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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灵 page 12 作者:言妍

  她多情,她有心,她又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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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雨集》在手上摩挲又摩挲,里面的诗都会背了,一会儿贴在心上颊边,一会儿又哭又笑。

  「叩、叩、叩」敲三下,晴铃由窗台下来,理理衣裙去开门。

  旭萱首先冲进来,扬着手里的牛皮纸袋叫:「拿到照片了!」

  跟在后面的是敏贞,生完老二后一度瘦弱的身体丰腴起来,面色好多了,说:

  「我知道还有一个小时雅惠才来,但萱萱已经等不及献宝了。」

  纸袋内装着放大彩洗的照片,一张是绍远,敏贞和两个女儿的全家福,大家脸上都挂着快乐的笑容,在青山绿水布景的陪衬下呈现一幅人间美满图。

  另一张则是晴铃和旭萱的合照,大人眼神秀媚,发丝柔柔卷到肩,身穿特别剪裁的短袖淡蓝细花洋装,系一条葱白织金的进口纱巾,裙襬垂以优美的弧度坐着;小孩清灵可爱,长辫子扎成两个圈圈,身上是蕾丝和金扣的粉红小淑女套装,还懂得抿住嘴笑,不让缺了两颗的牙齿露出来。

  「老板说也要像敏敏一样,把我们两个的放在玻璃窗里。」旭萱兴奋说。

  「不行!小朋友可以,我不可以。」晴铃说。

  「是呀,照这么美,到时候引来一堆媒人,说不定还有星探,妳就麻烦了!」敏贞笑着说。

  「别取笑我!我是说真的,卫生所工作常在外面跑,最好少招摇,不然就做不下去了。」晴铃安慰小女孩:「萱萱,对不起喔,下次阿姨再带妳一个人去独照,保证叫老板放在橱窗里。」

  她们又继续研究色彩,敏贞说:「老板的技术有进步了,我最难抓色的粉藕套装没有差太多,倒是腮帮和嘴唇太红了,害绍远以为我又有低烧症状。」

  低烧一直是敏贞产后的问题。晴铃摸摸表姊的额头说:

  「体温很正常啦!只要妳少去碰那些成衣布料就好,妳偏又不听。。」

  「那是我的兴趣,而且人也闲不下来。」敏贞说:「我现在都尽量带口罩,家里的货都移到君琇以前的旧公寓。最主要的,我不能停,否则中段、内巷很多主妇就少了赚外快的机会了。」

  「客厅即工厂」是政府拼经济的口号。在敏贞的筹策下,家族成衣企业「合祥」也投入低收入户的代工计画,每天都有人来取半成品的衣服,回去绣花、钉扣、缝图案、剪线头、系卷标,一毛毛累积起来贴补家用。

  敏贞做得起劲,旁人虽担心她的身体,却也了解她坚持的脾气,只防她太累。

  旭萱说要放照片的镜框,晴铃翻箱倒柜找着。

  注意到开启的窗台,枕头旁的诗集,还有微肿的双眼,敏贞明白表妹又在伤心了。那个范雨洋,她总共只见过两次,都是小孩放风筝时,但印象已经够深了。

  怎么说呢?可能是那张轮廓清俊的外省人脸孔、矫健的身姿,与孩子互动中的几分细心,刚中带柔,不太容易让人忘掉。

  直到去年冬天范雨洋离职后,晴铃忍不住向她哭诉,她再向绍远打探,才发现那复杂的男子竟在众人不知的情况下,和晴铃有了牵扯。

  她第一个反应,也是全家族会有的反应,就是极力的否决,晴铃怎么可以和这来历不明的危险份子在一起呢?光是坐牢这一点,就教人不能接受了!

