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晚一直被这一句话困扰,脑中像打了千百个结,怎么转也转不开……后来我想,子皓真正的意思是不是说,不管以前怎样,至少现在的妳的确是个截然不同的人,我不应该留着旧时的阴影来折磨妳,应该把妳看成一个新的个体来对待?」
面对易轲的坦诚,靖蓝的内心激荡不已。这是她要的吗?她是否真的希望易轲将自己当成一个新的个体来对待?她是否希望易轲不要用爱以前那个苏靖蓝的方式来爱她?
更矛盾的是……在自己的内心里,为什么隐隐觉得她好象曾问过自己这些问题?
「我不需要一个道士,」易轲轻吻细长优雅的指尖,引起她微微一阵酥麻。
「如果这个躯壳里真的不是原来的灵魂,那我才真的要感谢上天!把一个美好的、我所渴望的女人送来给我。」
易轲停顿一下,这才继续说:「告白对我来说是件困难的事--尤其在有那样的前车之鉴后,我更害怕,这会不会又是我的一厢情愿?会不会就像在展示会时看到妳一样,不过是我错误的判断?所以,现在我决定了,过去的种种我都不会再提,Tomorrow is another day!等到妳的记忆恢复,不管妳是谁,如果到时妳还是要走,我会放妳走。」
这算什么?这完全不像告白,反而更带几分壮土断腕的悲怆!
在她决定把自己当成苏靖蓝,接受种种不愉快的过去时;易轲却不想把她当苏靖蓝,不要她当苏靖蓝了!
可是,如果她不是苏靖蓝,她有什么身分、什么理由继续住在这里?
她转过头,避开易轲含情脉脉充满渴望的眼神。
她该怎么回答?
「你是个笨蛋。」靖蓝闷闷的说,表情在那一刻瞬息万变,易轲读不清她到底是惊讶、高兴、生气还是悲伤。
「你是个笨蛋!」靖蓝再说一次,这次比刚刚大声一点。
她突兀的站了起来,走出餐厅,一面背着易轲说:「我要去睡了……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易轲微微一怔。梦里不知身是客?靖蓝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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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家里少了两个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空旷的老屋却突然变得很热闹!
也许因为少了宝姨那种虎视眈眈、紧迫盯人的态度,靖蓝的生活空间倏然放大。
她每天都很忙,随时随地出现在任何角落,易轲好象随便一转身就会在眼角的余光中发现她的身影。
有的时候她出现在阳光灿烂的花圃里,聚精会神的替魏叔完成他交代的事--锄草、浇花、洒肥料……
阳光晒得她白皙的脸庞红通通的,每每让在办公室忙碌的易轲忍不住下去帮她的忙。
两个人同心协力的结果,却让本来井然有序的花园变得更加凌乱。因为靖蓝总是同时间做很多的事,常常弄到一半就想到她还有别的事忘了,比如说衣服还没晾、哪一个窗户漏擦了,甚至是锅子里炖的肉……
所以有一次,他们晚餐吃半烧焦的肉,因为他们在花园里互丢泥巴玩得太高兴,靖蓝完全忘了炉子上还有一锅未熄火的肉,直到警报器惊天动地的呼叫,她才恍然大悟,匆匆忙忙赶去关火。
不过,易轲还是很尽责的把没烧焦的部分吃完了。
习惯了宝姨大厨般的手艺,靖蓝煮的菜简直像幼儿园的小孩画画,虽然很认真又创意十足,却总是不成熟的作品。
但是他的心却从没如此平静轻松过,只要切掉新婚期间那段不愉快的过往,眼前的靖蓝,完完全全就是他初识时惊为天人的完美伴侣!
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他的睡眠品质变差了!
