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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灵 page 17 作者:言妍

  在快岔不过气时,唇轻含深吻,她如花绽放。

  第一次初吻也在这房间内,自自然然的,没有尴尬或勉强,只想更亲更融入。

  她渐渐熟悉男女欢爱隐密的探索,每每在危险的边缘游移,急喘地吞噬彼此的呼吸,酣沉于急迫的占有欲念--然后,雨洋总在失控之前,放开她。

  「十二点了,我得回工寮,免得别人又说闲话。」他坐直身子说。

  闲话早如野火燎原,山民矿工纯朴,多半是祝福和善意;晴铃认定他,也不畏人言,只想留他更久些,又想起什么忙下床翻旅行袋,拿出一本新笔记簿和一枝派克钢笔,递到他面前,微笑说:

  「送你的,希望你再开始写诗。」

  「晴铃……」他犹豫一会接过来,把玩那枝笔说:「我已经很多年不写诗,也发誓不写诗了,看看它给我带来什么麻烦--文字狱,妳听过吗?《零雨集》和我其它诗集都被禁售销毁了,雁天已不存在,现在我只是普通工人,一字不碰了。」

  「但我好喜欢你的诗呀,再为我写好不好?不要再压藏心中,或刻在什么木板上,就好好记在这本笔记簿里,若你怕什么狱的--」她把手放在心口。「那么就给我一个人看,紧紧禁闭在我心底。」

  「闭在心底。我的话语,唯妳知。妳的话语,唯我知……」他接着吟念。

  「对!对!就这样!」她兴奋地说。

  「没那么简单的,那些字已经不认识我了,要找回它们,就像在宇宙银瀚里找那千年才现身的彗星。」面对她的凝眸,又心动了,直想吻她到天明;用力摇掉那些妄念和绮想,他说:「我真的该走了,外面雨都停了--」

  舍不得呀,尽管只是一桥之隔,几小时后又能见面,但能多聚一刻是一刻。

  「对了,我还为你去探望范老师呢!」晴铃说:「他气色很好,已经回学校教低年级,只上半天的课,挺轻松的。他没提起你,我也没有;他绝想不到我们仍然在一起,那种欺瞒的感觉好奇怪呀!」

  雨洋看着她,眼神浮上暗郁。「二哥才写信给我,他十月份要上山来看我。」

  她说不出话来了,心忽地坠到谷底!咸柏这一到,所有事情将被揭穿,他们小小的世外桃源也将花落水流,虽然知道迟早要面对这一天,但听到了仍是无措。

  「我要不要躲一躲呢?」她傻傻问。

  「即使躲了,我那些兄弟们的嘴巴也堵不住,一来就会泄底。」眉毛微纠着,两天前接到信,他就忧虑着,考量各种可能的情况。

  「雨洋,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这是存在她心底小小的私念。「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只有我们两个,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就不怕再有人逼我们分开了……」

  「小姐,妳是要和我私奔吗?」他苦笑说。

  「就是!」她没有笑,正正经经说:「很多人为了长相厮守、为了维护他们的爱情,不都用这种方法吗?」

  「晴铃,妳别忘了,私奔也有很多不好的结果。」他提醒。「妳刚刚不还说到小赵太太和百货行老板娘,认为她们很可怜吗?她们就是不幸的例子。」

  「至少她们有过快乐,是心甘情愿的选择呀!」她反驳。「若是不私奔,说不定就像你〈挽歌〉诗中的那个女孩,为了顾全家人,牺牲自己,勉强嫁给不爱的人,结婚没几天就以自杀结束生命,那不是更悲惨吗--你要我像她吗?」

  「不!绝不许说死!妳不会的,妳此她坚强多了!」他捣住她的口,拥她入怀说:「我何尝没想过带妳远走高飞呢?这念头都转千百次了!但妳原本是幸福满分的女孩,我怎能轻率行动,毁了妳拥有的一切呢?」

  「你就是我的一切,有你,才是幸福!」她脸贴着他胸膛,听他一声声心跳。

  「唉!晴铃!」即使识了人间疾苦,她仍是天之骄女,不曾真正明白坎坷滋味,雨洋试着保持理智说:「台湾并不大,私奔以后,有人整日东躲西藏,不得安宁;有人很快被抓回去,闹得身败名裂;有人是后悔了,因为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只能悔恨地过下去……」

  「我永远不会后悔的!」她坚定地说。

  「那么,妳想过吗……我们若一走了之,妳家人怎么办?又会伤害多少人、留下多少烂摊子?我们真能安心享受幸福吗?美丽的爱情会不会变得丑陋呢?」他一句句问。

  「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她推开他,有些生气说:「像我,想爱你就爱你、想上山就上山,毫不犹豫。如果凡事都畏缩害怕,都不敢去做,只能在原地痛苦遗隐,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

  「呵!我的晴铃,总是一心一意要拨云见日,不许灰霾阴雨挡路。」他笑了,眼中郁闷扫去大半。「事情若只关系到我一个人,我绝对是义无反顾的;就因为牵涉到妳,我才会思前想后,裹足不前……」

