瞇着睡眠不足、有些酸涩的细长俊眸,他在中午时分开始例行的巡视。他安静穿梭在校园里,一面不断思考着,等一下回到办公室面对李宗睿跟何孟声时,到底该怎么罚、该怎么警告。
他突然想起之前开训导会议时,跟他一起抽烟寒喧的那位主任所说的话。
男女合校,校规可以明文禁止男女学生交往。那么纯男校或纯女校呢?难道就完全没有办法规范?
交往,又该如何界定?
其实,不是没有这样的前例,也不是没有所谓的「处理惯例」。只是,他万分的不确定,到底该怎么做。
一路冷着脸思考,始终没有结论。
校园走了一整圈之后,回到自己办公室。他修长的身形才刚踏入走廊,便诧异地发现,行政大楼二楼,都是一整列办公室的走廊上,有点喧扰。
他的办公室在走廊这一端,隔着小会议室,另一边是校长的办公室。平日都是极安静的地方,此刻,校长办公室前面,却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位正大声说着话。
他认出校长,住校生辅导组的周教官之后,心便开始沉下去。再定睛一看,一阵不好的预感更直冒上来。
那个身材硕壮,虽然一身西装却很下搭地穿著白布鞋,难掩草莽气的粗声中年男子……是他现在很不想看到的人。
「项主任!来得正好!」中年男人转头,远远地对着项名海就吼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儿子呢?一个小孩放心交给你们,结果给我教到搞同性恋?!靠!学校到底都在教什么!项主任,你倒是给我一个解释啊!」
男子忿怒与不堪的言辞不断冒出来,嗓门很大,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很尴尬。教官在旁边直抹汗,校长有些苦恼地皱着眉,都望向项名海。
他正要走过去,眼角却瞥到,他的办公室门是虚掩着的。
侧目一看,正好看见一张浓眉大眼的年轻脸庞,堆满惊疑惶乱神色,从门缝中张望着。项名海当机立断,电光石火问,使个眼色让吓得要命的李宗睿退后,他伸手把门拉上,关紧。
然后,回头往天大的麻烦走过去。
李永仲,三重地区有名的一号人物。以经营垃圾处理场起家。本身没有什么学历,儿子女儿的教育却一定要最好,所以大儿子李宗睿正在正理高中就读。
而因为家中出入人士都稍微复杂,离学校又远,李宗睿从国中便开始住校,高中考进正理后也是寄宿。做父亲的很放心,也以自己高壮英俊的儿子为荣。常常在朋友面前夸口,他李永仲歹竹出好笋,生个儿子又争气又帅、会读书又会打球。
没想到……
「主任,你说话啊!学生是你在管,管到晚上不回宿舍睡觉,跟人家在外面鬼混,这是怎样?」李永仲嚷得脸红脖子粗,口水都差点喷到旁边教官脸上:「而且教官说,李宗睿晚点名已经很多次没到了。项主任,你们是这样管学生的吗?」
项名海安静矗立,等着激动的家长骂完。他在沉默中散发的低调气势,让一直叫嚣着的李永仲声音慢慢低下来。
「你说啊,这是什么意思?我儿子怎么可能搞同性恋?你说啊!」到最后,李永仲只是不断重复这一句。
「我们是不是到会议室里面谈?」项名海终于开了金口,以眼神征询校长的意思。老校长点了点头。
好不容易把这位大声公请进了会议室,那位不知道该不该夸奖他太尽责的周教官还在项名海身边低声说:「我也联络了何孟声的家人,可是联络不上。项主任,听说你跟何岱岚何议员有私交?要不要试着联络看看?」
项名海只来得及斜睨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到底是谁在纠缠我儿子啊?」李永仲拍桌大骂:「哪来的妖魔鬼怪,男不男、女不女的,我不信我儿子会搞这种事,一定是对方神经病啦!是谁,你们跟我说,我来教训他,让他知道一点厉害!」
难得动气的项名海,也被这样满口胡言的咒骂给惹得火起。他冷冷用几句话压制住气焰高张的李永仲:「学校有学校的规定。违反校规的话,该罚的,我们一定会罚,李先生,请你先不要急。」
「一个儿子送来给你们教,教成一个变态,我怎么能不急?」
左一个妖魔鬼怪、右一个变态,满脸鄙夷神色,项名海沉下脸,英眉紧锁。
「李先生,今天请您来,是要让您了解一下李宗睿最近在校的状况。您不用想太多。」项名海冷静地说,带着下容质疑的魄力:「我们对每个住宿生都很关心,也会严加督促。有犯规的地方就会纠正,请放心。」
项名海的沉稳气质一向能让家长折服,连李永仲这样的角色都不得不被收服。他吼了半天,只见项名海丝毫不为所动,自己也觉得没趣,只能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吹胡子瞪眼睛的。
校长也出面安抚了几句,夸奖一下李宗睿在篮球队多么杰出,人缘又是多好。
最后,在大费周章、软硬兼施、有黑脸也有白脸的配合,在场三位师长一再保证绝对会好好管教李宗睿后,李永仲这才勉强满意,嘟哝着,悻悻离去。
「这个李先生还真是中气十足。」慈眉善目的校长掏出手帕,抹了抹额上薄汗。他摇着头,有些责备地说:「周教官,你怎么没先跟项主任商量,就直接打电话通知家长到校呢?」
「我……」身材圆圆的、头顶已经有点秃的周教官,猛搓着双手,焦虑地看看校长,又看看一脸严肃、眼神凌厉的项名海。
他瞄了项名海好几次,那张俊脸辐射出来的惊人气势,让他怎么都说不出口,他其实是私心里怀疑,项名海根本不会做什么,只会让这件事船过水无痕!
