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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仙歌 page 12 作者:寒灯

  该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完,留在此地也没什么意思……

  白絮飞转过身去,直直走向还在奋战中的姜重玄和风宁琛,手中蝴蝶箫觑准了短枪和长剑相接的空隙便是一插,劲力一吐——

  「哇呀!二哥你干嘛啊!」兵器脱手,虎口也被震得发麻,姜重玄一边甩手一边跳脚,对白絮飞相当不满。

  「你们打了大半夜,不嫌累啊。」

  果然,太阳已在不知不觉中露了半个脸。

  「我已经把话都和他们说清楚了,可以走人啦。」

  目送着四色身影渐行渐远,原本预期的重大威胁居然如此和平收场,再加上方才白絮飞的一席内心话,此刻杜绍怀的感觉只能用五味杂陈来形容。

  「你信得过他吗?」

  沉缓的问句在耳边轻轻响起,他仿佛听见,又恍若未闻……

  信得过吗?信了如何?这表示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阻碍会少去一道,还是实力不容小觊的一道;不信又如何?原就做好要与整个四玉门为敌的打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抱着这样的决心或许才是好的,江湖,没有侥幸啊。

  收拾起无绪的心思,他悠然一笑,侧头望定了情人的眼:「信不信都无所谓,毕竟这是江湖,朝不保夕……你懂吧?」

  「懂。我只是在想,如果他们所言属实,日后或许还有机会成为朋友也不一定。认真说起来,除了那泼辣女人,其它三个的人品气度倒是不错的。」

  「朋友吗?」眯了风宁瑄一眼,杜绍怀摇头笑道:「你想得也未免太遥远了,与其做这个猜测,不如先想想要是他们仍是敌人的话该怎么办!」

  见杜绍怀似乎恢复了日常神采,风宁瑄松了一口气。这些天来,杜绍怀陷入沉思的情况愈来愈频繁,每每像是进入封闭的世界,让他触碰不到、让他心慌……

  「不过刚刚真是好险哪!」放下了心,才有机会忆起先前的凶险:「万一那季檀乐真想置我于死地,那后果……」

  「有我在,不会让你死的。」冷静地打断风宁瑄的自言自语,他比任何人更不愿去想象那个后果。

  「我只是说万一呀,你不知道,他那剑向我刺来的时候,我……」

  「大哥!」大哥是突然变笨了吗?看着杜绍怀突然变得又重又急的脚步,陆松筠不禁在心里拼命叹气,绍怀是最不愿意见到他受伤害的人啊,他却偏生要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不是存心要揪着人家的痛处踩、存心要绍怀着恼吗——

  「还知道要追上去……应该还有得救。」风宁琛在陆松筠身边喃喃念着,一边回身解了四匹座骑的马缰,递两条到陆松筠手里:「看这样子,还是得先回客栈吧,休息休息也好,方才那一架打得我筋骨酸痛,好娘子,得烦你替我揉揉了……」

  ※   ※   ※   ※   ※   ※   ※

  「绍怀!等一下,别走那么快呀!」

  暗暗恼着自己的粗心大意口无遮拦,风宁瑄现在满心里只在忖度该怎么给杜绍怀赔不是才好,半走半跑间便全没注意脚下盘根错节的地势,那可是步步危机呀——

  冷不防地被绊了一下,风宁瑄轻噫一声,却发现鞋尖插进缝细一时难以抽出,眼看就要直直往前栽去……

  「你走路不长眼睛吗?」不知何时,杜绍怀已揪住他的臂膀,让他免去灰头土脸的尴尬,而且那声调……

  虽然是闷闷的,但没有让人打寒噤的冷酷!

