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贫乏的人,心灵与生活都是如此,满脑子只有父亲余留的耳提面命。
但当他面对伯爵时,那种积极的反抗意识是连巩君延自己都哑口无言的。
耳畔传来伯爵低切的呼唤,巩君延出神的意识碎裂再重组,回落凡尘,听见伯爵呼唤里蕴含的情感,不由得鼻酸。
“伯爵先生,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巩君延轻问,伯爵叫他的名字彷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可是他与伯爵相识不久,伯爵的叫法像是他们已经认识好久好久。
他不喜欢被当成替身,即使是备胎他也不愿意。
“我没有。”伯爵将脸埋进他的颈窝,摩挲着。“我叫的是你的名字不是吗?”
他心里只有他一个人,然而却得因此受尽相思磨人之苦。
“是啊,但是难道你不是叫着跟我同名的人吗?”巩君延此话一出,心头一缩,厌恶自己想到这个可能性。
“你的名字如此特别,你的人也是,我没有神智不清。”伯爵微微推开他,低头注视他,蓝紫色的眼眸晶亮如洗,瞳底只有巩君延的存在。
巩君延身体深处涌现一股他自己也不明了的狂烈情感,那几乎淹没他,他很明白这全是肇始于伯爵。
他抿直唇,苍白的脸色灰败,“啪”、“砰”两声,在巩君延意识到之前,他的拳头已挥向伯爵,两人相系的身影分开了。
伯爵没有防备,被巩君延赏了左右两勾拳,即使力道不大,伯爵仍然震愕不已。
然而巩君延比伯爵更加的震惊,他惊吓不已的瞪着伯爵,像刚刚那两拳是打在自己身上的一样。
“君延……”
巩君延后退好几步,然后拔腿就跑,伯爵跨出一步想追,但巩君延回头大喊:“别跟过来!”
伯爵因而顿步,眼睁睁看着巩君延跑离他的视线,见他踉跄不已的步伐,为他担忧,但却不敢再前进。
吻他是错的吗?伯爵不禁抬首望明月,低头思索。
不,他等了好久,终于越雷池一步,他不愿意再退回原地,吻了君延更让他内心压抑的澎湃情感难以控制。
他不想吓得巩君延离自己更远,可是他再也受不了他对自己保持距离的作法。
他想要君延,想得他全身都发痛。
然而他只能苦苦品尝被君延拒绝的痛楚,发不出一声嘶嚎。
“砰”的一声,巩君延在跑进温室前,被小径的阶梯绊倒,整个人往前扑压,压上路面,发出一声低响,扬起一圈烟尘。
“呸!呸!咳!”巩君延撑起上身,转身坐在地上,咳出吃进嘴里的灰尘,手肘与膝盖皆感受到疼痛,他抬手一看,手肘擦破皮,殷红的血丝染出,低头看膝盖,所幸他穿的西装裤质料颇佳,膝盖顶多瘀青,痛个两三天就没事。
倒是手肘的伤已见血,不知道会不会对身为吸血鬼的自己有没有什么影响。巩君延果然的想着,眼角余光教温室透出的光晕给吸引,他转头看向温室,好一会儿才辨出自己身在何处,他轻喟口气,起身一跛一跛地走向温室。
巩君延推开温室的门,映入瞳里的是一大片玫瑰园。
“玫瑰……”巩君延情不自禁地上前攀折,却教没有剔刺的花茎给刺伤,鲜红的血珠冒出,他将手指凑近唇边吮去。“原来吸血鬼还是有血流出来。”
他原以为吸血鬼身体的血都流干了,所以才要吸血维持性命,看来他对吸血鬼的认知里又有一项得画上大叉叉了。
“没人跟我说这里种玫瑰。”巩君延走于花径间,四下张望,喃喃自语。
温室内除了他之外,再无他人,一室玫瑰飘送花香,混着泥土的味道,揉和艳深与清爽。
温室的另一头有个空的长方形洼洞,里头散布着散落的碎屑,于光亮的映照下闪着星芒,洼洞旁有块裂开的墓碑,上头刻着:柯芬伯爵 XXX.拉斐德 长眠于此。
“柯芬……伯爵?”巩君延扬眉,“这是什么怪头衔?coffin?”
假若巩君延没有搞错的话,coffin是棺柩之意,除非欧洲有哪个地方就叫这个名字,否则怎么会有人受封如此充斥着黑色与死亡的头衔?