  范雨洋走得对,他一定也了解事情不能再发展下去吧!但这半年来,晴铃像着魔般无法恢复,情字太磨人,敏贞也下再说她,只待时间来冲淡这份痛苦了。

  晴铃见表姊在翻《零雨集》,又有满腹的话,于是让旭萱自己搜百宝箱,坐了过来,压低声音说:

  「我就猜到呢!雨洋就是『雁天』,这本书里的诗都是雨洋写的。」

  「妳怎么知道的?」敏贞问。

  「前阵子我去找范老师……他说雨洋很有文采,写了很多诗,常有人慕名来找雨洋。」晴铃眸子亮亮的。「这不就对上了吗?他是一个诗人呢……」

  「妳又去找范老师?他又说什么让妳哭了?」敏贞皱眉,她比较在乎这个。

  「我……他说雨洋有来信。」晴铃的眼神淡下去。「但从来没有提过我,像完全忘记我这个人了……他又说,迷过雨洋的女孩子很多,雨洋总是无情对待。敏贞姊,我真的只是那些女孩之一,看起来很笨很傻吗?」

  瞬间,敏贞有股忿怒,范老师怎能如此伤害年轻女子的心呢?但转念一想,也许他是好意要断念不得不用重话,便叹口气说:

  「那个乐观自信的阿铃哪里去了?记得妳小时候最爱笑,也最有主见,想做什么就勇往直前,学业工作没有人阻止得了妳,怎么今天为一个男人就失神失志?这根本不是妳,范雨洋一点都不值得妳这样轻贬自己。好希望那个每天都笑嘻嘻的晴铃快回来呀!」

  「我也不是失神失志,只是……好恨这不明的状况,至少再面对面一次,把一切说清楚,想知道我在他心中是不是特殊的?还仅仅是一般女孩而已?」晴铃看着自己的手。「因为……我对他的感觉很特别,不曾有过的,没有一个男人让我那么想去亲近、想去了解他的心……妳说,他把诗集留给我,是不是有什么意义?」

  「阿铃--」敏贞怕她那执迷不悟的样子。

  「敏贞姊,妳和姊夫那么相爱,这就是爱情,对不对?」晴铃问。

  敏贞好一会才说:「爱错人也是很痛苦的,妳真的没办法去爱汪启棠吗?」

  「没办法,启棠和我大哥实在太像了,我一眼就看穿他,很难有异样的感觉。」晴铃无奈说:「以前走在一起吵吵闹闹的也还好,但自从认识雨洋后,才明白这之间的差别有多大。」

  又一阵沉默,敏贞说:

  「站在亲人的立场,我很想叫妳放弃范雨洋,因为妳即使爱他,他也不一定是能带给妳幸福的人。我自己感情方面也没有处理得很好,只能告诉妳,姻缘,不是妳的,强求不来;是妳的,躲不掉,要好好把握和珍惜。」

  晴铃思考这段话,又多了几分迷惑,正想开口,敲门声响起。

  旭萱抢先去开门,一个七、八岁有齐眉刘海的小女孩走进来,接着是卫生所同事林雅惠,她已调职,全家回赤溪,今天是来告别的。

  「看妳眉开眼笑的,东西大概都打包好了吧?」敏贞问。

  「终于都送上货车了,就剩下我们四大件行李,明天一早出发。」雅惠开自己一家四口的玩笑,又弯腰逗旭萱:「以后妳要找我家荣美玩,就得自己学搭火车到赤溪喽!」

  「荣美也可以搭火车到台北找我呀!」旭萱回。

  「小鬼灵精!」雅惠笑着摸摸她的头,看两个小女生玩在一块了,又说:「真要离开了,还挺舍不得,毕竟台北也住六年了,荣轩还是在永恩生的呢!」

  「没错,雅惠姐爱热闹,只怕到时捱不住乡下生活的寂寞哩!」晴铃换一张笑脸,已不见方才的愁苦。「听说乡下的探访不太容易,还要爬山涉水,卫生所一人当好几人用,很辛苦哦。」

  「都吵过啦!这时代大家都往台北跑,没有人像我们笨得回乡下的。」雅惠说:「但我家老郑就放不开赤溪大宅,以前他大哥守,大哥过世后轮到他守,现在就每天跟荣轩念,说总有一天一定要把大宅要回来!」

