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校长一出声,两人的耳根子都约好似的红起来。
年高德劭,一双智能眼眸看过多少人事,校长怎么可能感觉不出空气中火花四冒的暧昧?
校长陪着何岱岚往外走。而他们身后,那双炯然的俊眸,始终锁定着那娇小窈窕的身影。
「妳讲那些有什么用呢?」下了楼,穿过走廊,往校门方向走,校长淡淡地对何岱岚说:「从政之路走得多卒苦,妳自己最清楚;学校或政界的环境下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妳也一定知道。项主任只是个尽忠职守的好主任,妳又何必跟他这样大吵一架?他的立场也很困难。」
「我知道。」何岱岚还是低着头,像个在父亲面前听训的小女儿。「我只是……听他那个说法,气不过嘛。」
校长又笑了,眼睛都瞇了起来。
「岱岚啊,妳……终于遇到一个不会被妳的气势吓倒的男人喽。」
第九章
梅雨季过去,时序进入炎夏。
前一阵子的纷纷扰扰,似乎进入风平浪静的阶段。师生们被即将到来的期末大考、毕业典礼等活动给分散了注意力,加上当事人何孟声安静得像哑巴;而李宗睿一直没有回学校上课,能谈论的题材很有限,所以渐渐冷了下来。
不过,虽然如此,项名海却知道,李永仲那样的角色,不可能在受了气之后,不讨回个公道。
当项名海在校务会议之后,听到教务主任把校长拉到一旁,开始讨论起李宗睿时,他停下了脚步。
教务主任知道项名海从头到尾都有参与这件事,所以只是瞄了他一眼,默许他加入讨论。
「李先生已经决定了?」只见校长脸色凝重地再次确定。
「这种事还能开玩笑吗?」纪主任也苦着脸,很无奈的样子:「学期末才要转学,本来他还打算让李宗睿都不要再回学校,我说好说歹,才让李先生听进去,至少让李宗睿来考完期末考,算念完整个学期,他转学过去才能念高三!」
校长揉着眉心,很苦恼:「这样对学生真的不好。升高三关键时刻,还要适应新学校新教法……」
纪主任点着头,他还忍不住抱怨:「李先生脾气真火爆,我在电话里被他骂了整整半个小时,说我们学校多烂多烂,这次要不是何议员出面摆了一桌跟他道歉,他才不肯就这样罢休!」
「纪主任,你说的,是真的吗?还是听说而已?」一路听下来,项名海的脸色虽然没变,眉头却渐渐地锁了起来。他终于严肃地问。
「是真的。」纪主任肯定地点着头。「何议员请吃饭,我们都有去。是李先生当场宣布不计较了,只是要让李宗睿转学。」
校长突然拍了一下纪主任的肩,苦笑。有了一点年纪的纪主任,好象小孩子一样「啊」了一声,恍然惊觉自己说溜嘴了。
「你们都去了?」项名海略瞇起细长的眼睛:「可是,没有让我知道?」
「这是何议员的意思……」纪主任嗫嚅。
很好!好得不得了!
项名海觉得一股闷气充斥胸臆,如梗在喉,他用了整个下午在平复心情,让自己平静下来,却很挫败地发现,一点也不成功。
被排拒在外的感觉极度糟糕。这么大的事情,何岱岚居然完全不跟他商量,那种刺痛感,居然愈来愈严重。
她把他当什么呢?