以前的他和靖蓝两人都是夜猫子,习惯晚睡晚起的生活;但现在的靖蓝却是一百八十度转变,完全的早睡早起。一过十点她就精神不济,过了十一点开始浑浑噩噩,十二点就成了行尸走肉。
因此,他常嘲笑她大概是在医院睡太多了,少睡一点都不行。
易轲因为还有纽约方面的业务,基本上得过三、四点才能上床,直到中午才会起身吃第一餐。
但是苏靖蓝小姐却常常忘记这一点,总是一大早起床就开始她忙碌的行程。
虽然易轲也知道她很小心翼翼的不要吵醒他,但易轲就是会被她的动作干扰到,瞇着困倦的眼睛,躺在床上用耳朵追随她的一举一动。
这一天的早晨,易轲又被一种很奇怪的声音给吵醒,一段一段的吱吱声,还间接夹杂一两声碰撞、哀叹的声音。
他闭眼听了一下,确定是靖蓝又在进行某种超出能力的工作,于是很认命的离开床铺,拿起床边的睡袍披上,用力的打开房门。
走廊上映入眼帘的情况却有点奇怪--
一张白铁制的躺椅嚣张的占据走廊中央,而上面斜躺着的靖蓝,正喘着气,一脸无辜的打量从房里走出来的易轲。
「我吵到你啦?对不起喔!真没想到这椅子这么重!」
「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睡眠不足的人说话总带着几分怒气,看得靖蓝直咋舌,「也不是大事啦……只不过是刚好在杂物间里找到这一组桌椅,觉得很适合放在书房外的阳台……」
易轲揉揉眼,好气又好笑的说:「那妳就不能晚一点,等我起床再搬吗?非得再一次折磨妳那只打上钢钉的脚?也不怕种下病根,一辈子长短脚?」
靖蓝嘟着嘴,扮一个鬼脸,看得易轲连脾气也没了。
「起来吧!以后这种事别逞强。」他走上前一把拉起赖在躺椅上的靖蓝,轻松的抬起椅子,走向书房阳台,赫然发现这里已经放了一张小圆桌。
一见到易轲那张又要发火的脸,靖蓝急忙解释,「圆桌很轻呀!你看我不是都没吵到你?」
易轲瞪她一眼,不知道该怎么跟这只早起的鸟解释「赖床」这件事,只能没好气的吼道:「妳给我坐下来休息!我去搬另一张椅子。」
理亏的小孩从善如流,乖乖坐下按摩她酸痛的小腿。易轲的速度很快,不到五分钟又搬了另一张躺椅过来。
「你看,风景多好!」她笑咪咪的招呼易轲坐下,知道自己只要一笑,易轲就会没辙。
「往下看可以欣赏魏叔巧夺天工的花园美景,远眺呢……」她煞有其事的瞇起眼努力往远处梭巡,「你看!那不是金茂大楼吗?多好的美景,清风徐来,鸟语花香,搞不好还可以这样赖个午觉!」
面对靖蓝一厢情愿的浪漫,易轲的响应是一个闷哼,躺在躺椅上的他,只觉得阳光刺眼得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是喔……」易轲语气懒散的泼她冷水,「等夏天妳就知道,上海也是有名的火炉,到时候不知道妳会被阳光烤焦,还是被热风吹熟?」
「真没意思……」靖蓝赏他两个白眼,只可惜易轲闭着眼没看见。「好啦!搬好了回去睡回笼觉啦!省得睡眠不足,火气太大,拿我当出气筒!」
真是败给她了!易轲暗叹,瞇着眼打量一脸兴致勃勃的靖蓝,只见她踅回屋内拿了一本古本《红楼梦》出来,自在又悠游的看了起来。
见不得她那么惬意、完全不理会他的模样,易轲一手抽走书,不管她的抗议,霸道的命令,「我不睡了,去弄早餐给我吃。」
靖蓝眨眨大眼睛,一脸狐疑,「真的不睡了吗?」
「不睡了……」他故作生气的瞪了靖蓝一眼,「宝姨还躺在医院里,我怕有人又不安分,把脚又摔断了,给我找麻烦!」
☆
易轲吃早餐的时候,靖蓝还是捧著书坐在餐桌边陪他。她看得很专心、很仔细,绝对不是随便敷衍、打发时间。
从前的靖蓝不是不看书,但是除了大量的流行杂志,她的阅读层面仅止于现代派的散文或言情小说,像这一类古典小说从来也没见她翻过。
「妳喜欢看《红楼梦》?」易轲吃一口煎蛋,慢条斯理的问。今天她总算没把蛋给煎焦了!
「喜欢啊!我前后总共看了三遍;不过在台湾看的是另一个版本,也就是薛宝钗怀孕,然后贾宝玉考上科举出家的那个版本。」
看了三遍?易轲的眉头微皱,他不记得靖蓝曾提过关于《红楼梦》的事。
「那妳喜欢哪个故事?」
靖蓝从书页中抬起头,笑一笑,喝口果汁,很认真的说:「我还是比较喜欢那个故事,这个版本太沉重、太悲凉,好象贾宝玉是因为穷困潦倒才被逼得大彻大悟,不得不去出家的感觉,不够--」
「慷慨壮烈?」易轲替她接下去,看见靖蓝心有戚戚焉的点头。「除了《红楼梦》,妳还看什么其它的古典文学吗?」
「很多啊……」她又埋首书中,流畅的回答,「《西游记》啊、《三国演义》啊、《济公》啊、甚至……《金瓶梅》,差不多那些都看了,唯一没看的是《水浒传》。」
「为什么?」易轲感兴趣的问。
「梁山泊一百零八条好汉应该改成一百零八条沙猪。」
易轲大笑起来。她看书的确看得很有见解。
笑完之后,他的心就冷了,冷得让他缺乏睡眠的脑细胞瞬间被冻醒。
从前的靖蓝,关于名牌、关于品味,她如数家珍头头是道;但绝不可能和她谈起读书心得,她没这方面的深度。
他放下刀叉,喝口果汁,不动声色的改变话题,「前两天我的秘书接到一个叫薛曜芳的人打的电话,说是要找妳,妳认得她吗?」
「药方?西药方还是中药方?」她自顾自的笑了起来,两眼仍然盯著书。「这是个笑话,曜芳是我同学啊!她也是『蓝色的眼泪』的设计师。」
她记得?易轲惊愕的瞪视靖蓝。所以根本就没有另一个灵魂,否则怎么可能会如此顺口就说出薛曜芳的身分?
