,收线,项名海转身,对着一直在旁边静听的何岱岚做个手势。
「怎么样?」何岱岚扑过来问,下意识地又抓住那坚实的手臂。
「上车吧。」他唇际扬起微微一笑,眼神笃定,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车门旁:「我们守株待兔去。顺便沿路找找,有没有迷路的小羊。」
第七章
午夜时分的山区,只有虫鸣声,和偶尔经过的车声。薄雾萦绕,虽然下至于妨碍视线,却也让四周多了几分静谧诡异的气氛。
项名海熟稔地开着车,把车速放慢,一面不时扫视着路边,希望能看到一些蛛丝马迹。何岱岚更是开了窗,几度把头探出车窗,伸长脖子想看清楚幽暗的夜色里有没有任何端倪。
一路缓缓开到正理高中,只看见几对半夜上来看夜景顺便谈情说爱的情侣,遇到他们用大灯照射,都很不悦地回头瞪视;有人还破口大骂,
可是,始终没有看到李宗睿或何孟声的身影。
连小路都仔细绕过一次,确定毫无所获之后,项名海把车停在路边,长指揉了揉眉心,凝神思考。
沿途会经过的便利商店、观景台,甚至弯弯曲曲的小路,他都绕过了,还是完全没有任何线索。
「怎么都没有呢?」何岱岚说出了他心中念头,语气有着压抑的焦虑:「都已经快一点了,这两个孩子会跑到哪里去?身上又没钱,明天难道不上课了吗?」
项名海突然看她一眼。那双幽黑的俊眸在夜色里闪了闪。
「怎么了?」
他重新排档上路,没有回答,侧面看起来,却有着陶有成竹的表情。
「你想到什么了吗?」何岱岚靠过来,迫不及待地伸手攀住他的右腕,大眼睛渴切地盯视:「你是不是有什么线索?是不是?」
「应该是,我不是百分之百确定,不过试试看也好。」他反手握住她,有点讶异她的手如此冰凉。
一股奇异的安定力量,从温暖而有力的大掌中源源传来。他们都没有察觉,一大一小两只手,一直紧紧相握,始终没有放开。
一路上行到正理的校门附近,除了几盏路灯、大门的投射灯还安静亮着以外,四下是一片浓黑。本来另一旁沿着围墙的路,在大树的遮掩下看不清楚,项名海的车开上去,头灯一照,何岱岚就失声叫起来:「摩托车!」
果然,快到侧门的高高围墙边,孤零零停着一辆摩托车。车上还挂着两顶安全帽。可是,附近却没有人。
「你看得见吗?是这个车牌吗?」何岱岚猛拉项名海,迭声地问。
「没错。」项名海这训导主任不是当假的,他的直觉没有错。
这一路上来到半山腰,最佳的观景点,就是学校侧门这个延伸出去的平台。李宗睿是住宿生,依照地缘关系来推测,他应该还是会回到自己最熟悉的地方。何况,明天还要上课,终究是要回宿舍的。
他们下了车,何岱岚拔腿就跑。她像疯了似的狂奔在光线不足的石子路上,项名海在后面为她捏一把冷汗,怕她一不小心就摔倒了。
不过,这位小姐倒是矫健地冲了出去。她一直跑到侧门前,然后在看到浓浓夜色中、一片寂静里,远处,两个人影。
延伸出去,可以俯瞰夜景的平台边,有一个年轻结实的男孩背影,正背向他们坐着。他在这微有凉意的初夏夜里,只穿著背心。
身旁,草地上,有另一个削瘦的男孩正躺着,头枕在身旁人的大腿上,好象睡着了。身上还盖着一件薄衬衫。手紧握着黝黑粗壮的大手,搁在胸口。
是何孟声。
何岱岚一看到他们,紧绷了一晚上的忐忑忧急心情,像是灌饱的气球突然被针扎破,「嘶」地一声整个泄掉了。她只觉得双腿一软,全身彷佛被抽掉骨头一样,差点坐了下去。
一双有力的铁臂从后面及时拦腰捞住了她。
「找到了。」她微弱的嗓音,在喘息间逸出。「他们……在那边。」
「嗯。」项名海圈住她柔弱腰肢的双臂一使劲,撑住她,让颤抖着的娇小身躯往后依靠在自己胸口。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际安抚着:「没事了。他们两个都没事。妳还好吧?」
脚步声与交谈声,在这寂静的山里,其实还算响亮。好象早就知道他们会来的李宗睿,此刻回头,把左手食指竖在唇前,做个噤声的手势:又指指把头枕在他大腿,沉睡中的何孟声。
平常那么安静飘逸的何孟声,今夜却像魔鬼附身似的,暴乱悲痛,迹近疯狂。饶是一向高大英武的李宗睿,都差点制不住他。瘦削的身子却那么有力,在他怀中像拼了命似的挣扎、受伤野兽似的痛鸣。
只在他面前,何孟声表达出最赤裸的痛苦--眼睁睁看着自己爱犬被车撞上,扯心裂肺似的震惊,到急救失败之后,那排山倒海而来的痛悔、不信、悲恸……
彷佛要让天地都为之毁灭的嘶吼,无法控制的拳打脚踢,甚至是死命狠咬……李宗睿都咬着牙承受。肩头、颈际,甚至是他的唇,都被咬得见血,也毫不在乎。他只是紧紧拥抱着发狂似的何孟声,紧紧地,让两个人最后都筋疲力尽。不肯放开,也无法挣脱,最后,何孟声才倦极睡去。
其实,去载他上山来--不,其实是一决定离开宿舍时,李宗睿就知道事情一定会闹大的。不过当时,他完全无法考虑后果。
此刻回头,他看到英挺修长的训导主任和何孟声的姑姑时,他的心情其实很平静。
该来的就来吧!反正,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项名海则是等到怀中人儿气息比较平稳,确定她可以自己站稳了以后,才放开她。还不忘低声交代:「别太激动,不要吓到他们!」
她点点头。深呼吸几口,两人才一起缓步走了过去。
「孟声?」何岱岚走近,在他们身边蹲了下来。直到看见何孟声苍白的脸上,眼眶微红、眉毛紧锁的模样,她眼睛就是一热。
这个孩子……今天晚上,经历了多少痛苦?