  赤溪大宅是一栋融合着泉州中国式和荷兰欧洲式的古雅建筑,原为郑家几代祖先的基业,日本人来后看中其华丽,强行征租,郑家子孙被驱散到附近的山镇另居。

  本以为台湾光复后可以索回,没想到自称同胞的外省官员继续霸占,雅惠的公公悲忿而亡,成为郑家的一段伤痛。

  「荣轩才六岁,哪听得懂这些?」敏贞说。

  「怕他忘本呀,所以才要回赤溪,不然郑家人都散了,以后看到大宅还不知道是哪一姓的,那才惨哪!」雅惠说:「唉!以前日本人还会付租金、发谢状给我们,外省人是经过大门还放狗乱咬呢!」

  「外省人也有好人呀!」晴铃说。

  「妳忘了我们赤溪的一句话吗?」雅惠看她一眼说:「女儿嫁给外省人,不如嫁给猪和狗!」

  才经情绪的低潮,又来这么强烈的措辞,怕晴铃受不了,敏贞忙转移话题到两个小女孩的教育上。

  晴铃再装不出笑脸了。类似的不满言论,在家族长辈中隐隐有闻,此刻经雅惠不避讳的直言,听起来还真骇然惊心呢!

  的确,他们陈家内聚力强,几代嫁娶都只限于本省人;黄家亦是,就哲彦舅舅二十年前带回了香港太太,至今仍是唯一的例外。

  若这真是身不由己的爱情,她将是陈黄两家第一个爱上外省人的女孩,无前例可循的,她该怎么做呢?

  就好象在亲友中放了一枚炸弹,引爆的结果将不堪设想。

  她有勇气首当其冲,去做那或许会粉身碎骨的炮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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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癞皮狗凑近磨白的皮鞋嗅了又嗅,闪烁星火落下,狗足去踩却呜呜跳开,原来是燃烫的烟屁股。呜……一个老烟枪是没有搞头的,牠悻悻走开。

  「抽什么抽?你要熏死我,还是熏死自己?」咸柏过来打掉雨洋手中的烟。

  他们正站在内巷赵家前。

  天气转暖,地底穿过的大水沟又开始虫菌蚊蝇孳长,渗入腐败的臭味。

  咸柏有点难受,却又不得不来,因为赵良耕气喘病发死于外保就医途中,他们刚取回火化的骨灰,大家凑点钱请来道士念经。

  屋内屋外零零散散站着同袍故交,哀悼这英年早逝的朋友。

  「真冤枉呀!」有人不断叹息说。

  道士经忏声停止,眼睛哭得红肿的秀平手抱女儿,在门口说:

  「范先生请来一下,他们要问有关塔位的事情。」

  是雨洋。得到赵良耕的死讯后,从监狱办手续到送骨灰回台北,都由他一手负责;这不是第一次做了,军中兄弟生生死死,在异乡无亲人的日子,今天我送你,明天他送我,都是孤魂野鬼。

  早死的,还有人哭;最后死的,连送的人都没有了。

  咸柏望着雨洋瘦得伶仃的背影,又气又心疼。当小赵的骨灰捧到,也是分开六个月来他初次看到雨洋,吓了一大跳,去年养出的肉全部消失,气色惨淡不比刚出狱时好,活像又去坐牢似的。

  「你下坑了,是不是?」咸柏板着脸孔问。

  「偶尔。」他说。

  「怎么会?荣光不是让你管理矿场的机器吗?」咸柏说。

  马荣光是他们十兄弟中的老五,离开军队后,就避居北部山区挖矿。由于他豪爽海派的个性,慢慢跟了一群外省兄弟,成了包工的工头,一处处迁徙,几乎挖遍了所有的矿区。后来透过老大何禹的政商关系,和某矿主拉上线,当上有主管权和股份权的监督,才固定在一个矿场。

