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妮勉强地笑着,一颗心却恍如坠入冰窖,她茫然得不知身在何处,直到身边嘈杂了起来,气氛跟着升温,就像要开锅的水饺。
「林小姐,恭喜妳得到第一名,妳拿到TVB电视台的合约,妳有什么感想?」
耳边的话语像针似的扎痛了她,她深吸一口气,从镜子的反射中看到第一名的林倩仪,她浑身的兴奋光彩彷佛都可以照亮夜空。
自己呢?想到野台戏前粗俗的观众、嘈杂的音乐、骯脏的环境,鼻间彷佛嗅到垃圾堆腐败的味道……
她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颤,如坠万丈深渊。
不!绝不。
但是,还有什么办法?
晶莹的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很不甘心吧!」一个男声响起。
她转眼看到一个中年男人,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有个鲔鱼肚,一对精明的眼睛正在对她上下打量着。
「你是谁?」
「别人给我很多难听的名字,但我给自己的名字是星探。」
「星探。」她喃喃低语。
「小妹妹,妳刚刚表演的很好。」
她一咬牙,眼眶都红了。「那为什么我没有得名?」
「妳不可能会得名的。」
「我唱的比她们好,我比她们都漂亮。」她恨恨地说。
他哈哈大笑,脸上的肉笑得一颤一颤的。「妳比她们再好十倍,也不可能得名的。」
「为什么……」
「得名的名单早就内定了,妳没有任何机会,比赛只是一个形式而已。」
内定?我表演得再好也没有机会?她的双唇微颤,在眼里打转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
「欢迎妳来到人吃人的世界,这里是一个建在沙漠里富丽堂皇的皇宫,离开了,就一辈子都找不到出路的地方。」
她站起身,微扬起下巴,柔美的脸上有着绝然的神色,在灯光下的眼睛湛亮有神。「我从老鼠窝里来的,什么地方都比那里好。」
「老鼠窝里倒出了一颗钻石。」他低笑几声。「跟着我,妳还有机会。」
「你会让我红吗?」
「小妹妹,那要看妳的本事了。」
「我会让你赚钱的。」她直视着他说。
他仰头哈哈大笑。「好,那我要看看我今天是不是能找到一棵摇钱树。」
「你不会后悔的!」
「好,那妳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斩断过去,从现在开始,妳是一个全新的人。」
「好。」她一咬牙,一双美目幽幽闪着光,是对未来的憧憬。
那一夜后,她再也没有回到歌舞团。
叶萍也在那一夜消失了,同一个夜里,两个女孩各自奔向不同的命运。
第二章
「上楼梯后右转倒数第二间是妳的房间。」近乎一丝不苟的管家指示着方向。
叶萍没有任何行李,怀中只揣着和母亲唯一的一张合照。她打量着这个美轮美奂的别墅,纯白的颜色、镶金的家具营造出一个气派华丽的大厅,比她所能想象的还要美。
踩着梦幻的脚步,她走上二楼,走向他说的房间。但最后面的房间正敞着门,她忍不住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一张巨幅的照片呈现在她眼前。
她霎时间屏息,几乎忘了呼吸。眼前是个美得摄人魂魄的女人,带着异国风情,大而卷曲的头发贴着她美好的曲线,直落到臀部,大大的眼睛上是卷翘的睫毛。她斜躺在躺椅上,性感而妩媚,照片是比较早期的风格,但仍然保存得非常好。照片中的她笑得魅人蚀骨。
这幅照片很出色地捕捉住她的神韵,彷佛噙着诱惑视线的美人就在眼前。
「谁让妳进来的?」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她背后响起。
她惊跳地转身,看到龙韶天正冷冷地看着她,她拍了拍心口。「你吓了我一跳,我看门没有关就径自走了进来。」
她转回头,视线情不自禁的黏在这张巨幅照片上。「她是谁?」
「妳不认识她?」
他问得好似她应该知道似的,她摇了摇头。「不知道。」
「她是第一个扬名好莱坞的华人,在二十几年前红极一时。」
「她真美!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照片中的女人有着浅浅的笑意,自有一股魅入骨髓的性感,及流露在举手投足间不经意的风情。
「是吗?」声音有几许的轻蔑,他的情绪彷佛在一瞬间降到了冰点。
「她是谁?」
「她是生我的女人。」
叶萍倒抽一口气,惊讶得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是你母亲?」
他点起烟,丝丝缕缕的烟雾使他的脸孔显得蒙胧了起来。「听说她是。」
「你母亲真美,难怪你也长得这么好看。」无惧于他浑身升起的不悦,她还是忍不住赞叹。「她是一个大明星吧!」
她的着迷神色触动了他。「她独一无二,在华人影史上也算是个传奇了。」
