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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君剑 page 12 作者:竟陵

  不意他却继续往那群拿着火把的黑衣人划去。

  她惊讶极了。他是知道自己逃不掉吗?

  当他们愈来愈靠近黑衣人的船只,柳陌觉得自己的心跳趋于缓和。她认出了为首的蒙面人是二哥。或许……这是她最后一个见到的亲人了……

  她昂起脸。

  三尺之距。正当为首蒙面人眼神露出戒备,其余黑衣人个个等着主子发令时,寒山碧摇晃地站了起来,在小舟上虚弱地靠着石壁,拉紧柳陌的手。

  「少庄主……」为首黑衣人正欲开口,话语末尽,忽然--

  一声巨响,眼前走投无路,明明非要投降的两人,竟消失于石壁之内。

  第七章

  白日重临大地,然而眼前的景致却已经与昨日所见大不相同。他伫立其中,游目凝视着这倾颓在一夜之间的天下名庄。

  杨允朝得到了他要的。但他的冀望却被遗落在重重叠叠的败瓦之间。

  妳去了哪里?妳,还活着吗……

  洗尘寰眼中交横着血丝。昨夜一夜的屠杀,身体已经疲惫,但是他胸中记挂着她,没有见到她,不肯轻易离开。

  她在寒山碧面前道破一切的时候,他满心激荡的感到欢喜。

  即使早已经从杨允朝那里知道她出嫁的因由,总不如听她亲口说明来得踏实;更何况,昨夜她是当着寒山碧的面,斩断了两人之间的所有可能。可他没料到的是,如困兽一般的寒山碧,竟能挟持柳陌杀出重围,进而行踪不明。

  表明身分的柳陌,落到了寒山碧手里,那还有活路吗……

  他心焦如焚,却无计可施。唯一能掌握的,是这处寒玉庄的废墟。在这儿押下寒山碧可能惦念亲人因而自投罗网的赌注。

  一夜酣战,对手又是寒玉庄最负盛名的一对侠侣,如今他的鬓发已然凌乱不堪,黑色夜行衣上也是遍布血污。为了取胜,他已付出了五脏六腑的沉伤作为代价,他真正要的,竟还没办法收纳在怀里珍藏,他如何能松懈……

  一方白绢拂上他的额头,他讶异地抬起头,看见的却是一脸忧心的七妹。

  他掩饰失望而故作轻松,「妳怎么也还没走?」

  「因为你不肯离开。」卓荷衣扬起眼睫,含带深意地望定他,「洗华庄的人都在等着你,一起回去骆山。」

  「不必等我。」他简洁地拋下这话,却被荷衣更快的言语叠上。

  「因为你要等到她出现?」

  「妳既然明白……」他声音透露出一丝疲倦,却仍不改立场,「就可以回去了。去做妳应该做的事。」

  「我应该做的事吗……」荷衣黯然一笑,眼眸中掠过一道哀伤,

  洗尘寰眉头微皱,他努力想要睁着眼睛看清楚荷衣,拾起手却感到一阵昏眩。他突然意识到荷衣对他做了什么,怒气正要发作……终究却只能向前扑倒在荷衣的怀抱之中。

  --我应该做的事,不是放任你为她执迷而伤害自己。

  她使力撑住他身体的重量,叫来洗华庄的弟子,将洗尘寰搬进了马车。

  她坐进马车,让他枕在自己膝上,手指轻巧地理顺他的乱发。她低声对已经没有意识的洗尘寰轻道:「我知道你不要我这么做,可是你确实需要休息……」

  昨晚跟洗尘寰交手的男子出招有多拼命,她是看见的。即使四哥最终仍是杀了他,也是一番苦战下的结果。

  「出发!」卓荷衣扬声,马蹄悍然卷起了尘土,杂沓而逐渐渺茫。

  阴影之处,分离出另一道颀长的影子。

  男子身上有着与洗尘寰相仿的血渍,视线紧紧追随着远去的马车,仇恨的火簇第一次在他干净的眼中跃动,而比恨意更加浓稠的,是悲伤与难以分辨的怨妒。

  一个飞身纵步,他奔进已然破败的寒玉庄,在一具又一具交错堆栈的尸身之间,将如今冰冷的面目与昔日的表情印照重叠。

  昨日人面笑颜,今朝僵冷凋蔽。他竟不知自己该如何落泪哭诉。

  砺石之间,他找到了他的陶师兄。他双膝跪跌,发颤的手指按住陶飞光的尸体。哑声的哭,遂从他的喉头开始释放,像是一种凄凉的啼鸣,要将全部勉强镇压的软弱在这一刻都告诉他的大师兄,因为他向来是个温暖得听他说话的好大哥……

  良久。他低哑的声音逐渐微弱而消失。他用手抹抹脸,表情凝肃地从乱石中刨出陶飞光以及其它人的尸体,想要将他们带到寒玉庄的墓地安葬。

  然而一刨出陶飞光的尸身,接着呈现出来的却是一张污浊但熟悉的面容。

  「大姊!」寒山碧心神震颤。

  他的大师兄,至死仍然守护了他的大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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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的雪积得特别深,一路走来,庭园里的人工湖都已灰蒙蒙一片,湖畔种植的垂杨槐木枝头则都栖上了霜。