项名海无法把这个问题拋诸脑后。
下班之际,他照例巡视完校园,在安静的夜色中,一路开下山。
耀眼的灯火尽收眼底,他像是重新回到红尘中一样,不过一向平静的心情不再,他不停地想着早上听见的事情,何岱岚、李宗睿、何孟声……
然后,他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样,方向盘一打,往家的反方向开去。
顺手也找出了手机,要确定某位忙碌的议员,有几分钟的空档跟他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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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名海按照王助理的指示,驱车来到入夜的议会前。
正确来说,是议会的侧门前。
他坐在车里,看着蒙上一层薄薄夜色,却依然灯火辉煌的议会。侧门前,有一小群人聚集,还带着摄影机跟麦克风,看来是记者。
一有人从侧门出来,不管是谁,摄影机跟麦克风都立刻蜂拥上去。有人挥手走开,避之唯恐不及;有人似乎有备而来,站定侃侃而谈。
他在车里等了一会儿,因为看不清楚,他索性打了临时停车灯,然后下车。
静候片刻,他先看到王助理低着头出来,然后是何岱岚。俐落短发、明眸红唇、抢眼的鲜黄色中国风短袖上衣,在夜色中、人群里,依然一眼就看到她。
认识的记者迎上前去,劈哩啪啦问了好几个问题。何岱岚沉吟着静听,然后抬头问:「我可以讲几句。你们用同一个镜头,好不好?」
记者们很快达成共识,众家协调着取镜位置。何岱岚还询问旁边正在调整麦克风的记者:「大概有多久?」
「十秒钟左右,可以吗?太多的我们回去再剪。」
摄影灯亮起,记者朗声上阵:「现在记者的位置正在市议会,关于教育发展基金的草案,我们为您访问到教育委员会的何议员。请问何议员,今天开会达成了怎样的决议?市长今天下午已经公开表达了他的关切,何议员妳知道吗?有没有什么感想?」
只见她明媚大眼睛一抬,开始作答:「我们委员会,已经研究教育发展基金的草案长达四个多月,草拟了四次,现在已经进行到要进入二读的阶段。市长的关切我们都收到了,不过双方的立场显然不尽相同。至于教师增额的部份……」
口齿清晰、台风稳健,十秒钟一到便结束,干净俐落,半秒也没超过,令项名海以及其它旁观的人都啧啧称奇起来。
专业,真是专业。
她发表完官方说法,便是微笑告辞,任记者再怎么追问,都没有回答,在助理的陪同下往停车场方向走来。
抬头看见立在不远处修长英挺的身影,她立刻一愣。随即回过神来,疾步走到他面前。
「你找我?」
项名海居高临下盯着她几秒钟,表情莫测高深:「是的。」
「你们要不要赶快离开这边?」王助理在旁边有点紧张地说。他回头看看那群正在守株待兔的记者:「不然会被拍喔。」
当机立断,何岱岚拉了一下项名海的肘:「没错,先离开这里吧。」
他们上了项名海的车。刚刚镜头前伶牙俐齿的她,在车上却安静得像不存在,项名海瞄了她好几眼,都完全看不出她的动静。
「听说,妳请了李永仲吃饭?」来了,开始兴师问罪了。「为什么这件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吗?」何岱岚只是直视着前方,淡淡说。
「妳为什么不告诉我?」风水轮流转,变成项名海质问她这一句。
「要告诉你什么?我们私下和解了,摆一桌跟他们道歉。李永仲他们决定不再追究,也不召开记者会了。正理高中、我们何家,他们李家的面子都不会公开受到伤害,两个孩子可以安心读书。这样不是皆大欢喜吗?」
项名海那种气闷的感觉又上来了。
这太不像她。不像朝气蓬勃、精神奕奕、为了捍卫自己的理念,会毫不妥协、不顾一切的她。
「妳为什么要这么做?」项名海自己都觉得词穷,问来问去都是「为什么」。
何岱岚只是苦苦一笑。「讲好听是能屈能伸,讲难听一点,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车内又落入沉默。他感受到她深刻的无奈,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车子稳定地滑行在热闹的台北市街道,花花绿绿都不入眼,他们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李宗睿要转学了。申请书今天送到我手上。」好久好久,项名海才又开口:「他考完期末考就要离校了。何孟声知道吗?」
「知道又怎么样?」还是那个闷闷的声调。「孟声被他爸爸接回去监视、管教了,上下学都有司机接送。学校里有老师看着,我想他也不能怎么样。」
「他爸爸?哪一位?」
此问题一出,何岱岚很快转头看他一眼。
他知道了。
没错,拜校内最近很热烈的八卦所赐,项名海终于对她家的状况有了认识。
何家是地方上有名的政治世家,何岱岚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前任议员何岱峰是老大,与她整整差了十五岁。
两个哥哥跟她都没有什么感情,彼此也不太来往。她和大哥最接近的时刻,是四年以前,何岱峰被诊断出胃癌,忍痛放弃竞选,在家族考量之下,让幼妹顶替他接受党的提名,出马竞选的时候。
那时,在人前,他们必须演出兄妹情深的戏码。
当她大哥用虚弱的声音,在病床上握着重要桩脚的手,殷切拜托乡亲们,要像支持他一样的牵成他唯一的妹妹时,连从小受尽白眼的何岱岚,都险些感动落泪。
