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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门 page 11 作者:亦舒

  秦聪曾经问:「这花不好看,又无味,为什么种它﹖」

  金瓶当时没有解释,她喜欢石南在大石缝中生长遮住丑陋黄土的功能。

  没想到今日他也在园子种这个默默低调的花。

  是打算在此永久居住吗?

  终于,他看到对面也有人在园子种花。

  他伸手打了一个招呼。

  金瓶放下花苗,也招了招手。

  他回转屋内去了,并没有把她认出来。

  秦聪竟然不认得金瓶。

  金瓶嘿嘿地笑出来,笑声可怕,似狼桀,她连忙掩住了自己的嘴。

  无比的荒凉袭上她的心头,她低下头,受创后第一次落泪,连她自己都诧异了,急急伸手抹去泪迹,怎么居然还会哭。

  忽然听见有人对她说:「这个时候不适合种玫瑰。」

  原来是邻居老太太,好奇地走过来做免费训导。

  「你好,我姓兰加拉,你是什么太太?」

  「我姓张。」

  「你也是华人吧,同对面的王先生王太太一样。」

  「对面人家姓王?」

  「是,你可有见过他们?一定认得,真是漂亮的一对,承继了一大笔遗产,搬到这里来住,太太快要生养,经过素描,已知道是女胎。」

  「那多好。」

  短短几句话,无意中已将历史交待清楚,没想到他们一点顾忌也无。

  「王先生告了长假,日夜陪伴妻子,真是恩爱,我做了香蕉面包送过去,他们很爱吃,张太太,你喜欢吃吗,我也给你做,你丈夫呢,他做何种职业,你可是移民?」

  金瓶笑笑,不出声,回转屋内,关上门。

  电话钤响了,她一看显示板,见是夏威夷群岛打来,一阵欢喜,连忙去听。

  「金瓶,为什么到今日才与我联络,牵记极了,是否发生过意外?」

  「我车祸受了重伤留医。」

  他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金瓶笑,「如果我不见一条腿或是两只手,你会否离弃我?」

  金瓶听见他深呼吸的声音。

  「我四肢健全,不过,头部受伤,做过矫形手术,现在漂亮得多了。」

  他松一口气,一时间仍然说不出话来。

  金瓶同他说:「在适当时候,我会来探访你。」

  「我向你传真图文过来。」

  不多久,图片收到,原来是师傅的墓地,小小一块平地的石碑,上面刻着CL两个字,连年月日都不落俗套地省下了。

  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原里,短短八十年或是四十年,有什么分别?

  她看过图片,用切纸机切碎。

  金瓶点燃线香,闭目沉思。

  黄昏,她去市集买水果,意外碰见他们两人。

  玉露双手捧看榴槤,大喜过望地叫:「聪,聪,看我找到什么﹖」

  秦聪转过头去,低声说:「王太太,别扰攘。」

  金瓶就站在果汁摊后边,距离他们不过十呎八呎,可是,他们就是看不见她。

  金瓶想到她读过的鬼故事:一个人横死,他自己不知道,幽灵四处探访亲友,人家看不见他,他不明白:喂,为什么不理睬我?