  有了事业,马荣光没闲着立刻娶了镇上杂货店老板的女儿成家,如今是一个孩子的爹,加入何禹、陆正霄宝岛安居乐业的那一群。

  「坑内也有机器,得下去维修。」雨洋说。

  「我看你那样子,不是偶然下去,是常常下去!」咸柏说:「等我能旅行了,第一个就上山去找老五算帐!」

  「找五哥没有用,下不下坑我自己决定。」雨洋说。

  坑里以黑暗和世界相隔,不必看蔚蓝天空,就不会想不该想的人。

  「别人躲都来不及,你就这么爱待在地底?」咸柏无奈说:「那当初就别念大学,跟老五上山去,也不会惹出左派这档祸事。你呀,唉!」

  真是个令人操心的孩子,挖矿、抽烟、吃睡不正常,不等于慢性自杀吗?信上看来一切都很好,本人却全然不是那回事,到底哪个环节出差错了?

  他咳了两声,想移到不会太阴的有阳光处,远远转角一个白色身影靠近。

  见鬼了!顾不得喘,他冲进赵家屋内,推着正和道士商量事情的雨洋说:

  「快!快躲起来!」

  这一目了然的狭小空间,能藏身的只有帘布后秀平的卧室,情急之下拘不了小节,堂兄弟俩挤了进去。

  道士一脸不解,秀平有几分明白,冷静面对刚跨入门的晴铃。

  「赵太太请节哀呀。」晴铃悲伤地说:「我和赵先生有一面之缘,心里想到就难过。可惜日本买来的药,仍没办法救他一命。」

  「那种环境,仙丹灵药也没有用。」秀平眼又湿了。「不甘愿呀,明明没有通匪,死还挂个匪谍名……早知也不必报什么户口了……」

  晴铃眼红鼻酸地拥拥她的肩,虔心点燃香,完全没察觉布帘后的异状。

  在简易的灵堂前上完香,她由提包中取出手绢裹着的信封说:

  「这是我们大家的一点心意,希望能在最后为赵先生做点些什么。」

  「谢谢……」秀平哽咽说。这时她怀里的敏敏打着呵欠,不安乱动。

  晴铃看了立刻说:「妳这儿人来人往的,有个小孩不方便,不如我带到惜梅姨家,有阿桑可以照顾,晚上再送回来。」

  敏敏已经两岁,懂得一些人语,听到晴铃要带她走,高兴地采过身子来。

  「不会麻烦院长太太呀?」秀平说。

  「不会。」晴铃说。

  她将幼儿小藤椅绑在脚踏车前杆,让敏敏坐稳。离开前不忘四周逡巡一遍,几个男人脸孔中不见雨洋,她轻声问:「大、小范先生都没有来吗?」

  秀平迟疑一会,说:「没有……」

  由布帘的细小缝隙,雨洋已将晴铃看个清楚。多时睽违的梦里容颜,一如昨日的姣美;秀发变长扎成垂肩两束,脸瘦尖了使酒窝更为盈盈,话语仍如温柔的春风般贴慰人心。

  脚踏车远去后,雨洋出来问:「为什么要躲她?」

  咸柏有些狼狈,到一旁咳嗽去。

  「陈小姐找你好几次了。」秀平替咸柏回答。

  「还不就为那本雁天的诗集,我告诉她不必还,她大概也忘了。」咸柏赶忙说:「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今天专心为小赵做七,我可不想旁的枝节岔岔一堆,好歹给你可怜的兄弟好好送最后一程吧!」

  看二哥紧张过度的神情,雨洋不再说话,只闷闷想,她来找过他?

  不是水去无痕,早已不再挂记他这天涯流浪人了?

  唉!躲着也好,怕自己克制不住,又要乞求她才能给的那点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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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门的轴缝锈蚀,开启的时候一声轧响。

  「天黑了,你要去哪里?」咸柏由厨房探出半个身子问。

  「附近走走。」手握着门把的雨洋说。

  咸柏慌忙关掉水龙头,差点撞到头顶的小灯泡,等赶到前院时,雨洋已骑上脚踏车在一段距离之外了。他嘶竭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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