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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庆有余 page 7 作者:雷恩那

  她合起眼睫,复又张开,苍白脸容终于稍见血色,暗自苦笑了笑。

  辛守余呀辛守余,这反应未免太过。

  她何需如此?就只是对这门学问起了无数的怀疑,只是突然感到错愕、感到震惊,原来深信的只是一种艺能、一种伎俩,当作娱乐很好,可以说得天花乱坠,唬弄得人团团转,要想铁口直断、神算古今,说到底,就仅是妄图而已。

  心绪渐稳,她巧颚扬起,注视着那相命先生、坐在摊边的一位书生相公和一名老妇。

  相命先生约莫五十余岁,他摸摸唇上的八字胡,又捻了捻下颚的山羊须,半瞇着眼,若有所思地瞅着白纸上一个墨色未干的字。

  见相命先生眉头深锁,兀自沉吟,一旁的书生相公头一甩,对着老妇道:「娘亲,这根本是儿戏,今日且不管这位张半仙说了什么,反正我已和茆儿私订终身,非卿不取了。」

  老妇神态激动,似乎已为这事恼了许久,「儿戏?!你也晓得啥是儿戏吗?你谁不喜爱,偏要那个女人,咱们木家家声全让你给毁了!」

  「娘,我和茆儿是真心相爱,她是好女人,她会孝顺您的。」

  老妇冷哼了声,尚未回话,围观人群里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让开,一名素衫姑娘终于挤到前头,她气息轻喘,唇瓣几无血色,一对丽眸却黑幽幽的。

  「茆儿?妳怎么来了?」书生相公倏地立起,欲要迎将过来,却被他娘亲紧抓住衣袖不放。

  「你给我坐下!」老妇狠狠一瞪,又迅速将目光调向那名素衫姑娘。

  素衫姑娘身子明显一颤,仍朝那老妇福了福身,怯怯地唤了声:「娘……」

  老妇骂道:「别叫得那么好听,反正这丑事已闹得咱们武汉人尽皆知,索性就闹得再凶一些。妳来得正好,别说我不给妳路走,咱们今儿个就请这位张半仙卜卦测字,瞧妳和咱们木家有缘无缘。」

  「娘啊!」书生相公急得不得了,娘亲发怒,自个儿心上人又在人前受委屈,他夹在中间,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围观百姓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

  年宗腾双目轻垂,觑着立在他胸前的姑娘,她神情专注,雪容淡泛红晕,正瞬也不瞬地盯着那位张半仙拿在手里的白纸黑字。

  感觉她肩颈的肌理已柔软松弛,他淡淡牵唇,不发一语地任由她贴靠,亦将目光重新放回那相命摊位。

  「木家大娘别急也别恼,大家安静些,听咱儿说几句。」张半仙终于启唇,众人注意力一下子被引了过去,他假咳了咳清清喉咙,把手里白纸端放下来,双手探进两边宽袖里,眼皮依然半瞇着,道:「这个『茆』字,是木公子方才写下的,用来测这段姻缘的吉凶祸福……」

  张半仙尚未道完,木家公子已急急道:「我不想测字,不管好坏,我就娶茆儿一个。」若非娘亲以死强逼,他绝不会来这儿,更不会写什么鬼字。

  木家大娘老脸铁青,名唤茆儿的素衫姑娘则目眶泛红,正含情脉脉地与那木家公子相凝。

  张半仙低唔一声,又道:「天命不可违,木公子不愿测字,也已写下,一切祸福便全系于此字,咱有几句忠告要说与你知。」

  「您说!张半仙,您快说!」木家大娘语气高扬,瞧着张半仙似睡非睡的脸。

  张半仙慢吞吞道:「要问婚姻,木公子这个『茆』字下笔草率,形斜尾破,瞧来,这段姻缘重在私心,非父母之命,亦无媒妁之言,必是难成。若是将字拆开来看,一个『艹』字头再加底下一个『卯』,唉唉唉,全是『残花败柳』之相,这姑娘是个妓女没错吧?木公子一表人才,为何偏对她留恋难舍?」