「什么叫好莱坞?」
「那里是全世界艺人的梦想,能在那里的是明星中的明星,华人要打进那里并不容易。」
「你想去好莱坞吗?」
「对。」
「那我也要去。」她手掌触着相片,侧过身看他,一对眼瞳奇异地闪着光,
他闷笑一声。「那并不容易,小妹妹。」
「我可以的。」她低声说道。「你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要我的,对不对?」
他深深地打量了她一眼,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妳的房间在隔壁,以后别再走错了。」
门在她走出房后,随即关上。听着关门声,迎上龙韶天深幽的眼睛,她只觉得自己似乎走错地方了。
她的房间也是一色的白,搭上金色的镶边,就像个公主的房间。
她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置身梦中,但眼前仍真实地存在着。「这是……给我的房间?」
轻轻地走着,怕踩破梦幻的泡泡,她走向阳台,这栋位于半山腰的别墅,将繁华热闹的台北市尽收眼底。
一连串的惊喜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直看到站在门口的龙韶天。他一步也不肯动,眼睛试着不去看外面的风景,
「你怕高?」
他的沉默证实了她的猜测。知道这高高在上的人也是有弱点的,并不是什么都会,她终于有了一丝丝的好心情。
「我喜欢高,从上往下看,就觉得很舒服。」她再看一眼外面的风景后,轻轻一蹬,一屁股坐在高墙上,背后就是万丈深渊。
他的脸色微变,轻弹一下烟灰。「妳下来。」
「不要紧,我常这么坐。」
他冷冷一笑。「这里的风很大,只要风一刮,妳就会摔下去,当场脑浆迸裂,死的很难看。能死还算是妳运气好,若妳运气不好的话,摔成残废或者瘫痪,那妳得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后悔妳现在幼稚的举动。」
她脸色吓得煞白,那?目惊心的一幕闪过脑海后,她乖乖地跳下阳台。
他吐出一大口烟雾。「下次要再做这种愚蠢的行为时,先用脑袋想一想。」
她不服气地看着他。「怎么可能那么刚好。」
「是吗?我就从楼上摔下来过,而我没那么幸运摔死。」他讥讽地撇了撇嘴角。
她惊愕地瞪大眼睛。
他冷哼一声,一转身走向酒柜。他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酒,在两个酒杯里倒了些酒,透亮的水晶玻璃杯里反射出红酒诱人的光泽。
「妳几岁了?」
「十四岁。」
「那可以喝酒了。」他递给她一杯酒,脸上已经归于平静。
他慵懒舒适地斜靠在客厅酒吧的椅子上,叶萍端着酒杯,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这陌生的环境、陌生的男人,都让她有种犹如置身梦境的错觉。
他微扬高酒杯敬她,她啜了一口杯中浓郁、芳香的液体。
「以后,妳的名字就叫『阿曼达』。」
「阿曼达?好奇怪的名字。」她咕哝着。
「知道阿曼达是什么意思吗?」
她摇了摇头,只见他玩着高脚酒杯,若有所思地瞅着她。
「在尼泊尔有一个神话故事,在以前,世界被魔鬼占领了,只有黑暗没有光明。当时有个公主叫做阿曼达,她机智、美丽又勇敢,并且拥有美妙的歌声。当她看到自己国家的人民整日都生活在黑夜里,她觉得很难过,因此自愿和魔鬼谈条件。魔鬼要阿曼达嫁给他、为魔鬼们在地狱里唱歌,那他就让世界有了光明。阿曼达答应了,所以只要白天的时候,她的子民就会说:『阿曼达又在唱歌了』。」
「所以你叫我阿曼达?」她着实受宠若惊。
「妳有一副好歌喉、好眼睛,以及与生俱来的舞蹈细胞。最重要的是,妳有一种特殊的光芒,迟早有一天,妳会发光的。」
「那是不是要花很多、很多的钱?」
「我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而且我相信以后妳会为我赚更多的钱。一个好商品是值得投资的。」
他的声音听来竟有些寂寞,她怔忡地看着他。
「阿曼达,」低沉的嗓音恍如醇厚的白兰地,一开瓶就闻得到酒香。「妳是我的。」
「我是我自己的。」带着莫名的怒气和反抗,她无所惧地回望着他。
他低笑出声,又扬起酒杯。「记得我们的协议吗?妳已经把自己交给我了。」
男人低沉的声音、晓魅似的黑眼睛,在这座属于他的宫殿里竟让她浑身战栗。她彷佛见到那个无助的公主,在阴暗幽黑的地狱里向睫鬼承诺为他唱歌,只要他能还给子民阳光,她愿意与他待在地狱里。一个可怕的交易,交付的不只是一生,还有长长久久、悠远无期的亿万年。
她甩了甩头,眼前的是一身尊荣的龙韶天。
「我是我自己的。」她肯定地再重复一次,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他显然没有兴趣再和她争辩。「我会安排妳出国念书,几年后再回来。」
出国?