  风宁瑄直起身来,右手顺势一把拥住杜绍怀,左手下意识地去捏握他的右手,未料得竟是一片湿凉。

  「对不起……」那冷汗,是为了我吧?有生以来第一次,风宁瑄觉得自己蠢到无以复加,明知他的忌讳,自己还……「对不起。」

  把头深埋在杜绍怀的颈间,风宁瑄在心中默然起誓:若是还有下次,他就算拼着把对方杀到血流成河也要好好保护自己!因为他的痛,已不再是只有自己痛了啊……

  短暂的沉默间,杜绍怀也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悄悄拉开与风宁瑄的距离,眼光甫一相触又迅速避开,他只是轻道:「走罢。」

  缠握的十指未曾松开,一路疾行无话,但风宁瑄胸中似乎仍有些什么梗着,因为就在那眼神交会的一瞬间、在他以长睫覆去清亮瞳眸之前,他隐约窥见,有一丝他所不熟悉的潮黑,在他眼底涌动。

  ※   ※   ※   ※   ※   ※   ※

  回到客栈,天色仍是蒙蒙亮,洞开的房门与窗似乎也没人发现,依旧保持着他们离去时的样貌,方才在遥远林间的激斗,倒是完全没打扰到这里的和平。

  一进房间,杜绍怀便抽了手,带上门、掩上窗,解下白梅剑,随手就悬在床头。而在这期间,他也从未向风宁瑄望上一眼,最后甚至就自顾自地坐在床沿独自出神,压根儿没去注意风宁瑄额上已慢慢渗出的豆大汗珠。

  突然不吭声,是不是表示他还在生气?风宁瑄苦恼地勒了勒自己鬓边的长发,一边走向杜绍怀,在他身前慢慢蹲下,让自己能从仰望的角度中捕捉他的眼。

  「绍怀……你要我说几次对不起都可以,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说那种话了,还有,我也不会让别人再有机会拿着剑那样对我……」啊!糟!怎么又讲了?看到杜绍怀脸上一闪而逝的阴影,风宁瑄巴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你……」没让风宁瑄自责太久,杜绍怀慢慢地将双手放上他的肩头,身子也随着手臂的滑动而渐渐倾近那一袭白衣,最后当他能够紧紧圈抱住他的肩背、脸颊贴着他的颈项时,他彷若失神地轻声自语:「抱我。」

  那一刻,风宁瑄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见风宁瑄竟然全无反应,背脊更像石化般突地僵直,原本忐忑的心情,不知为何,倒是释然了。

  仍是圈着他宽阔的肩,额抵上额,清澈的眼底有一抹深邃黑潮,常常都是抿着的、但吻起来很柔软的唇开开阖阖,几乎是蹭着他的唇在说话……

  「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还是……」略略苍白的脸忽现薄红:「你不想要我?」

  勾引!这绝对是勾引!

  最后一句话像扯断他脑中掌管理智的弦线,他怎么可能不想要他!多少相拥而眠的夜里,他都得望着怀中那张恬和睡颜,然后苦苦压抑自己的欲望,因为他要守护他、不能伤他……但他也非常、非常想要他!

  重重吻上那两瓣不安份的唇,他立起身,两手撑着床沿——因为他怕自己一碰到他的衣服,就会先把它撕了——

  杜绍怀仰头承接他浓烈温柔的深吻,舌与舌纠缠时他在心底轻笑,就是这样了吧……自己,终于也有了一个属于与被属于的地方,无论日后如何,这地方,不会变。

  「绍怀……」长吻结束于他呢喃的叹息,他习惯性地伸手顺着他颊边的发,低问:「你确定?在这个时候?」

  「也就剩这个时候了,不是吗?」微微笑意在唇边勾起,带子一点无奈,却有更多安心:「何况现在喊停,想来你也会很为难吧?」

  「那……」探往他腰间系带时,他还有最后一个、也是藏了最久的问题:「无所谓吗?对你的功夫……」

  「别老是想那些有的没有的事情啦。」倒向床榻前,他很认真的保证:「没问题的!」

  然后,小小斗室归于寂静——除了衣物落地的唏嗦声响,及一两声难以自抑的低吟之外。

  辗转细密的吻从唇畔点吮至颊侧,蜿蜒迤逦,一路啄过修长颈项及拥有优美线条的锁骨,而温暖厚实的双掌,也极尽挑逗地摩挲过他匀称结实的胸膛、不带一点赘肉的紧致下腹,炽烈情焰挟着欲火,仿佛要将两人焚烧殆尽……

