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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灵 page 20 作者:言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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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制的月历翻到二月,还有十几天就是农历新年了。

  雨洋的《情灵》写到四十集,他们做风筝的那一夜;由他笔下才明白,两人的爱情已萌芽,排山倒海而来,谁也阻止不了。唉,好想念他呀!

  整理了一天的皮箱,晴铃将今天的小说剪贴好,一并放入。

  接着,坐下来看打扫得很干净的卧房,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来了。

  窗外有冬末浅金色的阳光,几竿香肠晒着,本来准备过年的一团喜气,全因一张喜帖而冻结。若按原计画,这喜帖应该是汪陈两家的,但启棠自那天离去之后,就借口太忙,连陈家也很少来了。

  陈家父母不疑有它,以为年轻人改变主意,婚礼要延后。结果,精美的粉红烫金帖子打开,竟是启棠和一位中部富商千金的文定之喜,大惊失色,乱成一团。

  晴铃也有些意外。动作未免太快了吧?但她什么都不敢说,只有保持缄默。

  「小姐,老板叫妳到书房去。」阿英在门外说。

  四周气氛极为冷肃,建彬已被急召回来,此刻神情十分凝重。

  喜帖放在大桌上,屋内唯一的暖色,彷佛一颗正在倒数计时的炸弹。

  「我去见过启棠,他不肯讲理由,叫我们自己问晴铃。」建彬语气是沮丧的。

  陈长庆转向女儿,脸红得像要高血压,厉声问:

  「妳这孽女!到底对启棠说了什么,人家会把事情做到这么绝的地步?」

  「我--」要勇敢,事到如今,再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晴铃小声说:「我告诉启棠哥……我已经是范雨洋的人了……不再是……清白之身,不能嫁给他……」

  昭云倒抽一口大气,差点昏倒。

  陈长庆则怒急攻心,一个大巴掌就狠狠打过来!他已经忍女儿三个月了,有气憋到快断气,以为能维护她的名节,快快嫁掉了事,没想到还有这样脸皮丢尽的龌龊行为,真是令人寒透心了!

  力道极大,晴铃被打跌到一边,头颊热辣辣地疼,半耳鸣中听见父亲吼:

  「阿云,去包袱款款,这不肖女爱跟外省仔过猪狗不如的生活,就让她去!从今起,我们陈家没这个女儿……听到没?还站在那里干嘛?我不要再看到她了!」

  钟滴答滴答响,分秒如年,当皮箱出现在脚旁时,母亲搥打她两下,哭着说:

  「没良心呀,还真准备要走,我们算白养妳了,二十几年心血呀!」

  「让她走,就当是丢到垃圾筒,死了!没有了!」陈长庆狠狠说。

  晴铃泪流满面,实在不愿如此伤父母的心……一片水漾模糊中,她提起皮箱往门口走,比想象的沉重。

  陈长庆又说:

  「记住!一旦跨出这家门,所有陈家亲戚朋友都不认妳!妳在外面的所有作为,一切和我们无关:就是那外省仔不要妳,妳也不能再回来!」

  晴铃「咚」地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说:「女儿不孝,女儿对不起你们……」

  在昭云的低泣下,晴铃走出这生养她二十五年的家,迎面而来的是薄蓝的天空和寒冷的冬风。她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外出了,算是得到自由了吗?

  唉!不管多用心良苦,终究还是要走向与家庭决裂的方式……

  虽然很难过,虽然选择的未来为家族所不容,虽然从此要浪迹天涯,但她并不后悔……雨洋是对的,不是急着私奔相守,而是回家禀明心意,熬过这分离的几个月,能够亲自向父母跪拜告别,遗憾也比较少……

  一条帕子全哭湿了。突然,脚踏车铃声当当,是追来的建璋。

  「姊,我送妳到车站。」他眼眶红红说。

  危颠颠地出发,后座的晴铃忍不住交代说:「我很令爸妈失望,你今年一定要好好考大学,考上第一志愿,爸妈就会开心了。」

  「妳要去找范大哥吗?」建璋一个大男孩,也不知该说什么。

  「嗯,或许以后我会写信到你的大学,你可以来看我们。」她有了一些笑容。

  到了车站,她给建璋上高中以来就没有的拥抱,很用力不舍的。

  当公路局车子开到转角处,还看到弟弟不断在那儿挥手,喊着「姊姊,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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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新竹出发是下午,晴铃到台北时已是夜晚,凄澹的灯光照着疲惫的旅人。

  她才穿过出口,远远就有人急切呼唤她的名字--是雨洋!

  彷佛他就一直等在那儿,从分开的第一天,就昼夜不舍地等这重逢的一刻。

  她奔到他怀里,他抱得她好痛好痛,但她一点都不在乎!