  金瓶摸摸自己手臂,难道,她已变成了游魂而不自觉。

  终于,他们走开到另一角落。

  售货员同金瓶说:「一共七元六角。」

  还好,有人看得到她。

  她付了账离去。

  这时,玉露愉快地转过身子来,把手伸进秦聪臂弯,「今天满载而归。」

  秦聪神色有异,强作镇定。

  玉露诧异,「聪,什么事?」

  「我看见了她。」他战栗。

  「谁,你看见了谁﹖」

  「我看见金瓶。」

  玉露一听,面孔即时变色,她放下那一篮精心挑选的水果,与秦聪匆匆离开市集。

  他们上车。

  「你在哪里看见她?」

  「就在店里。」

  「她穿什么衣服,怎样打扮?」玉露紧张。

  「我只看到她的眼睛,亮晶晶看穿我的背脊,像是要在我身上烧一个洞。」

  他痛苦地用双手掩住面孔。

  玉露哼一声,「你不止一次看见她的眼睛,每晚她都会在你梦中出现。」

  「不,我肯定刚才见到她。」

  「为什么不与她打招呼?」玉露语气十分讽刺。

  秦聪不再说话,他自身边取出一只扁瓶,打开瓶塞就喝。

  英俊的五官有点扭曲,他顿时憔悴萎靡,一脸悔意。

  玉露把车驶出停车场,斑马线上有行人走过,她剎停车子。

  秦聪忽然低呼:「是她,是她!」

  他伸手指着斑马线上一个女子。

  玉露吓一大跳,定睛一看,送人是一个年轻白哲梳髻的女子,但绝对不是金瓶。

  那女子向车内的他们看一眼,牵着狗走过去了。

  秦聪犹自喃喃说:「是她,是金瓶。」

  玉露厌恶地说:「对你来讲,她真是无处不在。」

  回到家,她一个人蹬蹬蹬走进屋内,气鼓鼓坐在客厅看海,等秦聪来哄她回心转意。

  等了半晌,她气消了一半,秦聪还未出现,她走进书房,发觉他躺在安乐椅里,身边全是酒瓶,他已昏昏欲睡。

  「秦聪,醒醒。」

  才下午三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剩下时间,让她一个人呆呆地发闷,这是最残酷的惩罚。

  她终于得到了他,是真的吗,这一具躯壳,叫她感慨。

  「聪,聪。」她再叫他,一边用手出力推。

  他翻身,索性跌在地下,打一个滚发出鼻鼾,睡得不知多香甜,他根本不愿清醒,随便在何处昏迷都一样高兴。

  玻璃茶几面上还有剩下的白色不知名药丸,都可以帮他速速进入无我境界。

  玉露狠狠地踢他一脚,用力过度,她自己差点滑倒,连忙扶住墙壁,已经吓出一身冷汗。

  第八章

  她喘了几口气,站定,忽然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她看,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叫她寒毛竖起。

  她转过头去低喝:「谁?」

  「是我,王太太。」

  原来是司机站在书房门口。

  「太太,油站单子请结一结账,还有,上两个星期的薪水——」

  玉露扬一扬手,「马上付给你。」

  「太太,还有马利与康泰莎的薪酬。」

  玉露说:「跟我到楼上拿。」

  「是,太太。」

  她走进寝室,拉开梳妆台抽屉,取出厚厚一叠现款,数清楚了付给工人。

  加上日常开销,所剩无几。

  佣人递上各种账单,「王太太,都是最后通知,不付要剪线了。」

  玉露索性把手上余款也递给她们,「你到银行去一趟吧。」

  「是太太,」佣人欲言还休。

  「还有什么事?」

  「太太你得准备婴儿用品了。」

  玉露发呆  ,半晌才说:「多谢你关心。」

  「还有定期检查。」

  「我知道,你出去吧。」

  玉露疲倦地坐倒床沿。

  抽屉已经空了。

  第二天一早,她到银行去提取现款。

  柜位员同她说:「王太太,户口存款不足。」

  「什么?」她愕然。

  「户口只剩三百多,你看,王先生,上星期分三次取走了所有现金。」

  玉露定定神,「呵是,我一时忘记了,不好意思。」

  她转身离去,孕妇,脚步有点蹒跚,碰到其它顾客,人家反而要向她道歉。

  回到车上,她把自那些人身上取得的银包逐只打开检查。

  真要命,北美洲居民全无携带现金的习惯,五六只钱包里头只得三两百元。

  玉露气馁得说不出话来。

  回到家,下车,忽然脚软,几乎跪倒在地。

  有一双突如其来的手臂扶住她。

  「你没事吧,喝杯热茶。」

  玉露觉得那声音亲切,见一杯热饮递过来,不禁就势喝了一口,原来是西洋参茶。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中年太太和蔼亲切的笑容。