  他的笑,使她心情稍稍平静说:「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以前我曾和七哥谈过一次。他说他能娶到君琇嫂子,是在不正常状况下,打破了一切成规和禁忌。」雨洋沉思说:「我一直在想,我们是否能在正常状况下,不必打破什么,而以和平的方式,改变那些保守顽固的观念--」

  她不懂,正要请他解释时,突然碰碰地有人敲门,半夜一点多了,听来颇为惊心,两人都吓一大跳。

  门外站着满身湿透的马荣光,焦急地说:「你果然在这里!矿坑进水,夜班的人修不好抽水机,到处在找你呢!」

  雨洋二话不说,立刻和他冲进黑夜里,连晴铃叮咛「小心」的话都没听见。

  过桥时,马荣光忍不住拍他一下说:「十弟呀,觉都睡了,你得快点负责呀,人家可是咱们矿场之花,三辈子烧香求不来的好姑娘哩!」

  「五哥别想歪了,我们只是聊天而已。」雨洋澄清说。

  「哈,少来!在这个时辰?我还去喝茶哩!」马荣光才不相信。

  雨洋不再接话。是不能再躲藏下去了,偷来的日子虽然美好,但晴铃不该受此委屈的。因为爱她,他更明白自己不能再活得像影子,不能再虚无逃避,不能再背对人生。

  要她幸福,就应该在明朗澄照的晴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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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阳光变得稀薄,洒进山林的几丝金芒,绝不住秋风翻搅,一会有、一会无,照在火车站和房舍间,也一会明、一会暗。

  今天上午的小镇特别安静,平日嬉闹的孩子和乱窜的狗都少了。

  月台上只有四个人。咸柏坐在长椅上,后面站的是雨洋,背着垮垮的背包;远远另一端,靠墙而立的是建彬,晴铃在他身旁,脚旁是两只咖啡色的皮箱。

  那种沉默与不动,乍看之下,像风景照片里的人。

  咸柏神色凝重,习惯性地喘气,尤其惊涛骇浪的这几天,咳痰得更厉害了;他一上山便臭骂马荣光,说雨洋恋爱闹那么大的事居然没告诉他。

  事实上,塯公圳的所有人都被瞒住了!

  照理说,事情不难去联想,但邱家并不知道雨洋的去处;中间的关键人正霄又不确知雨洋和晴铃的牵扯,即使听闻晴铃上山服务,但台湾山岳那么多,谁又想到和雨洋是同一座呢?

  后来是台北兄弟们一次众会,正霄的妻子君琇无意中提及晴铃在矿区的事,三言两语对照下,咸柏内心一惊,才发现大事不妙,当下饭菜全失了胃口。

  辗转几个紧急电话找到马荣光,证实了雨洋和晴铃三个月来都在一起,他脑袋一片空白……唉!千方百计阻止,想预防悲剧的发生,他已经看过太多不幸的例子了……结果那两个人还是爱到一起……

  气也不是、哀也不是,就是呆傻了。前景茫茫,他只能向邱家求救。

  邱医师夫妇一样震惊,久久说不出话来。整件事看来,雨洋和晴铃相恋始于永恩宿舍,即使无意,邱家也脱离不了督护不周的责任,很难向新竹陈家交代。

  「如果陈小姐是你们的女儿,你们会反对吗?」咸柏问。

  「我挺喜欢雨洋的。」纪仁说。

  「我想,以雨洋的身世背景,大部份父母都不会安心的。」惜梅含蓄地说。

  这就是了!陈家那儿肯定更没戏唱了!

  他们讨论的结果,决定邱家不介入,因为原本一桩单纯的儿女情事,若又扯上亲族间的怨怪纠纷,会让局面更复杂,造成更难收拾的后果而已。

  最后纪仁找来建彬。这位兄长反应十分激烈,纪仁以长辈威严好说又歹说,希望他能做个缓冲人,在惊动陈家父母之前大家有个好商量,把伤害减到最小。

  但这几天看下来,对事情的帮助不大。因为建彬从头到尾都是忿怒难抑的,以前对雨洋印象就极恶劣,现在更当他是心术不正的登徒子,一意反对到底,根本无法理性沟通。

  反而雨洋和晴铃表现冷静,也不似胡涂乱爱一通。本来对不听劝阻偷偷恋爱行为也很生气的咸柏,不禁开始同情起那两个年轻人,希望他们能有一点机会。

  可是建彬深仇大恨的样子……唉,荆棘路,恐难行呀!

  喀、喀、喀、喀--

  建彬一肚子火,不!是全身冒火!他用力按着指关节,一段段响着。晴铃最怕听这种声音,总会起鸡皮疙瘩哇哇大叫。他偏要弄,这女孩平常任性不安份也就罢了,竟又做出这种败坏门风的事,就让她怕,看能不能头脑清醒过来!

  被告知这个消息时,他最先想到的是一直视为晴铃未来夫婿、内心很敬重的启棠学长,有妹如此,怎么向人家交代呢?

  接着,父母的反应、家族的责难、朋友的嘲笑、外界的闲言--他们陈家将如何在地方起坐?别说新竹,恐怕连整个北部都混不下去了!