然而一切都是基于利益的考量。为了选举做出来的戏。
她的二哥也好不到哪去。从小到大,喝酒、赌博样样都来,女朋友一个换过一个,学校也一所换过一所,连专科都没有毕业,当完兵出来便仗着自己家庭在地方上的势力,横行无阻,以帮人关说、解决见不得光的纠纷收取高额佣金为业。
更有甚者,她二哥结婚之后,不知道是因为夫妻感情不和,还是过多的烟酒让二哥身体有问题,一直没有生育。到后来,在家族的决议下,何岱峰把幺儿过继给自己的弟弟,这个幺儿就是何孟声。
生父已经够忙碌,加上觉得儿子已经过继,不该多问多千涉,所以很少关心。养父则是本身自顾都不暇,夫妻感情又不睦,这个家族希望用来拴住他、培养一点责任心的儿子,根本像是个大麻烦。
到最后,何孟声变成爹爹不疼姥姥不爱,大人们各忙各的,家中只剩下也没什么地位的小姑姑跟他相依为命。
而今天,何孟声居然被「爸爸」接回去管教……
「是他生父,我大哥。」何岱岚闷闷解释。顿时觉得一切都不用多说了。
反正,他已经清楚状况。
「怎么会变成这样?」项名海一双浓眉都快打结了,他英俊的脸庞都是不解,还有一丝愠怒。「我以为我们在这件事情上面达成过共识!妳对李永仲的态度转变太大,对不起,我实在不了解为什么会……」
「停车好吗?」她突然打断他的质问,很突兀地说。
「什么?」
「可以找地方停一下车吗?我不舒服。」
他依言转进一个住宅区,把车停在小公园旁边。何岱岚什么都没多说,开了门就下车去了。
夏夜里,空气中酝酿着要下雨的潮闷。她娇小的身影渐渐没入夜色中,只是一直往前走,也不知道要走去哪里。
项名海追了上去,只见路灯下,那张宜嗔宜怒的小脸,此刻一片苍白,小嘴紧抿,衣服鲜丽的色泽也无法改善她的脸色。
「妳还好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找到一张铁椅,便坐下了。双手在膝盖上交握,静静的。
项名海站在她面前,看不清楚她低着的脸蛋上,有着怎样的表情。
他好想问,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态度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问李宗睿真的确定要转学吗?问何孟声情绪上有怎样的反弹?问她……为什么……都不找他商量?
他很介意,非常介意。他以为他们是同一边的。
「妳是不是受到什么压力,让妳这么做?」他想了一个下午,只能想出这样的可能性。
不过他依然非常怀疑,像何岱岚这样的脾气与个性,李永仲怎么可能对她造成压力,勉强她摆酒席公开道歉,把大事化小?
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能,让她会这样态度丕变?
看她一直不抬头也不动,手握得紧紧的,指尖都开始发白,项名海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忧虑与疑惑,他伸手想碰她的肩,一面低声询问:「妳听见我问的话了吗?怎么回事?」
何岱岚突然抓住那只坚强而有力的大手,然后,把额头靠上去。
「我很累……」她的声音低低哑哑的,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奈:「我很累了。让我休息一下,好不好?」
她真的心力交瘁了,不然,不会这么失态。
可是此刻,她只想借用一下他彷佛永远不会失控的力量,偷偷的,喘口气。
他的心,在她温软的小手抓他的那一刻,突然像棉花糖一样,软成一团。
他似乎总是能看到她脆弱的一面。
不管是初识时、在发狂似的找人时,在此刻……
总觉得自己在她面前会变得更坚强,也更脆弱,这样奇妙的共存关系,让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认清,然后接受。
他在她身旁坐下,让她似乎有千斤重、怎样都抬不起来的头,轻靠在他坚硬宽阔的肩上。
带着丝丝潮意的夏夜晚风,萦绕在他们身畔。稍远处有着小朋友玩的秋千架、溜滑梯和沙坑,在路灯下,静悄悄地矗立。小公园几乎没有任何其它人走动。
气息交融,他清爽的男人味,和她淡淡的幽香交错,形成暧昧而难解的氛围。
静静倚靠,这一刻,她有着模糊的安心。
他是这样高大坚强,如此可靠。
她需要休息,她只要一点点的时间,让她休息吧,真的,只要一下子……
「谁对妳施压?」
虽然嗓音低沉温和,却依然是质问,何岱岚叹了一口气。
静谧贴心的时刻过去了。
「你一定要问吗?」她也那样低低地、小小声地回答,彷佛亲密私语,内容却那么令人沮丧:「是我大哥。阙议员知道跟我谈没用,直接找上我哥,把事情加油添醋说了一遍,我哥决定我该跟李永仲和解。他还说孟声不该继续住在我身边……反正,我只是他姑姑,还不是百分之百亲生的,没有资格管教他。」说到这里,她突然抬头,仰着脸,无助而迷惘地看着他:「我真的,有这么糟糕吗?」
「不会。妳已经做得很好。」
她在侄子身上投注的感情与关心,早就远远超过何孟声的生父及养父。为了她相信的事情、她所爱的人,可以奋不顾身、毫不畏惧。工作上全心投入,就算只是政策性的卡位,被当成哥哥养病时的替身,她也完全没有打马虎眼的念头,只求尽力而为。
而平常的她,又是那么娇俏可爱、妙语如珠……
最近以来,除了工作,私下受到的重重压力与痛责,因为无法圆满解决何孟声的事情所带来的内疚,家人的不谅解……让她已经濒临精神与体力上的负荷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