  「我姓张,是你们对邻。」

  玉露在阶前坐下,点头道谢。

  这时,佣人自屋内出来扶起她进屋去。

  秦聪已经醒来,在看报纸。

  玉露冷冷问:「钱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秦聪抬起头来,十分诧异,「钱,你同我说钱?」

  「是,户口都掏空了。」

  「从来没有人嫌我花得多,师傅没有,金瓶也没有,我一向如此,你又不是不知。」

  「今日不同往时。」

  「可是穷了?」他揶揄  ,「抑或,你不懂生财?」

  「秦聪,你取走了七位数字。」

  秦聪瞪着她,「你胡说什么?」

  「你那些白色药丸要这么贵?留点给下一代好不好?」

  秦聪忽然大笑起来,他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他指着玉露说:「你的口吻像小老太婆——啊啊,孩子要吃饭,哈哈哈哈。」

  玉露掩住嘴,他说得对,她怎么会讲出这样的话来。

  手一松,她怀中的各类钱包落在地上。

  秦聪看到,不置信地问她:「你在街上做扒手?你逐只荷包去偷?真好笑,师傅与金瓶一去,你我竟沦落到这种地步。」

  他进一步逼视玉露,「抑或,你根本就是一个小窃贼,贼性难改,哈哈哈哈哈。」

  玉露握紧拳头。

  秦聪笑着走到地下室去打桌球。

  这时,愤怒的玉露忽然觉得有人在背后冷冷看她。

  「  谁?」

  她霍地转过头去。

  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是有一双眼睛,秦聪说得对,是金瓶的眼,玉露背脊顿生寒意。

  佣人闻声出来,「太太,你叫我?」

  「没有事。」玉露精神恍惚。

  「太太,你可要看医生?」

  玉露坐下来。

  不可能,她已彻底除掉金瓶,从此,金瓶再也不能把她比下去,秦聪属于她,师傅的遗产也属于她。

  第二天,她到另一家银行去提款。

  银行经理走出来「王太太,王先生在上周结束户口,你不知道吗?」

  「存款呢?」

  「他已嘱我汇到香港的汇丰银行。」

  玉露呆木的站在大堂。

  「王太太,你不舒适﹖请过来这边坐下。」

  玉露忽然觉得一片浑沌,前边有一个穿白衬衫三个骨牛仔裤的妙龄女经过,她奋力冲上前拉住人家手臂,「是你!」

  那女郎转过头来,一脸讶异。

  不,不是金瓶。

  经理过来,「王太太,可是有问题?是否要报警?」

  玉露站起来,红了双眼,她冲出银行大堂,赶回家去。

  途人看到一个孕妇像蛮牛般横冲直撞,只得敬畏地让路,玉露立刻驾车回家。

  佣人都聚在厨房喝下午茶看新闻。

  看见她站起来,「太太可有觉得地震﹖刚才天摇地动,震央在新泽西。」

  立刻斟一杯热可可给她。

  玉露强自镇定,「王先生呢?」

  「他在书房。」

  玉露走进书房,看见秦聪躺在长沙发上看电视新闻:「六级地震震撼东岸,幸而损毁不重……」

  听见脚步声,他说:「原来震动之前,地皮会发出巨响,像一列火车经过,接着,屋子开始摇晃,床不住颤抖,将我拋在地上。」

  玉露过去揪住他,「钱呢?」

  他讶异地看着她,「你沿途没有看到意外事件?你怎么口口声声就是说钱?」

  「你五鬼运财,你把钱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推开她,「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银行说你已把钱全部提走?」

  他冷笑一声,站起来,斟一杯酒,「也难怪你在师傅眼中没有地位,请看看你尊容,心急慌忙,唇焦舌燥的满口钱钱钱,换了是金瓶,第一:会验明提款单上签名真伪,第二:设法查看银行录像片段,看提款人到底是谁。」