  在两具躯体终于合而为一时,错落逸出的喘息就昭示了他们之间的牵绊——

  「绍怀……」

  趴伏在风宁瑄已然汗湿的胸前,意料外的体力消耗让他也不禁微喘,激烈缠绵后的身躯仍旧布着潮红,但胸臆间充盈的安稳踏实,却是前所未有。

  长臂圈搂着与自己相同硕长的身子,心满意足之余,风宁瑄仍不忘低声间道:「会不会不舒服?」

  「还好。」稍稍挺起身体,将脸靠上熟悉的肩窝后,他才发现一个方才虽没注意、现在想起却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不过,你是不是有经验啊?不然怎么会这么……呃……」

  这么熟练?

  「别胡思乱想,我连女人都没有过,怎么可能会有男人?」这般回答,连一向落落大方的他都要不好意思起来。真是伤脑筋,绍怀怎么会问这种问题?总不好老实告诉他……

  「难不成是本能?」

  「大概是吧……」与其要在这件事上多费唇舌,不如拿来做更有意义的事。趁着他还是一脸半信半疑,风宁瑄干脆地吻住他,投入另一场缝络缠腻。

  总不能告诉他,早在家里的时候,他就曾为了这在脑海中出现过千百次的画面而不耻下问,硬把欧阳凌熙从风宁琰身边「借」走,也好在欧阳凌熙是大方开朗的性子,虽然被问及这种事难免窘迫,但也是他了解风宁瑄的心意,于是两人辟室密谈许久,倒有点像是经验传承……

  不过这件事,大概会是他们俩对自己爱人的唯一秘密吧!

  第九章

  八月十五,亮洁明月当空高挂,多少人家都浸润在这与温馨幸福同调的莹莹月色下,尽情享受全家团圆的喜乐。

  与此相较,设在四玉门总坛内外的筵席阵仗,尽管是觥筹交错的热闹景况,人人脸上挂着的那抹笑,便硬是少了几分真诚。

  「大哥,依你看,他们几时会来?」白絮飞啜了口今日才开封的醇酿,状似不经心地开了口。

  「不知道。」季檀乐放下酒杯,磕碰到碟子的声响细微清脆。「你还挺关心他们?」

  「关心?」白絮飞闷闷地嗤笑一声,几许怅然泄于形色:「你倒说说现在有谁不关心?装得一副四海升平,要我来看,现在最食不下咽的该是咱们上头那一桌吧!」

  上头那一桌……季檀乐的眼光往门主及父母所坐的首席看去,门主正不知为了什么事开怀大笑,这还真是稀奇了,自他们几个拜把兄弟成年以来,就鲜少见过门主露出笑容,虽然他很希望自己能相信这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别人也就算了,他们几个少堂主又怎会不知真正的个中原由?

  「去,真是闷死人了。」配合语气似的,姜重玄正百无聊赖地拿筷子一下一下地插着碗里的饭。「寒梅什么时候变成乌龟了,拖拖拉拉的,上次没跟那姓风的什么家伙分出胜负,我可没打算罢休啊。钦,二哥你说,他们该不会突然改变心意打道回府了吧?」

  「你在那胡说些什么浑话?」白絮飞苦笑道:「你当你二哥练成什么神通广大的本事,料得到他们去哪?」

  「也对。你要料得到,我们就能笃定一点,将来该往哪儿去了。」低叹一声,平素飞扬挑达的神采尽皆隐没在微微茫然的年轻脸庞之下。

  轻轻的,轻轻的。

  在笙歌乐舞的和音中,少堂主们的席位上,逸出同声的叹息。

  ※   ※   ※   ※   ※   ※   ※

  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有这样澄净的月吗?