  周遭瞧热闹的百姓们不禁哗然,好几双眼睛全瞅向那位茆儿姑娘,她出身确实不好,是武汉「醉香阁」的头牌姑娘。

  张半仙如老僧入定般动也未动,直待众人喧嚣稍歇,又慢条斯理地道:「公子姓木,『卯』无『木』不成『柳』,『柳』音与『留』字相近,古人常道『折柳相赠』,意思便是希望能留住对方,所以木公子若执意与这姑娘成亲,定难长久将她留在身边。」

  「您意思是说……她极有可能红杏出墙吗?!」木家大娘瞪大双眼,「就算我儿替她赎身从良,她也是本性难改,迟早要做出对不起咱们木家的事来?」

  张半仙迂回地道:「木公子这『茆』字舍『木』从『艹』,『艹』为『花』之首、『草』之头,自有『捻花惹草』之意。」

  此话一出,围观众人又是一阵喧腾。

  木家公子猛地立起身躯,衣袖忿甩,坚定地走向小脸惨白的心上人,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掉头欲走。

  「鑫儿!」木家大娘亦忙站起,扬声唤住他,颤着唇,指着他身边的素衫姑娘,红着眼眶喊着:「你还执迷不悟?为了这女人,你连娘都不要了吗?呜呜呜……你爹死得早,娘含辛茹苦拉拔你长大,现下,你翅膀硬了,可以为着一个外人把娘踢得远远的,呜呜呜……咱一个寡妇人家将来还能靠谁呀?天爷呀!咱命苦呀--」

  「娘,您别这样,我求求您了……」木家公子进退维谷,仍不愿放开心上人的手。

  见状,木家大娘更是呼天抢地,干脆伏在地上大哭特哭,惹得周遭百姓也为之心酸,纷纷劝阻--

  「木公子,大丈夫何患无妻,可老娘亲就这么一个,你怎能伤木大娘的心呀?」

  「是呀、是呀,何况张半仙也说了,这位茆儿姑娘嗯……毕竟是烟花女子,你真娶她过门,往后少不了烦恼的,何必要自讨苦吃?」

  「你真要娶媳妇儿,咱与东街『一线牵』的王媒婆相识,她信誉佳、眼光奇好,兼之古道热肠,定能寻到合你心意的姑娘,你就听木大娘一回,别这么固执。」

  「你们……」木家公子怒视那些过度热心的百姓,气恼归气恼,却不知能说些什么好,在此时,他握住姑娘的手却被使劲儿挣开了,心头一惊,他倏地调过脸来,「茆儿!」

  那姑娘退开一大步,站得挺直,却惨惨笑着:「木郎,他们说得对,娘亲只有一个,你……你你别教你娘伤心,我、我是残花败柳,早巳习惯送往迎来,即便现下跟了你,你也留不住我,有一天,我、我会红杏出墙,会做出对不住你的事,张半仙测字奇准,既知将来,就该趋吉避凶,你好心一些,就放过咱们彼此吧!」说罢,她旋身要走。

  「茆儿!」

  听见情郎伤心欲绝地唤着她的名字,她忍不住泪如泉涌,原以为围观的众人会主动让出一条小道任她离去,可有人却不动如山地挡在她面前。

  她困惑地扬起泪睫,是一位气质清雅的鹅蛋脸姑娘,姑娘对她微微一笑,递来一条白巾,柔嗓略哑地道:「妳别伤心,他们都说错的。」

  茆儿怔怔然,颊边的泪犹如珍珠,发现鹅蛋脸姑娘身后真有一座山,那男子魁梧高大得不象话,也咧开嘴冲着她笑。

  然后,当在场所有的目光移转过来,年宗腾有些惊奇地意识到,立在他胸前的姑娘洁颚轻扬,雪容罩上一层柔和的自信风采,沉静目瞳尤其迷人,以一种他从未见识过的姿态,似要颠倒众生。

  辛守余用白巾轻拭茆儿的泪颊,淡淡静语:「相信我,妳不会红杏出墙,更不会捻花惹草,木家公子若能娶妳进门,是木家的福气。」

  第六章

  好家伙!