“这之后是什么字?”巩君延拂着墓碑上头的尘埃,想看清之后写的字,却发现墓碑中间裂开的部分恰巧是这位柯芬伯爵的名字,他的姓没有不见,勉强认得出来。“拉……拉斐德……好熟的姓。”
巩君延一愣,突然想起——
“这姓不是伯爵的姓吗?原来他的头衔是柯芬,而拉斐德是他的姓,那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巩君延好奇的自问,然而墓碑上头的名适巧裂开,怎么擦也看不见。
一股熟稔无比的闷痛重击向心,巩君延摀住胸口,捉皱胸前的衣物。心好痛,像心脏病发作时那般的疼痛直袭,巩君延大口大口的喘气,习惯性的头着手伸向口袋寻找药瓶,却在扑空时才发现自己老早死去成了吸血鬼,可、可是成了吸血鬼为何还会……心脏病发……作……
“呜……”巩君延缩成一团,发着抖,觉得恶心想吐。
“君延。”伯爵的声音近在耳边,他的气息混着玫瑰的香气递送过来,平息巩君延翻搅的胃,但他的心仍发着痛。
他抬头仰望遮住自己的暗影,没有意外地认出伯爵来。
“你还好吧?”伯爵不由分说的跪在他身边,抱住他的肩,拉他入怀,低首见他惨白的脸色,轻问。
“我不知道……”巩君延的心痛稍微减缓,但他的气息仍乱,“当吸血鬼也会心脏病发……”
心痛于伯爵怀里遏止,巩君延只能倚着伯爵,任他抬手擦去自己脸上的冷汗、掰开自己捉皱衣服的手、轻拍自己的肩背。
“好些了吗?”伯爵的声音低柔轻缓,吐息拂过他的耳朵,像治心脏病的药一样有效地阻去心脏作怪。
“不好。”巩君延吓傻了,他改捉着伯爵胸前的衣服,使劲,“我的病痛没有跟着死亡消失对不对?”
巩君延已经三个多月没有发作,这让他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心脏病,即使偶尔因为伯爵的缘故心脏会作怪,但始终没有像刚刚那样剧烈。
“傻瓜,你死了当然所有的病痛都消失了。”这就是为什么伯爵健壮的像条牛,没病没痛,连感冒也未曾得过。
“那为什么我的心痛得像心脏病发作?”巩君延不自觉的偎着伯爵,伯爵的眸色在见着他手肘的擦伤时变深,手掌心握住他的手肘,不一会儿,伤痕即消失。
“还有哪里痛?”伯爵轻问,深知巩君延一旦跌倒,绝不止是手肘伤了那样简单。
过去三个月的共处让伯爵知道巩君延让自己受伤的本事有多高,而这是他自八年前首次与他见面时就知晓的。
“膝盖。”巩君延被伯爵扶起,坐上墓碑,然后伯爵拉起他的裤管,见着上头的瘀青,眉皱起。
巩君延看着伯爵微低的面容,随意束着的长发披散的模样,心头涨满了某种东西,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他的长发,长发柔软顺滑,完全不似印象中的外国人那般卷曲。
“伯爵先生你的头发是离子烫吗?”伯爵的头发又直又长,让巩君延不禁发问。
“离子烫是什么?”伯爵治好巩君延膝盖的瘀青,乍闻这个陌生的名词,挑眉疑或惑的问。
“没什么。”巩君延经伯爵反问才想到伯爵是古人,怎么可能知道何谓离子烫?即使有在使用现代科技,但全是为生活便利而设置。
“好了,下次小心些,别再跌倒了。”幸好他有追上来。
“我平衡感不好,跌倒是正常的,我以为吸血鬼不会痛不会流血。”
“吸血鬼是人变成的,没有血我们吸的血上哪儿去?至于痛,那是正常的。”伯爵轻抚巩君延沾染上灰尘的脸颊,替他拭去脏污,带着温柔的微笑相望。
巩君延心一缩,乍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心是跟着伯爵的情绪起伏而起伏的,他愣愣地盯着伯爵,细细端详他的五官轮廓,有种连自己也不明的柔软情绪油然而生,一股冲动涌上,让他俯低头亲吻伯爵的唇。
伯爵一呆,盯着巩君延,回吻,这反倒让巩君延退缩了,他才要放开伯爵,伯爵的手即追了上来握住他的手。
“君延……君延……”伯爵将他的手掌心贴上自己的脸颊,摩挲着,“我该怎么做?”
怎么做才能使你觉醒?伯爵无言的望着巩君延,叹息。
“你什么也不需要做。”巩君延皱起眉,忍过心传来的另一波痛楚,挣开伯爵的握持,双手环住他的颈子,将他拉偎入胸膛,一个名字徒然浮现,致使他唤出声:“菲瑞尔……”唤出的第一次有些困难,因为伯爵的名字音颇难发,然而第二次、第三次……就变成呼唤,呼唤内心深深潜藏未曾浮出的名字。“菲瑞尔……菲瑞尔……”
“君延?”伯爵抬首,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菲瑞尔。”巩君延续唤,心头的郁结松开,他记得自己在很久很久之前曾经许诺要一直呼唤这个名字,然而他却直到现在才记起。“伯爵先生的名字叫菲瑞尔?”
“嗯。”伯爵仰望,神情略为悲戚,“我以为你……”
想起来了。
“嗯?”巩君延眉微蹙,他发现自己竟然觉得伯爵百看不厌,更发现自己对伯爵有反应——即使这些都不是新鲜事,巩君延还是会为每一次的自我发觉感到震惊。
“没什么。”伯爵反手抱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胸膛,“这样就够了,起码你想起我的名字了……”
“什么意思?”巩君延觉得事有玄机,然而伯爵没头没尾的话语却不是他能明白的。
伯爵只是一笑,“你通过考验了。”
“啊?”巩君延的脑袋跟不上伯爵的心绪快转。
“从明天起你每天都到书房报到,与我一同管理奇特的事业,或许偶尔还得出席一些宴会……你能接受吗?”伯爵轻问。
巩君延迟疑良久才问:“你是在告诉我……我成了你的助理吗?”