毕竟,李宗睿跟何孟声的事情,已经这么久了,也不见他处理。何况,八卦都说,项主任跟何孟声的姑姑--也就是市议员何岱岚,交情颇好……
「要怎么罚李宗睿,都还没决定,周教官,你急着通知他父亲来做什么?」校长还是不解:「李先生的脾气又是这样……这大家都有耳闻,你这是……」
「校长,住宿生点名不到、晚上不假外出,这是很大的事情,一发现就该记过的!连续发生,更要马上通知家长!」周教官被问急了,脱口而出:「项主任也许有私人理由不方便……可是我职责所在,我不觉得我有做错什么。」
「我不是说你做错,而是这要看情况。李先生是有名的……」校长苦口婆心劝着,突然一愣:「周教官,你刚刚说什么?项主任有什么私人理由不处理?」
周教官小小的眼睛又瞄过来项名海这边。
项名海依然面无表情,只是眼眸炯炯,也直视着周教官。
两双眼睛都看着他,等他的反应。项名海微颔首,清楚而缓慢解释:「我不是不处置,而是还在思考要怎么罚,毕竟事情是昨天晚上才发生。待我问清楚状况之后,才会做出决定,之后会再请家长来校谈谈。」
「嗯,这样就好。」校长一向极信任这个年轻又稳重的训导主任,他满意地点点头:「那就拜托你了。」
周教官只觉得一肚子冤屈,老觉得项名海冷冷地瞪了他好几眼。
谁教项主任是校长面前的大红人呢?就算项名海真的要徇私,他一个小教官,有什么说话的余地?
项名海与一脸不平的周教官、抹着汗的校长一起走出会议室后,来不及寒喧道别,就快步回到自己办公室。
开门进去,只见两双年轻的眼眸都瞪着他。两个人退到角落,好象被捕的野兽,怕被抓去处以极刑似的。
「怎么办,我爸会打死我!」李宗睿单纯的眼眸中,满满的都是恐惧。
「你昨天,明明答应过我们的!」另一双漂亮却有些红肿的眼睛里,却是有深刻的忿怒与恨意,彷佛利剑一样,狠狠刺过来:「我就知道不能相信你!连姑姑都骗我!她还说你绝对不会唬我们!」
「我……」
本来要辩解的,项名海却是张了口又闭上,欲言又止。
校方有校方的立场,他怎么能在学生面前,直接批评教官的做法呢?
何况,两个学生违反校规在先,他一直把事情压到现在,在他自己严苛的标准里,实在已经是徇私了。
果然一切都慢慢在失序了。
他到底是在犹豫什么呢?是因为觉得这两个学生似乎情有可原,还是为了……别的原因?
他自己,也不是百分之百清楚。
唯一清楚的是,这件事情,绝对没有办法简单轻松地解决了。
第八章
三天后,处分确定。
何孟声缺席率太高,多次不假外出,记小过一次。
李宗睿无照骑车。不假外出、宿舍晚点名不到,累积起来,一大过伺候。
平常都是在公布栏的荣誉榜出现的两个名字,这次居然在惩处名单上。处分一曝光,全校哗然。
师生们议论纷纷,有人认为罚太重了,也有人认为罚得太轻。最关键的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罚?他们做了什么事?