也许是察觉到易轲怪异的眼神,靖蓝终于从书页中抬头,不解的凝视易轲,「怎么啦?一脸看到鬼的样子?」
「妳还记得什么?」易轲的声音明显有点不自然,「关于薛曜芳,或关于妳自己?」
靖蓝托着腮,眼眸清朗的与他相对,过了半晌,她才微微一笑,淡淡的说:「突然被问起来,回得很顺口,认真去想,却一丁点印象也没有!也许以后,得多几个这种突如其来的问题才是。」
她站起身,收走易轲面前的空盘,站在水槽前,眼泪却莫名的往下掉。
虽然靖蓝背对着他,易轲却清楚的感觉到她在哭。这是车祸之后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掉泪……他的心蓦然紧缩,不假思索站起来,从身后环住她的腰。
「对不起,我并不是在试探妳……」他歉疚的说:「我承诺过把妳当成不同的人来对待,是我失言了!」
听到这一番话,靖蓝的情绪反而变得更激动,「问题是……我并不是一个不同的人啊!我有苏靖蓝的外貌,我记得一些无关紧要的片段……你叫我怎么把自己切割开来,完全不理会过去?」
原来她并不是完全不在意,嬉笑乐观的外表不过是在面对攻击时的防御;内心深处的靖蓝,仍然为过去那个丑恶的自己背负罪恶。
在潜意识里逃避,这是她失去记忆的主因吗?
易轲将她转过来,紧紧的抱在怀里。「别去想!忘了就忘了,我喜欢妳现在的样子;只要妳回来我身边,过去的一切,就让它随着妳的记忆消失……」
「可是我能一辈子关在这屋子里吗?」靖蓝凄凄泣诉,「等我走出去,我要怎么面对那些嘲弄的、鄙视的、憎恶的……诸如此类的言语还有目光?我不认识的人都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所做过的坏事--」
「那我们就离开这里!」易轲打断靖蓝的话,坚定果决的说:「等我把上海的事情安排好,我们可以计画一次长远的旅行。北京、蒙古、新疆、俄罗斯……甚至欧洲、美洲,天地之大,我们又何必局限在上海呢?」
如果……易轲在心里默想。如果到时妳还是现在的妳,我甚至可以撤出上海,重新为妳打造两人的新天地。
靖蓝泪眼盈盈的凝视着易轲。
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外表刚峻冷戾,让人望而生畏,可是他却有一颗无限包容、深情的心;如此深爱自己的男人,当初自己为什么会一再残忍的去伤害他呢?
抵着温暖宽厚的胸膛,她觉得所有的不安、恐惧、茫然,一点一点逝去;不管外面骤雨狂风,这个男人都会为她遮去所有袭击而来的伤害……
舍弃从前,失忆后的的她,好象也可以用现在这个脑袋,再度爱上这个男人。
柔软的身躯,熟悉的馨香,久违的欲望开始蠢蠢欲动……怀中的靖蓝眼泪已经停止,小手不知何时爬上他的腰,安静而柔顺的栖息。
以私心而论,易轲一点也不希望靖蓝回复记忆。
那些叫嚣争吵的不堪、夜夜笙歌的堕落、还有……不知凡几的出轨,易轲希望她一样都别想起。
他轻抚柔软的长发,努力的和欲望拔河。不……再等等吧!
等靖蓝再平静一些,等自己的心理障碍再清除一些……不急,他们有长长久久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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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某些有意进军上海的投资者而言,易轲这个名字如雷贯耳,熟悉内幕的人都知道,只要有办法拉到易轲这个金主,就代表日后的一帆风顺。
当然要获得易轲的青睐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有一整组来自世界各地的菁英团队为他分析各种讯息,黑白两道关系良好,随随便便的投资案还上不了他的眼。
但对更多的人来说,易轲根本冷漠不可亲近。他不赌不酒、不好女色,各种俱乐部、三温暖、高尔夫球场……等等,商界人土常出现的地方,从来不见他的踪影。事实上,这个人的行事低调到让人想一睹庐山真面目都很难。
所以当他出现在某个社交场合时,不是代表主人跟他的交情深厚,就是身分背景让他无法拒绝--比如上海市长的餐会。
找他出席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拿他当作活动银行,来诱骗一些盲目又野心勃勃的投资客。
对易轲而言,参加这一类活动除了浪费时间,实在找不到任何益处!要从他口袋掏钱并不难,只要准备好完整的企画书送到公司去就得了,在这里说得口沫横飞都是枉然。
这个晚上他第一百次看表了。十点过五分,不晓得靖蓝睡了吗?
这是失忆后她第一次单独在家,虽然她一再笑着保证没问题,可是易轲一颗心就是悬念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