“是的。”伯爵微笑,瞳底只有他的存在。
“那请你用英语说好吗?”助理就助理,何必拐弯抹角的说一遍。
“我是说英语呀!”伯爵知晓巩君延直来直往的性格,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才刻意不加言明。
“明天白天上工?”巩君延瞪伯爵一眼,不想同他争辩这种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
伯爵是个诡辩家,巩君延深知自己必输无疑,而既然已知结果,又何必争论?
“小心别又晒到太阳了。”伯爵伸手拿掉挟在巩君延发间的草屑,“你要不要剪头发?”
“我白天上工跟剪头发还有晒到太阳有什么关系?”巩君延凌厉地瞪着伯爵,有些头痛的问。
巩君延的思路是开阔的直路,而伯爵是弯曲的险道,他怎么也无法理解伯爵的某些话语,然而他那些莫名奇妙、毫无头绪的话却总能打动他的心。
“我只是提醒你别走太阳会经过的地方,而你的头发长得很快。”伯爵顿了顿,又道:“是的,是白天上工,十点整,别迟到了。”
“我的发质硬,不像你的软。”巩君延没有发觉自己以着迷的眼光盯着伯爵看。
他这个看人的毫无所觉,被看的伯爵倒是挺享受他痴迷的眼眸,只是伯爵知道若是再不采取行动,他们便会一直空耗下去,那对他们一点好处也没有。
“君延。”伯爵抬手抚上巩君延的脸庞,蓝紫色的眼眸紧锁着他。
“你又想干嘛?”巩君延这回很有先见之明的想要挥开伯爵的手,可却不知怎么地,原本要拍掉伯爵的手成了抚摸他覆于脸颊的手。
“想亲你。”伯爵低首吻去巩君延未来得及出口的抗议,辗转细吻,品尝他的惊愕与呆愣,笑容满面,他牵着巩君延的手,摘了朵玫瑰给他。
巩君延被伯爵吻到火气全消,混杂着两种极端情绪地瞥眼伯爵,接过他递送上前的玫瑰,然而玫瑰却在他拿取玫瑰之前掉光花瓣。
“糟糕,我忘了我不能拿太久的玫瑰。”伯爵虽然遗憾大于高兴,但很庆幸有所进展,至少巩君延在自己亲他时不会推开他或打他了。
“吸血鬼拿玫瑰,花瓣会掉光?”巩君延盯着那散落一地的花瓣,喃问。
“你还不会,等到你跟我和奇特、强森一样时,就会了。”这个温室栽种的玫瑰原先只是观赏用的,到后来成了巩敬恒的实验场所。“我先剔刺,你再摘好了。”
否则他拿再多次的玫瑰,下场都是枯萎。
“原来……是你啊……”巩君延低敛眼睫,轻声嗫嚅。
“什么?”剔好刺的伯爵引导巩君延搁那朵玫瑰。
“没、没什么。”巩君延摘下玫瑰,看着娇艳欲滴的花朵,心头想的却是方才那朵凋谢的玫瑰。
梦里回荡的身影、让玫瑰凋落的身影……原来是伯爵……原来是伯爵……
“君延。”伯爵看出巩君延心底有事,于是唤道。
“嗯?”巩君延拿着玫瑰,扯开唇色。
“你似乎不很开心自己不能使玫瑰花瓣掉光。”瞧巩君延盯着玫瑰的模样,像是要将它生吞活剥,即使玫瑰在摘折之时已逝去它的生命。
“没有。”巩君延答得太快反而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哦?”伯爵得到想要的答案,暧昧的笑笑。
“你笑什么?”巩君延神色不善的看着伯爵。
“没什么。”伯爵的笑容愈加暧昧,巩君延见状,眉头紧皱。
“你笑得我全身不自在。”像有虫在爬。
“你是真正的公主。”伯爵若有所思的说。
“我是男人。”愈说愈离谱。
“你知道那个童话故事吧?关于真正的公主那个?”伯爵笑问,盯着巩君延的神情饱含似海深情。
“在床下放一颗碗豆,如果是真正的公主,不论上头铺了多少层的床垫都能查觉,这个?”巩君延听过。
在他很小的时候,护士阿姨念给他听过,那时他嗤之以鼻。
“对。”看样子巩君延的童年不算太灰色。伯爵知道巩君延家实行的教育是令他无法接受的,他的君延该是在充满爱与欢笑的环境中长大,而非是于医院与严父中成长,所幸君延的人格没有偏差过多,否则他真不知自己是否能再爱上君延一次,进而解除这个咒术下的禁制。
“为什么?”巩君延不明所以。
伯爵说的话再一次证明他是一个思想诡异的吸血鬼,但奇异地,他竟不讨厌这样的伯爵,反而觉得与他的距离拉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