  上门踢馆、拆招牌啦!

  张半仙半瞇的眼皮陡地瞠开,见拦住那青楼女子、出声反驳的是名柔弱姑娘,一声轻哼正要打鼻孔里喷出,可眼一瞄,瞥见她身后挺拔的黑汉子,眉头不禁蹙起。

  他日日在这街头巷口摆摊,怎可能不识得年家武汉行会里的大主爷?更何况年宗腾身型高大壮硕,较寻常男子突出,只要见过一眼,便不易忘怀。

  他硬生生将哼声顿住,双手仍插在袖里,短短光景已恢复彷佛能洞烛先机的沉静,眼皮再次半垂。

  辛守余干脆将白巾塞进茆儿手里,拉着她踱近摊子,众目睽睽下,对着张半仙启唇轻语:「可否借字一看?」

  「姑娘请便。」张半仙以下巴努了努。

  取来那张纸,她脸容略偏地瞧着上头的墨字,颖眸轻烁,菱唇漾开浅弧,「我说先生测得不对。这『茆』字由这位木家公子写下,正是大吉之兆。」

  周遭响起预期中的哗然,连伏在地上边嚎啕、边打滚儿的木家大娘也暂停哭势,不知这如程咬金半途杀出的姑娘耍啥儿把戏。

  「哦?」张半仙半瞇的眼皮微乎其微地颤动,嘴角抽搐,仍道:「姑娘有何高见?愿闻其详。」

  辛守余由笔架上取了一枝毛笔,沾着墨,就着那个「茆」字,边圈画着边讲解起来:「先生说此字上『艹』下『卯』,原也没错。花不成花,柳不成柳,是『残花败柳』之相,也确实如此。但诸位瞧瞧,这『茆』字却也是『萍』字头、『节』字尾……」

  她手中笔故意将「茆」字的「ㄗ」大大圈起。

  「末笔与『节』相同,从『节』而终,这意指着茆儿姑娘与木家公子原非青梅竹马,是『萍水相逢』,但她自识得木公子后,便『自此守节』,虽出身青楼,嫁作人妇,定能从一而终,谨守贞节。倘若错过这个媳妇儿,可是你木家天大的损失,木公子可知晓?」

  她侧颜问着呆立一旁、兀自发怔的木家公子,后者双肩一震,顿时明白她有意相帮,不禁面露喜色,点头如捣蒜。

  「是、是,姑娘说得极是。」

  辛守余掩袖笑出声来,略略颔首,「你问也不问理由,直盼着娶茆儿姑娘入门,瞧来,你待她亦是真心诚意。」这书呆子呵,也不懂得配合她一下下,话要有问有答,如唱双簧,这点也不懂吗?

  「为什么?」忽地,低沉嗓音压过四周窃窃私语所聚成的嗡嗡杂响,好清楚地问:「木家公子一表人才,偏不能娶别家姑娘吗?」

  辛守余回眸一瞥,便见年宗腾双臂抱在胸前,黝瞳中迅雷不及掩耳地闪过捉弄人的辉芒,似是晓得她心中计较,要来与她串连一块儿。

  模糊的,她耳边竟有个声音悄悄轻喃: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哪……

  他知妳,妳亦明其意,眼波才动被人猜,真是灵犀相通……

  方寸如小鹿乱撞,辛守余双颊烧着,费了些气力才捺住思绪。

  此时,木家大娘终于在儿子的搀扶下爬了起来,听闻年宗腾这一问,亦如梦初醒,不服气地道:「是,为什么咱们家鑫儿没了她,就、就是天大损失?难道咱不信张半仙,要来信妳这小姑娘不成?」

  鹅蛋脸清雅沉静,辛守余缓缓一笑,「大娘稍安勿躁,这测字之术我也随名师学过几年,所谓『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相术、卦测这一行本不论年岁,重在天资,我虽较这位张半仙小上许多,但自觉颇得名家真传,您且听听,有个比较不也周全些?」