  「你怎么知道……」她激动得语无伦次。

  「妳大哥打电话给妳姨丈,妳姨丈再找到我,说丢了妳,绝不饶我!」他说。

  晴铃泪又决堤般落下,几乎淹没了他,舌唇咸咸的净是她快乐又伤心的味道。

  依偎在岛屿的夜空下,雨洋递给她一叠诗稿,像交作业的孩子般,等待嘉许。因对她深浓的爱,雁天重生了--第一页,就有那去年十月未完成诗的后半段:

  晴铃,情灵

  静女其姝,雪羽临风曼妙

  千山万水行遍,濯我海样相思

  余音

  公元一九七二年?南台湾高雄?秋晴的天空一片澄碧。

  由二楼的后窗望出去,连阡接陌谷熟禾落的稻田,土平草软,几只风筝放得老高,其中就有雨洋的,艳红的一只大蝴蝶。他可快乐呢!一岁多的欢儿已趴在他背上睡着,他仍不舍收线,那儿有他童年的牵绊与记忆。

  晴铃将客房的床铺好,搬出几个杂箱子,脚上拖鞋一滑,人向前踉跄,最顶层有东西掉出来。拾起来一看,是《情灵》在报纸连载时的剪贴簿,集结成书出版后就搁置起来了。轻轻摸着那已泛黄的字页,雨洋说只此一次,为她而作,本质上他仍是诗人,绝不再写小说。

  仅仅为她而作,没想到在军中引起很大的回响,有不少关于本省和外省恋爱受阻血泪斑斑的信件寄来,说这本书写出了他们无奈的心声。

  到台北后,他们公证结婚,又回矿场,应大家要求办一次热闹的喜宴。

  接着春末,生完幺儿旭东的敏贞,还是避不过千防万防的肺结核侵身。正霄受绍远之托,上山来请雨洋去打理高雄工厂,让绍远能全心留在台北照顾妻子。

  在搬家的时候,报上的连载也接近尾声,对于结局,他们曾有小小的讨论。

  「我觉得已经不是在写我们的故事了,天下痴情儿女何其多,我也等于在写他们,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呀!」雨洋指着一叠报社转来的信件,叹息说。

  「你的意思是,想写成美梦难圆、天地也不容的悲剧吗?」晴铃瞪大眸子说。

  「这比较符合我们这个压抑禁忌的时代,不是吗?」他深思地说。

  晴铃翻到最后一页,唇角有淡淡的笑,酒窝顽皮显露;这结尾可是雨洋删改许多次才决定的,很困难呀,一如他那要无情却又掩不住多情的本性。

  喔,红蝴蝶已不在天上,难道是……客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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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儿除了稻田外,还有香蕉园、槟榔园和高高低低的椰子树,座落其间的两层楼房,刚刚整修过,但看起来还挺荒僻的。

  「偏偏要住那么远的地方,两个人每天骑摩托车去工厂和卫生所,都不嫌累吗?」由黑轿车出来的昭云说,一边用手帕按去脸上的油汗。

  晴铃走出院子时,雨洋已抱着欢儿在一旁迎客。

  「环境不错呀,空气很新鲜,年轻人喜欢就好。」后下车的惜梅说。

  「妈!」

  「惜梅姨!」他们恭谨地叫着。

  虽然去年晴铃大腹便便即将生产前,昭云忍不住做母亲的心肠来探望,表示了原谅和接受,但对雨洋仍没太好脸色。雨洋也知趣,每次晴铃娘家婆婆妈妈来的时候,他总是忙里忙外,让晴铃能专心和亲人闲话家常。

  昭云初看雨洋做家事吓一大跳,她家丈夫和儿子可从来不碰锅碗瓢盆的,人才会有出息嘛!她不知该训女儿或女婿,直到惜梅说:

  「外省男人比较疼老婆,不太摆大男人的样子。」

  结果,雨洋外面工厂做得有声有色,老婆女儿养得白白胖胖,也没饿到冻到。昭云不得不承认,嫁外省人也不太坏啦,至少有不必伺候公婆的好处,过了门就自己当家做主,少受很多为人媳妇的辛酸和委屈,这可合了晴铃那不受拘束的脾气。

  她抱过外孙女,那熟睡的小脸蛋真可爱极了,散着百闻不厌的奶香。

  「喔,对了,范老师要我带个红包给欢儿。」惜梅翻着皮包。「我看他一个人很孤单,问他为什么不搬来和你们一起住,他说不放心云朋在孤儿院里,偶尔也要让这孩子假日有个去处。」

  「这就是范二哥的个性,先是雨洋,后是云朋,有『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胸襟。」晴铃说:「云朋升高二了吧?上回他写信来,提到何院长设奖学金供他念书的事,甚至出国留学都没问题,是真的吗?」

  「何院长是真的疼孩子,恰好云朋又很用功上进,人家也才肯出钱栽培。」惜梅说:「讲到这里才想到,何院长已经正式领养敏敏了!」

  「怎么会呢?秀平不是才由孤儿院带回敏敏吗?」晴铃惊讶说。

  「秀平再嫁的丈夫会打小孩,有一次把敏敏夹在竹子娃娃车后面,毫无抵抗地抽打,才六岁的孩子全身一条条血痕,何院长就采取法律行动了。」惜梅说。

  「早知道我就先领养敏敏,毕竟我是看着她出生成长的。」晴铃说。

  「唉,都太慢了,一切已成定局了。」惜梅说着,又取出几个精致的红绸小方袋。「这是敏贞到庙里为欢儿求的平安符,秀平、杏霞和一些太太都加一份,我这走走,才晓得妳以前在塯公圳的人缘有多好,大家都很想念妳呢!」