  当知道祸首是一年前深夜曾赶去「抓」过一次的范雨洋,他忘了长幼礼貌,对纪仁姨丈大吼:「不是说一切没事吗?我就说那个人有问题,你们偏不相信!」

  又悟出他亲自送上山要为偏远地区服务的晴铃,其实是投奔情人的一场骗局,昭昭白日下被耍弄,更忿忿地无法原谅!

  为了陈家名誉,他不得不忍耐处理,到矿区的一路上,他拒绝和咸柏讨论,不愿听更多细节。诱拐良家妇女又有什么好解释的?

  没叫警察抓人已经便宜他们了!

  唯一想做的,是速速带误入歧途的妹妹回新竹严加管教,从此和那居心不良的外省军人一刀两断,永不见面。

  岂料到了小镇,迎接的阵式还不小,保健室外挤满人,理字还没争到半句,雨洋和晴铃就先表明要结婚的意愿,并且打算一起回新竹取得陈家的同意和祝福。

  什么?结婚?姓范的想娶晴铃?建彬倒有些意外--但姓范的凭什么?不是灰头的司机,就是土脸的矿工,他有哪一点比得上优秀医师的汪启棠?

  不止喽!还有家世、背景、才学各方面都是问题,建彬当场列出了一大串不可能的理由,斩钉截铁一个「不」字!

  严责的过程中,那个范雨洋德性依旧,不动声色的淡静,真有给他一拳的冲动!

  多话的还是晴铃,似有备而来,不愠不火地回驳他那串理由,左一声爱情是人生幸福的要素,右一声婚姻是个人的选择,最后竟箭头指向他说:

  「哥,你没恋爱过,根本无法了解爱或不爱一个人那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没恋爱过?笑话!排队等他的淑女名册钉钉一大叠,一天约三个都有余,说得他像没种的处男似的!

  窗外传来窃笑声,建彬听了更火上加油,好!要丢兄长的脸,也不必顾她面子了,走过去想抓她的手,说:

  「什么恋爱?那些都是Hormone,  Androgen,  Estrogen的作用,分泌失常就成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乱爱,快跟我回家好好用正常的大脑想一想!」

  情急之下,连医学名词都出来了!建彬一个动作过大,样子像要打晴铃,雨洋本能地挡在前面,两个男人手臂硬碰硬地抗抵住,气氛有一触即发的危险。

  要打架吗?看姓范的全身没几两肉,力气倒挺大的!建彬死瞪着雨洋,气息呼在彼此脸上,还没有来得及第二个动作时,咸柏和马荣光就插身进来拉人。

  「吵什么?都提结婚了,外人看来正正当当的,倒像你做大哥的无理!」咸柏将建彬拉得远远,低声说:「要去新竹,就让他们去吧!一旦到了新竹,自有你父母做主。现在最主要是带令妹回家,你在这里拼命阻止,万一他们改变主意私奔,人不见了,不是更惨吗?」

  建彬咬牙半天,不得不承认咸柏是对的,山里都是他们的人,他孤掌难鸣。

  范雨洋胆敢装君子提出求婚,陈家当然可以一口拒绝,家里闹几天就是了,至少顾全名誉,晴铃也能重新回到掌握中;想到此,也只有忍、忍、忍了!

  呜呜--隆隆--柴油火车慢慢进站,煤烟味浓烈弥漫,黑颗粒飘浮在空中。

  雨洋向前走,并回头看晴铃一眼。

  她的身体才稍稍前倾,建彬就伸手遏止,不许他们坐同一车厢。

  突然远方传来吆喝叫喊,小轨处一长列台车奔来,上面坐着一群送行的矿工,外省人、本省人、山胞都有,嗓音宏亮地合唱那首「高山青」,还改动了邓禹平先生作的词,将阿里山变成矿区流过的基隆河,撼动了暮秋萧瑟的山林:

  「高山青,涧水蓝,基隆河的姑娘美如水呀,基隆河的少年壮如山;高山常青,涧水常蓝,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呀,碧水长围着青山转……」

  他们跳下台车,分别对雨洋和晴铃说:

  「一定要把我们矿场之花娶回来,大家会负责把新房布置好!」

  「陈小姐,要勇敢抗争,妳是小范和我们每一个人的希望呀!」

  那朴实表达的热情,让晴铃泪眼盈眶,再也不顾大哥严峻的脸色,奔到雨洋身边,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包围在众人的鼓舞和祝福之中。

  火车尖哨声响起,站长开始赶人,大伙依依不舍,仍随着铁轨追跑。

  「我们会回来的!」晴铃由窗口挥手大叫,秀发在风中飞扬。

  建彬面色铁青,这是什么荒谬的世界,难道这里的人都没有一点羞耻之心吗?他恶狠狠瞪住妹妹,火车慢慢远离小镇,她仍和姓范的坐在车厢尾,不肯分开。

  他站起来要去逮人,后面的咸柏拉住他的衣角,轻声说:

  「随他们去吧!公众场合闹开没有好处……况且,他们再聚也只有这一趟旅程了,说不定以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又何必多为难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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