  山碧推开门,抖落一身雪花,却见负伤的寒江月不知何时撑起了窗,独自站在窗边,眺望着湖上落满雪的凉亭。

  「大姊!」他惊讶道,忙着放下药汁,迅速将窗掩上,阻绝凄冷寒意。「妳伤还未好,怎么下床了?关大夫说妳需要好好调养的。」

  寒江月没有回答,默默地任由弟弟将自己搀扶至床前,喝下他端来的药。

  「这是关大夫亲自去城里抓的,咱们运气好,碰上了他到平叔这儿作客。」山碧试着对姊姊说些什么,纵使明白这些云淡风轻的话不会是她所关心。

  自从他逃出寒玉庄后,便到了此地。这是寒家在近郊的一处别业,却十分隐密不为人知。住在此的,只有一个受过寒家恩惠的老仆人寒平,以及他的一家人。

  那时,老仆人见到负伤的少主及小姐,激动地几乎要跪下。

  但自己,必须坚强。

  「对了,平叔还说,若妳喜欢的话--」

  「山碧。」寒江月忽然打断,盯住眼前的青年。「我好多了,带我去看看飞光。」

  他一怔,下动声色敛下眼帘。「再、再等等吧,陶师兄他……」

  「你说过他伤得很重,但我想关大夫会治好他的是不是?」寒江月望着他,目光在他脸上看着每个细微的变化,「山碧,你不会骗我的……是不是?」

  「我……」面对大姊的追问,山碧语塞。是、是,陶大哥好好的等着妳。他想告诉她那些她想听的话,可是……愈加信任之后的那种绝望他又怎舍得让她尝?

  他不知道那是否叫做锥心,只明白每当深夜时想起那个人,洗尘寰当天那一掌的旧伤便足已让他心悸而快要不能呼吸。

  看着姊姊祈求的目光,陶飞光浴血之后平静的脸庞不由得浮上脑海。

  「你说啊。」随着小弟的沉默,那些压在心底不愿去想的推断愈来愈明朗,恐惧变得清晰。「山碧!告诉我,他就在别间厢房养着伤,念着要来看我……你说啊!」

  「大姊。」山碧转身收拾药盅,艰涩地出口:「等妳伤好了,再去看他吧。」

  背后传来一丝细细的抽气声,极不明显地,然后,满室只余他整理瓷器时碰撞的声音,清脆得让他耳膜刺痛,却不敢回头。

  是何时……走到这一步……

  许久,寒江月的声音才幽幽响起。

  「……他护着我,杀出重围。」平静而空洞。「为什么……他要这么傻呢?」

  「大姊!」从未听过姊姊这样说话,山碧猛地转身,沉痛地将她拥进怀里。「对下起、对不起!陶师兄他……来不及遇上关大夫……」

  ……来不及吗?寒江月怔怔地任弟弟抱住自己,然而这是亲情的抚慰,有别于很久很久以前,另一个男人缠绵的拥抱。

  那时她推开他,可是现在……不管她再怎么希望他留在身边,他都不会再出现了……不会再出现了……

  来不及。来不及的人是自己,来不及说爱他……

  蓦然,寒江月挣开山碧,一把拿起挂在房里的配剑,往门外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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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为什么会有一种情绪叫做伤心?

  这种沉甸甸压在心头的窒息感,像是一把刀一样,好象不将他凌迟至死不罢休。这样的心痛如此强烈,因此他未着厚衾的身体竟也感觉不到屋外的寒冷了。

  而他的姊姊,狂乱的招式不成章法地挥展开来。她的眼里似乎再也看不清楚别的,她或许已经分辨不出,此刻在她剑招面前的,是庭中的老松还是她的胞弟。

  腥红的眼里,只有杀意分明。

  这不是他那个向来不将感情宣之于口而冷静持重的大姊,但这却是他那深爱陶师兄至今不曾梢减的大姊。原来,爱惨了一个人,在失去的时候,会是这样煎熬。

  那他手中亦不肯松手的剑,义无反顾地迎向大姊的杀招,又是为了什么?

  不希望大姊在极悲之中受伤,因此由他来当那个阻挡她的人?