这词汇好陌生,而它所勾勒出来的图像就像另一个梦境,听起来不切实际得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
「对,」他像回复了她的问题。「我会让妳去美国念书,学一些东西。」
「为什么要出国?」
「华人的舞台生命都太短暂了,像一朵花才刚红就要凋谢,就是因为没有国际化的专业制度,纵使有很好的人才,仍无法迈上世界的舞台。我要让妳成为巨星。」
她为他所描绘的情景而战栗,却一点都不怀疑这个男人办得到。
「妳怕了?」他观察她,像在评估一个商品的价值。
「不怕。」
「那好,我不喜欢胆小鬼。」他的声音有了一丝的暖意。
「龙……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她突然问。
他有些惊讶地看她,但她很认真地回望着他,他失笑了。「一个女孩子不要随便和男人说这种话。」
「你会在我身边吗?」她固执地再问一次。
他蹙着眉。「等妳长大一点再问吧!但也别太相信男人,男人很会说谎。」
「我相信你不会说谎。」
他低低地笑了,他的笑容比平常多了点。「小女孩,我也只是个平凡的男人。」
「你不会说谎的。」她固执地相信着。「你不会对我说谎。」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这小女孩吸引他了。她跪在地上的身影在他面前挥之下去,她乞求但不可怜,她害怕但不胆怯;她有和他一样的本质、一样相似的孤独灵魂。多可笑,他竟然觉得在这小女孩的眼里无所遁形。
「如果你一直在我的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她喃喃自语着。
她喃喃的声音一直在他的耳边徘徊,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这小女孩早已用让他忘尘莫及的勇气,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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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后
她看着脚下灯火辉煌的纽约市,这是她在美国的家。龙韶天一手安排了全部的事情,让她接受最专业的舞蹈、歌唱的训练,以及在美国完成高中学业和就读大学。
二十层楼的阳台外是被浓雾所笼罩的纽约市,点点灯光在雾里若隐若现。起风了,她瑟瑟缩缩地埋在大外套里;这是龙韶天的外套,穿著他的外套,彷佛他与她同在。
可能是从小飘泊惯了,她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她不孤单、不寂寞,她有很多好朋友。但有时她像现在这样坐在阳台上,自己一个人看着远方发呆时,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很想一个人--想那个沉默,不爱笑的男人,
一年了,上次看到他的时候是去年的夏天。他在哪?他向来不爱说自己的事,她也不问,但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思念泛滥成灾。
「在高处有什么好看的?」一个低沉的男声淡淡地扬起。
她忍不住微笑,享受此刻的温暖。他来了,盼了一年多,他终于来了。
「我觉得在这里很舒服,就像整个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要怎么样都可以。」
啪!清脆的打火机声响起。
身后慢慢地传来淡淡的烟味,她知道后方的男人正在慢条斯理地抽着烟,他的脸总是在一层烟雾中。
两人都没有说话,时间就这样慢悠悠地又过了半小时。
「你看,那里好美。」她回身对身后的男人说。
他又点起一根烟,整个人慵懒地坐在沙发里,显得优雅而迷人。「我不觉得纽约的夜景有什么好看的。」
她撇了撇嘴。「你又没看,怎么会知道不好看?这样你永远都没有办法欣赏到这么美的风景。」
「不用了,我对风景向来没兴趣。」他似笑非笑的。
她朝他顽皮地一笑。「龙,你也该试试看,人要是一辈子不在高处看一看,那真是太可惜了。」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继续抽着烟。她知道,他说什么也不会踏过来一步,如同以前的那几年一样,他对高度的恐惧是根深柢固的。
「这次你要待多久?」
他一向来去匆匆,这几年内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来的时候,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点着一根烟、喝着酒;而她,就坐在阳台上。有时候,两人一整晚也没说什么话;有时候,又天南地北地闲聊着直到天亮,然后他就离开了。她知道,下一次再见时,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
「天一亮就走。」
她难掩一脸的失望,忍不住抱怨。「你就不能多留几天吗?老是只待几个小时,我都快忘记你的脸了。」
他失笑,严肃的脸上难得地多了一丝笑意。
她走过来,挨着他身边的沙发坐了下来,他自然地揽着她的肩,她也用双手揽着他的腰。
他拢着眉。「妳已经不是小女孩了……」
「你已经讲七十八次。」她咕哝了一声。「我就是喜欢抱着你。」
这样的争执已经持续几次,他的冷眼、沉默吓不到她。第一次两人在夜里聊天时,她困得靠着他的肩膀睡着,自此之后,她就不可救药地恋上他的温度,每次他来时,她就爱腻在他的身边。一开始时,他总皱着眉,但沉着的一张脸根本吓不到她,她总是笑嘻嘻地挤在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