于是,李宗睿半夜从宿舍溜出来,去跟何孟声碰面这件事,开始流传。接连下来的好几天,这个类似八卦的话题,在校园里变得极度热门,到处都有人在讨论。
何孟声在这样的万众瞩目中,只是变得更沉默了。他本来就是比较独来独往的人,跟同学都保持着客气的距离。所以现在,大家也只是远远看着他,窃窃私语。
而另一个当事人,也就是爽朗豪迈、人缘很好的李宗睿,却在校方的处分通知书寄到家中之后,便请假了。
这样也好,一个安安静静、一个则是干脆缺席,再怎么想打听八卦的人,也不得其门而入,只能互相交换传了不知道多少手的马路新闻。来源有限,又没有新发展,总是会慢慢平静下来。
不过,包括项名海在内的几位相关行政人员,都知道,这件事情不会如此轻易结束。
果然。
一个星期后,校方接到通知--李宗睿的父亲,也就是李永仲先生,打算在市议员的陪同下,召开记者会,指责正理高中校方纵容某些特权学生,拖累他的儿子,并过度处分,小题大作。
消息传来,高层震动。
「怎么会弄成这样?」校长召见训导主任,苦恼地问。
这几天虽然看似平静如常,但一直深锁的眉头已经泄漏心事--项名海其实也很烦心。他镇定地回答:「校长,李先生对校方的处分,似乎很不满意。」
「你要跟家长沟通啊!」校长挥挥手,摇着头想叹气:「这次要处罚这两个学生,我实在也很不忍心。不过该罚的还是要罚,你跟家长好好谈一谈,必要的时候我也会出面。你去安排吧!」
「我已经……」项名海想说他已经试图联络过好几次,要请李永仲先生来学校谈谈,却都没有得到善意的响应。不过他最后还是隐忍下来:「是,我知道了。」
最后李永仲还是来了学校,不过来势汹汹,更带着一位现任的市议员。多日没有来校上课的李宗睿也跟在旁边,短发乱乱的,一直低着头,完全没有昔日意兴风发的神采飞扬。
一行人被请进会议室,趾高气昂的李永仲发话:「今天你们把话说清楚!我儿子没有做错什么,你们撤销处分,对我们道歉,要不然的话,我会把一切都翻出来,明天就召开记者会!不相信,你们试试看!」
「李先生,李宗睿被罚的事项,在处分通知书上都写得很清楚,我可以请住校生辅导组或生辅组的负责教官跟您解释。」项名海长身玉立在会议桌的这头,不卑不亢地说着。
「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忿怒的李永仲拍了一下桌子:「我儿子端端正正的一个学生,记什么大过?解释,叫那个纠缠我儿子的变态出来解释啊!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何岱岚的侄子嘛!不要以为何家出过几个议员就这样!凭什么我儿子记大过,姓何的只是小过?这根本就是差别待遇!」
「是呀,项主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呢?」那位不论气质、身材都与李永仲颇类似的阙姓议员,大剌剌咧开嘴,表面好象在笑,实际上却很尖锐地质问着。
项名海深呼吸一口,很有耐性地解释:「我们都是照着校规处罚学生,没有所谓的差别待遇。李宗睿是住校生,本来该遵守的规定就更多……」
「我不管那些啦!今天你们不撤销、道歉,然后通知姓何的来给我一个交代,我绝对不会罢休的啦!」李永仲吼起来,对着旁边一直着急地拉着他、徒劳地想要劝阻的儿子,更是狠狠地一巴掌摔过去:「你干什么!给我站好!没出息的东西,我赚钱养你是欠你喔?读书不好好读,给我搞什么乱七八糟的鸟事!」
「李先生,请不要这么激动。」项名海长臂一伸,不露痕迹地格开李永仲粗壮的手臂,沉稳笃定地表明态度:「记过只是一种警惕,希望李宗睿以后不要继续触犯校规,好好专心向学。只要表现好,功过就会相抵。校方的立场不会政变,处分也不会收回的。」
「触犯校规!他还不是被那个变态害的!我告诉你……」
突然,一个清亮而忿怒的娇脆嗓音,在会议室门口响起:「李先生,请你说话客气一点,谁是变态?」
众男士们抬头,便望见窈窕纤细的身影正站在那儿。秀眉扬着,明眸盛满了忿怒,正恶狠狠地瞪着出言下逊的李永仲。
只见何岱岚下巴一扬,走进会议室。一身极正式的深蓝色套装,衬托出专业而威严的气质,丝毫没有平日担任民代所需要的和蔼可亲。目光扫过项名海时,也完全没有停留,好象根本不认识他一样。
项名海的心便是猛地一沉。
她怎么会来?
她随即自己解答了项名海的问题。不理李永仲,她转向阙议员,不客气地问:「阙议员,你打电话通知我来,就是要我听这位先生侮辱别人的吗?何况,这『别人』还刚好是我侄子?」
「叫你侄子别再纠缠我们李宗睿!」李永仲被这小女人的气势、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傲慢,给逼得拍桌:「我不管你们何家有多恶霸、妳跟项主任有多熟,反正,这个公道要还给我!我儿子是被妳侄子陷害的!变态!要搞同性恋去找别人,我儿子是正常人……」
「闭嘴!」桌子谁不会拍,民代可不是当假的。她从小耳濡目染,这几年更是在议会实际磨练,才不是简单人物!
只见她杏眸圆睁,也不甘示弱地拍了桌子,气势惊人地娇斥:「嘴巴放干净一点!你再乱骂的话,我明天就到法院按铃,控告你毁谤!要不要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