她用手掩住嘴,防止自己哽咽出声。
浓眉大眼的李宗睿只是看她一眼。单纯坦白的眼眸中,流转温暖的光芒,似乎在无声地安慰她。
才对望一眼,顿时,何岱岚突然模糊地感受到,为什么何孟声这样有点孤芳自赏的孩子,会对这个同学如此另眼看待,全心付出。
有些人,就是带着那种令人安心的感觉。
就像,走近她身边,刚按上她肩头,给她力量的温热大掌的主人。
「你们俩都没事吧?」项名海沉冷笃定的嗓音低低响起。「时间已经很晚了,你先回宿舍。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可是他……」李宗睿忧虑地低头看看正沉睡着的何孟声。
「我送他们回去。」项名海幽黑的眸子一闪,炯炯盯住满脸担心的学生:「你明天中午到我办公室来。半夜溜出宿舍、夜不归营、无照骑乘摩托车……你该知道这些都已经严重违反校规。」
「我知道。」李宗睿低头,乖乖说。
「孟声?孟声?」何岱岚伸手轻摇他的肩:「起来了,跟姑姑回家了。」
何孟声皱紧眉头,微弱呻吟,睁开眼,眨了眨。
然后他大惊,翻身坐起。「妳……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先回家,好不好?」何岱岚温和但坚定地哄着:「现在已经很晚了,李宗睿也要回去睡觉了,明天还要上课。我们回家?」
「我不要。」何孟声转开脸,断然拒绝。他的手还是抓紧李宗睿不放。
「让我来。」项名海一直按在她肩上的手,此刻拍了拍她,低声说。然后,他略弯腰,对着何孟声很平淡,却很有力地说:「不假外出是小过一次。住宿生不假外宿的话,不但要记过,还要通知家长。现在不让李宗睿回去的话,教官会立刻通知他的家长。你觉得这样好吗?」
何孟声侧目,瞪着严肃的项名海,眼神充满恨意:「就算他现在回去,你还不是会马上通知他爸爸!」
「这个,我会等明天跟你们谈过再说。」轻描淡写的口气,却是有力的承诺。「都回去休息,明天中午来我办公室。该怎么罚,我自会打算。」
说完,项名海直起身,顺势把何岱岚也拉了起来。他不容分说地握着纤腕,把跟跟踉跄还不断回头的何岱岚拉走。
「你干嘛?拉我干嘛?」何岱岚担心地一直回首。
项名海则是笃定地往前走。也不让她挣脱。
「让他们讲几句话。」项名海胸有成竹地说。英俊的侧脸毫无表情,笔直看着前方,只有眼眸始终闪烁着难解的光芒。「李宗睿是住校生,一个搞不好就得通知家长来校。何孟声不会让李宗睿这么为难,他等一下就会乖乖过来。」
看着他如此有把握的模样,何岱岚也随着安心一些了。她只能任着那强硬的大手牵着她,一路往下走。
走着走着,她愈想愈觉得有什么不对。
稍一推想,把前因后果推演一番,便发现了问题所在。
「李宗睿的家长……很可怕吗?」
项名海没有回答。眼眸映着路灯光线,似乎一直闪烁着,像在思考什么难题。
他们静静地走了一小段路,只有踩着碎石的脚步声,沙沙作响。
「我有第二个问题。」一直走到停在校门口的车子前面,他们站定。安静了片刻后,何岱岚低着头,又问。
「什么?」
「你为什么,一直拉着我?」
被这么一说,项名海耳根立刻一辣。他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开。
何岱岚抚着自己被握得通红的手腕,有点困惑地看着他。在他尴尬地转开视线之际,何岱岚才突然顿悟--
原来,平静笃定的外表下,他也很紧张。
才会这样不自觉地,一直握着她的手。
还握得那么用力。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隔天,已经开始发威的初夏阳光,照得让人眼睛都睁不开。
尤其是前一晚没睡好的人们。
学校里无可避免地有些议论纷纷。连老师们遇到项名海,都会顺口问一下:「听说昨天晚上,有学生半夜从宿舍溜出去?」
在校规严谨到惊人的正理高中,这算是不小的事件。
可是,一向赏罚分明的项名海,此刻也伤着脑筋。
李宗睿当然得受罚,可是,让李宗睿触犯校规的,是何孟声。
问题来了,何孟声昨晚犯了什么校规呢?他只是打了电话给李宗睿而已。
除了近来缺席串偏高以外,何孟声还真没有犯什么校规。而他不但成绩好,几次演讲或作文比赛都表现不俗,还多次为校争光,记功无数,功过相抵之下,项名海不知道该怎么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