  「我也想等欢儿再大一点时,回台北看看大家。」晴铃说。

  「想看就要快,塯公圳已经开始填平了,人事会发生很多变化呢!」惜梅说:「光是去年涵娟嫁到美国的事,就令人感慨至今。」

  「世间事都料不准的,我们也没想到阿铃会嫁给外省仔……」昭云说。

  「姻缘喔--」两位五十刚出头的太太同时说,都笑了出来。

  姻缘,不是妳的,强求不来;是妳的,躲不掉,要好好把握和珍惜……这是敏贞姊说过的话,现在终于懂了。思及她,晴铃问:「敏贞表姊身体还好吗?」

  「敏贞从疗养院回家后,情况一直不错。她自己也小心配合医治,说不愿让三个孩子像她一样从小就受失去母亲的苦,怎么也要活下去,亲眼看他们长大……」惜梅说:「也难为绍远了,他是天底下最有耐心的丈夫。」

  大家都点头同意,沉默一会,晴铃又问:「对了!杏霞没再闹忧郁吧?」

  「杏霞呀,今年初发现女儿意芊有正式法号又上山讲道后,就天天防她落发出家,逼她专科一毕业就要出去找工作,很没有安全感。」惜梅说。

  「唉!人各有命呀!」昭云话中有话地说:「父母健在的孩子最好命啦,你们偏不知珍惜,总要伤父母的心。」

  「妈--」晴铃喊了一声。

  「妳大哥明年元旦要结婚,妳不回来喝喜酒,就太说不过去了!」昭云说。

  「可是,爸爸--」晴铃迟疑着。

  「外孙女都有了,他还能怎么样?」昭云说:「何况启棠孩子手里抱一个,太太肚子又一个,有怨也不计较了。看他全家团圆,我们就得骨肉分离吗?」

  「我们台湾人有一句话『女儿三年不回娘家,永远不能再踏进门』,妳是一定要回去的。」惜梅说。

  「明年农历年就满三年了,妳爸再老顽固,也不敢挡妳。」昭云说:「我准备大宴一场,结婚、回门、满月,周岁一起办,差不多要几桌,我来算算看……」

  谈笑晏晏中,天色渐渐暗去,灯也亮起,秋蛙跳入浅池深塘,由低鼓到高歌,如奏鸣曲般,颂着太平盛世的百姓乐。

  整个岛屿都在黑夜的笼罩下,温暖的是窗后那一盏一盏柔黄的光芒,由北连绵到南,由西迤逦到东,是异乡旅人最大的慰藉。

  他们都曾在此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盏灯,从此不再是过客,而是归人。

  【全书完】

  后记--二○○四年访谈录

  【前提】:只限于曾在书中出现的孩子们(叶承熙、伍涵娟、邱弘勋、邱弘毅略去,因为在作者眼中,他们是长辈,没胆量去打扰;方意芊、郑荣美已不在人世,自然缺席。其余排名,按年龄大小之顺序)。

  一、邱弘睿(邱纪仁、朱惜梅三子,《长相思》系列出现过)--

  妳没看我很忙吗?一堆会要开,一堆公文要批。对!我自找的,小时候爱上书,现在当然搞斗争啦……谁?晴铃姊?我就记得做风筝和爬窗户那几段……害他们?说实话怎么会害人?我就是有一说一,才爬到今天的位置呀,呵呵!

  原版的《情灵》?小范姊夫好象有写过那么一本,提到矿场的……对!有一阵子煤矿灾变很多,八成是写「男主角死于矿灾,女主角终身不嫁,服务山地」的剧情吧。

  永恩医院呀,后来合并到其它医院,宿舍和我们邱家都拆了,全盖起高楼,再也找不到了,这就是大都会台北呀!

  (作者收起笔记本,又对他吱喳几句)

  什么?妳要写我?是谁说邱家老三最好的?拜托,我现在有身分有地位,存心要破坏我的形象吗……喂!妳太目无尊长了,从小就欠教训,妳敢写,妳就玩完了……

  二,张云朋(《紫晶水仙》的男配角,在何院长赞助下读完法律学位,又娶了富家千金而平步青云)--

  嘿!小姐,妳真会找人,我才到洛杉矶,就被妳逮到,别跟那么紧,好不好?我的工作可比妳写小说重要多了……稿子?我刚在飞机上瞄两眼,晴铃姨,妳写得勉强及格;但小范叔不太一样,他明明是沉默寡言很酷的军人样子,妳那超可怕的文艺腔,也把他写得太阴柔滥情了吧?

  原版的《情灵》?我不太记得内容,妳晓得我不太看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好象是「女主角嫁给某某医生,男主角遁入空门」的结局。

  妳问大范叔呀,在大陆开放后回汾阳老家几次(注:《琉璃草》描写过范家),还带了我父亲和几位老友的骨灰返乡安葬。很不幸的,他念念不忘的妻子已死于文革,今生不能再见。女儿过得还不错,父女重逢后,他心愿已了,再撑不住,没多久就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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