  如果,一切情感与因果都能这样简单而分明的话就好了。

  「喝--」

  大雪纷飞在阴郁的黄昏,连天光也黯然。唯独杀声与金击之声依然高张。

  想起那个人,他心底的悲哀,也像潮水一样泛滥开来,没有止息。彷佛只有夺去所有思考,只用身体的反射来吞吐剑招的当下,他才能够暂忘。

  但是,大姊还是比他幸福的。起码等候她的,是一份真感情的离开。而他,从头到尾,就只是那个人掌中的棋,在背地里耻笑的愚蠢丈夫。

  他颠簸的脚步猝地被微融的雪水绊倒,狠狠地跌在雪地上。寒江月来不及收势的剑只差一吋就欺上了他脸颊,所以她也因为陡改的力道而跟着扑倒在雪堆里。

  停止下来的时候,他们都感觉到了来自肢体的痛楚。

  剧烈的心跳鼓噪着耳膜,但两个内伤未愈的人,胸口里同样收着一颗不再完整的心脏。

  他仰望天。飞雪像雨一样纷纷坠落,刷上他的眉睫、他的发丝,所有那个人曾经温柔轻触过的地方,而今那些记忆中的余温只怕比霜雪还要寒冷。

  「大姊……」

  「嗯。」雪堆中寒江月发出一声闷哼。

  「陶师兄他离开得很平静,我想……他一定是觉得自己很幸福吧。」

  寒江月没有说话,寒天里只有无声的雪落悠悠。

  「而他最大的幸福,一定是希望能见到妳幸福。大姊,从此以后妳的生命就不是妳自己一个人的了。」

  山碧温柔中带有怅然的声音在冷风中回响,像是他掩饰了绝望,竭力的安慰。

  沉默的寒江月伏在雪地里,好一会儿才慢慢透出小小的呜咽声来。

  她再次扬起那双倔强的剑眉时,只说了一句话。

  「我会好好活下去的。但是在那之前,我要替他去取一条人命。」

  说到此,寒江月踉舱站起,长剑一收,不再看他一眼,便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大姊……」她的话让他的心猛然一震,却分不清楚自己心中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望着姊姊在雪中悲愤凄凉的背影,山碧想开口,声音却哑得说不出话来。

  就这样……让她杀了她,结果一切吗?

  可是,好象还有什么尚未了断……看着那渐渐走远的女子,他脑中杂切,心中纷陈,顿地,他提起长剑直追而上。

  那是他未曾涉足的地方。到今日才发觉,纵有火把却掩不过冷意。山碧步下石阶,见姊姊已经立在牢前。

  顺着她的眸光,映上自己眼瞳的是一个靠在墙角的纤弱躯体,那是他这几天来避之不见、却时时在心头徘徊的影子。

  墙角的女子意识到有人到来,幽幽地抬起脸。当见到是他们两人时,憔悴却平静的面容仍闪过几许讶异。然而她很快收藏起情绪,望着他们,沉静一如往昔。

  山碧的心,狠狠地抽痛起来。

  「杨柳陌。」寒江月轻轻出声,然而眼底深沉的恨意却燃烧。「好个称职的细作。是我引狼入室,才酿成今日之祸。」

  听见她的话,柳陌定定的看着寒江月,许久。

  「呵。」她忽然笑起来,「嫁入寒玉庄本非我所愿。再说,大姊何曾相信过我?。」

  「有什么不满尽可冲着我来!」寒江月恨恨地喊,「妳说,寒玉庄是何处亏待了妳,要妳如此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柳陌沉默。这对她来说是个熟悉、却从来不真实的词。她曾经以为是为了爹的一双腿,曾经以为是为了他的一个愿望,也曾以为这便是所谓的江湖。可那日漫天的火光、女人们凄惨的哀号与孩童们惊慌的哭叫,在这几天来,一再地在她梦中萦回。「柳陌……无话可讲。」

  「很好。」长剑一挥,「今天我就用妳的血来祭我寒玉庄数千冤魂!」

  「等一等!」沉默的青年忽然挡下寒江月,莫名的念头让他不经思考,急急地站到她的身前。「大姊,是我的错!」他回望柳陌,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找不到焦点。「我不该盲目相信她,不该为她所惑,不该让她委屈下嫁……」

  方才她是这样说的吧?其实知道自己再不应该对这样的话语有任何情绪,也知道再没有理由对自己诉说柳陌的无辜,那日他听得清清楚楚,她嫁给他,为的就是这一天。可是……当日她为自己挡的一掌又算什么?

  她该死,却还不能死,为着一个……让他心中酸苦却又无力分辨的缘由。

  「对这样的人,何以还劳烦大姊亲自动手呢。大姊伤后未愈,再留她几天性命,或许也可叫那洗尘寰多担心几天……」提到这个名字,山碧眸中迸出火光,他转向柳陌,语调平滑却森冷:「他可是在寒玉庄外痴痴候着妳呢,可惜,青莲池内别有洞天,害得你们牺牲这么多却还不能团圆,这几日怕是格外难耐相思吧?」

  听见他的话,柳陌脸色倏地刷白,他……在说什么?他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擅自对她揣测……她暗自喘着气,忽然,来自下腹的一阵抽痛让她眉一紧--

  为他担心吗?山碧胸口火更炽,「妳说,我若在他面前杀了妳,他会怎么样?」

  她咬紧牙根,不让自己腹部的剧痛由表情泄露。她的骄傲不允许她示弱,即使,她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确是负亏了寒山碧。「洗尘寰是一庄之主,他知道他应该做什么事情,那天在寒玉庄,你不是已经看见他们的决定了吗?既然被--」突然紧缩的抽痛让她差点说下出话来,柳陌脸色发白,暗暗喘息,「被你们所擒,柳陌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妳--」山碧为之气结。这个女人,难道至今还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对?还是真这样视死如归完全不重视自己的生命?他回过头面向大姊,脸色冷峻。「大姊,她害了这么多人,不能就这样一剑便宜了她。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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