  玉露怔住,冷汗自背脊淌下。

  「第三,她会知道,秦聪若果提走所有现款,他不会呆坐家里看电视。」

  玉露这时也看出了破绽。

  「还有,金瓶不会头一个就怀疑秦聪。」他感慨万千。

  这个时候,他想到金瓶种种好处来。

  玉露将脸埋在手中。

  「那一点点钱,不过够付佣人薪水,水电煤费,我要来有什么作为?我认识金瓶那么久,她从来没提过一个钱字,你应该学习。」

  玉露呆呆坐在一角。

  他一声不响出去了。

  把吉甫车驶到路口,看见一辆小轿车前轮陷进路沟,驶不出来,司机是一中年太太,束手无策。

  他下车来,「需要帮忙吗?」

  她急急说:「所有紧急电话都打不通,我站在这里足足二十分钟。」

  「不怕,我有办法。」

  他自车尾取出尼龙绳,一头绑在轿车头,另一头绑吉甫车尾,轻轻一拖,中年太太的车子重新回到路上。

  「谢谢你。」

  秦聪把绳子收起来,「你可感到地震?」

  「就是有,心一慌,车子失控,滑落沟中。」

  秦聪想一想,「这位太太是我家对邻吧。」

  「是,」她微笑,「我姓张。」

  「张太太,你小心,如无急事,还是立刻回家的好。」

  张太太忽然问:「那你呢?」

  「我?」秦聪耸耸肩,「我四处看看。」

  他回到车上,把车驶走。

  再次面对面,这次更近,他都没把她认出来。

  金瓶悲哀地想,他的心中若果没有她,说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知道她的样子变了,康复途中,丢弃许多旧时习性,容貌也随矫型改变。

  但是至少他该认识她的眼睛。

  他一向最喜欢轻轻抚摸她的眉与眼。

  她呆了一会,把车回头驶。

  是,提走所有款项的人正是金瓶。

  对她来说,查到他俩的银行户口号码,扮秦聪,冒签名,都轻而易举。

  她深知玉露小心眼,发现存款消失,一定心慌意乱,换了是她,也会阵脚大乱:就快生养,全无生计,家里男人又有不良嗜好。

  玉露根本没有持家经验,这半年来只看见一叠叠账单以及一个魂不附体的男人,不由她不心怯。

  钱不见了,钱去了何处?

  玉露团团转。

  金瓶在对面可以清晰看见她在客厅里摔东西。

  金瓶摇摇头,师傅宠坏了她,玉露早已忘记孤儿院里的艰难岁月。

  金瓶静坐下来看书,她手中拿着咆吼山庄。

  有人按铃。

  她去开门。

  门外站着玉露,面肿眼红,她哭过了。

  奇怪,左看右看,怎么都不像一个买凶杀害同门师姐的坏人。

  但是,师傅时时告诫他们:人不可以貌相,行走江湖,最需要提防三种人:美貌女子、小孩,以及老人,看上去越无辜越是厉害。

  她问:「王太太,有什么事?」

  「上次多谢你的参茶。」

  玉露手上提着一篮水果。

  「还有呢,请进来坐。」

  她果然找上门来了,以为是陌生人,多说几句没有关系,话憋在心里太久,不吐不快。

  金瓶斟出一杯参茶,玉露一口气喝下。

  金瓶看住师妹微微笑。

  也许,师妹从头到尾没有好好看清楚过她,玉露只知金瓶是她假想敌,打倒金瓶,她就可以做第一号,其它一概不理。

  玉露忽然说:「这屋里有一股辛辣的香气。」

  「呵,是我点燃的檀香。」

  「从前,我一个亲戚也点这种香。」她说的是师傅吧。

  金瓶心中叹息,粗心呵玉露,檀香平和哪有这样迷惑。

  玉露说:「张太太,你家居真简洁。」

  金瓶又笑笑。

  「我就快生养了,有点害怕。」玉露说出心事。

  「今日医学进步,生育是平常事。」

  「没有长辈照顾,我又无经验。」

  「王太太,你有丈夫在身边,又有好几个佣人,比起我是好多了。」

  玉露却仍然问:「万一有什么事,我可否到你家按铃?」

  金瓶微微笑,「当然可以,邻居应当守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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