  人生中有太多不可靠的事情,包括记忆。他觉得自己应该要一直记得的东西,比如娘亲烧的那一手好菜,比如爹爹总是明亮温煦的笑容,还有老爱跟在自己身后打转的小弟,及他得应承自己会非常小心、才能顺利从奶娘手里抱来的小妹;这些,不都应该要历历在目、鲜明如昨吗?

  十五年,究竟是不够长,不够长到让他把那片刺目的血红遗忘;却也不够短,因为那些曾经对他最重要的容颜,到底还是在时间的冲积下逐渐崩落、磨蚀,再也拼凑不回去。

  那么,支持了他那么久的恨意呢?

  盘坐在可以清楚望见四玉门总坛灯火的一处屋檐上,杜绍怀只是静静怀抱着白梅剑,流银般月色倾泄周身,却在他的眉梢眼角,反射出冰冷光华。

  终于,风宁瑄伸出手,连人带剑地将杜绍怀纳进怀里,打破长长的沉默。

  「进不进去,就你一句话。」

  「嗯。」闭了闭眼,再睁开,清亮瞳眸仿佛已倒映漫天血雾。「就走罢。」

  ※   ※   ※   ※   ※   ※   ※

  这样子的我,和当年杀进杜家庄的人有什么不一样?

  当未出鞘的白梅剑劈倒丢下酒杯慌张迎敌的第一人时,杜绍怀难以自制地开始陷入不断的自问之中。

  一步江湖无尽期,可他并非自愿涉足。为了报仇,他怎能不擎剑以待复仇之日?可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尽管他剑下多留活口,也不可能真正顾全所有人的性命。

  有人劝过他,留他们的命,只是替自己留祸害,但杀了他们,又真能一了百了?他们的妻儿就不会来报?如同现在的他……

  突然能够体会当年殷仲舒要诛他满门的心情。虽然至今不知理由为何,就算是为了剑谱这么肤浅的原因吧,从某个霸道的角度来看,灭门反而是一种仁慈,对敌人、也对自己。

  那么,为什么我不能成全这种仁慈?

  左手捏诀、右手挥剑,双脚也只是出于本能地踩踏准确方位,蓦地,这一切都嘎然止息。

  除了当头一道银色刀光。

  怔愣间,他几乎要自动迎上那把索命钢刀,一声断喝,却硬生生地将他的心神自无止无尽的虚空中强自拉回。

  「绍怀!」

  惶急与不满的心情反映在剑上,没多罗嗦什么,一式落霞漫天,原本杜绍怀面前那翼巨大遮蔽物便被扫荡不见。

  「杜绍怀,你发什么愣啊?想找死不成?」担心到了极点,风宁瑄几乎是口不择言。

  越近洞庭,杜绍怀的行止就越不宁定。他懂他的挣扎,却更害怕他的总是沉默。他记得还在杭州的时候,绍怀会笑着听他说要同生共死,可是他也从来没有应承过!

  默默地环视前厅被放倒的数十人众,其实还有更多不想插手此事的门派,早在干戈初起时,便已抽身至厅外观望,因此就比例而言,伤者并不甚多。而这其中,有没有死者呢?

  目光还待再多作逡巡,视界却被一张充满怒意的容颜完全占住:「杜绍怀!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宁瑄……」微微侧头,他总算回神发现风宁瑄的表情不对劲。

  「你在生气?」这可真是稀奇了。

  「废话!我当然生气!你刚刚是在做什么?突然就愣在那里不动,叫你也没反应,你有没有搞清楚现在是在哪里啊?」

  「你为什么要生气?」

  「看你有危险又不知道保护自己,我能不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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