  她不曾如此外显,语气与姿态虽甚恭谦,话意却十足自信,今日这一「战」,她是护定那对苦命有情人了。年宗腾丰唇暗噙着自个儿才懂的笑弧,注视着她不同寻常的姿采。

  木家大娘撇撇嘴,终没嚅出声音,辛守余继而轻语:「茆儿姑娘既能守节,大娘就毋须担忧她会不会红杏出墙,若说捻花惹草,那更教人不以为然。她是女子,在测字术中,女子暗指『花』,她自己已是一朵花,又要如何去捻花?难不成茆儿姑娘喜爱的是女子吗?这说不过去。」这话惹得众人发笑。

  她抿唇,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张半仙,后者老脸微青,八字加山羊胡全暗暗颤动,应是气得不轻,却还故作姿态。

  年宗腾亦随着大伙儿笑开,抓抓耳朵,好配合地问:「可在我瞧来,木家不让这位茆儿姑娘进门,也没其它损失啊!她能守节,咱们武汉的待嫁姑娘有谁不能?」

  「是呀是呀……」众人又把目光移向辛守余。

  方寸涌出热流,她凝望他,有股奇异的蜜味静缓地发酵,将一开始的惊慌、排拒、迷惘,悄然无声地挤出心房外。

  为何这男人有如此能耐?

  是因为她信任他、敬服他,有他相伴,心已稳若泰山吗?除此以外,还有些什么……她若有所思,雾眸似梦,然后,明白了一件事儿!

  原来,她真喜爱他。

  不知不觉间,心里已有了他的影儿,她真是喜爱他的……

  怎会在这时分有了这番醒悟?说来就来,让人措手不及,搅乱了她的心神,实在太不应该呵……

  「怎么?哑口无言了?」年宗腾健臂再度好整以暇地抱在胸前,虽轻松扬唇,却对她的迟滞和晕红的小脸感到纳闷。

  辛守余倏地回过神来,心底悄叹,对着自个儿苦笑。

  她先是深吸了口气,斯文秀气地环顾围观人群,最后,眸光温柔似水地投向那魁梧黑汉,「不是哑口无言,是这桩姻缘好处太多说不尽。」

  她轻持毛笔,在白纸上边写字,边说明:『茆』字『艹』为始,正为『花』之首,意指木家公子合该娶进美娇娘,茆儿姑娘姿容美丽,艳冠群芳,恰合此意。再者,『艹』亦是『艺』之头,暗指木公子这媳妇儿除容貌绝美外,更怀有长才,靠着这门『艺』,定能兴旺夫家,因『艹』字也为『荫』之初,她定能为夫家开枝散叶,庇荫家道。」

  说着,鹅蛋脸容略抬,瞄向木家大娘与公子,清浅一笑:「这『艹』字由木公子写出,要测姻缘,当真再好不过。诸位瞧,这『木』加『茆』成了什么?」她从容地在纸上的「茆」字左侧加了「木」边。

  听她如此一问,男女老少更是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直瞅。

  「不就是柳树上还长草吗?」一名扛着插满糖葫芦竹把子的小少年冲口而出,跟着皱了皱鼻头,「可咱们中国文字里,有这个字吗?」

  辛守余仍是笑着,「这小哥问得好,此字在古书中原是有的,这柳上长草的字原读作『茂』,指的是茂盛、繁荣之意,咱们常说『青青杨柳』、『柳条垂青』,青出于蓝更胜蓝,现下柳树是青色,草亦是青色,那是『青上加青』,木公子与茆儿姑娘若能成婚配对,定能好事成双,转祸为福,使家业兴旺,为家中长辈添福添寿。」

  「那孩子呢?她能不能生?」木家大娘随即问出,话刚落,见不少眼睛瞧向她,老脸不禁有些腼腆。

  「不仅能生,还是多子多孙之相。」辛守余道。

  木家大娘「咦」了一声,方才嚎哭时的泪还留在圆颊边,下巴和衣裙也沾了不少尘灰,她没来得及擦,就拿着崭新又奇异的眸光直往茆儿脸上、身上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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