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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升机之恋 page 1 作者:莫名

  楔子

  淡水河边,秋色已十分,任凭人车喧嚣,却无人伫足欣赏。

  落日暮霭,霞光满天,给十分秋色再添十分。这美得凄凉的景色,除了小葳,竟无人闻问!小葳心与景同,二十开外的女孩,竟有四十岁的晚秋境。

  “十分秋色无人管”,岂只是黄庚即情的叹息?“十分秋色无人管”,难说不是此刻小葳自怜自怨的心情写照……

  第一章

  “一二、一二……腿抬高些!”季老师将小葳的腿往上一抬,痛得小葳差点落泪。

  他XX的!也不会轻一点。小葳在心中暗骂。

  “腰杆打直,别老分心。”季老师的教鞭在小葳腰背轻轻一敲;小葳立即挺直了腰,不忘斜睨季老师一眼。

  “好了,今天到此为止。你们到这里来,都是缴了学费的。无论是唱片公司出的钱、经纪人的投资,或是自己掏腰包;我相信,你们都是下定决心,要彻底将自己的恶习抛开,成为一个真正的淑女,一个上流的人。所以,你们一定秉持课堂上训练的原则,时时刻刻展现出自己最美的一面。一个公众人物,连睡觉都可能被记者偷拍照,万一睡姿难看,被杂志刊登出来了,平时的努力等于全都白费了。所以,千万记着,连睡觉都要保持优雅的姿势,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知道吗?此外……”

  走出美姿美容训练班,季老师的声音仍在耳边嗡嗡作响。

  季老师,一个善变的女人;前几天,一个学员迟到了两个小时,无论她如何解释路上因游行抗议而塞车,仍无法平息季老师狂风暴雨似的愤怒。她骂人的时候,松弛的眼皮下纹着粗黑眼线,尤其分明的呈现出褪色后的青布褂子的蓝,线圈中的眼珠子则闪着豹子猎食时的光芒,教人不由自主的蜷缩退却,生怕一口教她给吞了。就在她高扬的咒骂声达到最高峰时,纪总——某国际女子美容美体公司总经理来访,季老师那张冷峻的脸孔,就在转身间雪溶冰释,开出一朵朵粲然的笑靥,优雅又高贵;仿佛自严冬瞬间转换成仲夏,令人无法相信它的真实性。

  她来这儿为的就是学这变脸的无上技巧吗?小葳有些迷惑了。

  她看看公车站旁等车的人——一个长发的女子,长靴短裙,脸上明显的勾勒出薄薄的微笑唇形;但仔细看,原来那张红唇是经过一番雕琢的了;这样的一张脸,算不算是戴上了面具?女子的身后,有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纹痕鲜明的脸上,有茫然的神情,不时眯着眼,昂头看着站牌上的数字和站名,似乎有些不安。再远些,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正在大背包中掏着面纸,替怀里的小孩抹去黏黄的鼻涕;风吹散她的发,但吹不去她脸上关怀的眼神。

  他们不等公车时,是另一张脸吗?小葳困惑的想着。

  “嗨!你要去哪?要不要搭便车?”忽地从马路上传来一道嗲气十足的声音,打断小葳的思绪。

  小葳回过神来,朝红色跑车里望去——原来是一起学造型的,大野广告公司新签的平面模特儿。

  “不了,公车很快就来了。你先走吧!”

  “那我走喽!拜——”她挥挥手,疾驰而去。

  红色跑车走了。有个开高级轿车的朋友请她搭便车,不但没有让小葳觉得骄傲,反而让她不自在。她觉得所有的人都在偷偷瞄她,暗自猜测她的来历及背景,尤其是那个穿长靴的女人,示威似的把头仰得高高的,展示她下巴过尖的线条。

  这样的感觉使她害怕,叫她有种无地自容的不安。虽然,她过正常的日子已经两年了,但旁人的眼光,有太阳的地方,仍给她带来不小的压力;也许这只是她自己心理作祟,但是——

  “嗨——计程车。”她终于决定,还是躲离人群,回到独自的隔绝空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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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曲折折的巷子里,有别于巷外一栋栋华丽的电梯大厦。这一带,是一群老台北居住的老式透天公寓,也是大台北地区难得没有改建、仍有个小院子种花种草的住宅。

  其实,大部份人家的院子都随着儿孙人口的增加而逐渐变窄或消失了;增加的,是凌乱没有规划的违章建筑。这些违章建筑有些甚至侵略到巷道,使巷子变得又窄又小;别说消防车,恐怕连汽车都很难进去。但是,居住的空间毕竟重要些,所以,谁也不会去检举谁把防火巷阻隔了。

  “都是多年的老邻居了,谁也不想看人家娶媳妇没新房的,不是吗?”张太太经常这么说,不过“娶媳妇没新房”对她倒形成不了困扰。她和张老先生结婚三十年了,也没个一儿半女,是直到最近,才收养了一个被警察从火坑里救出来的女孩。

  女孩被救出来的时候,才十七岁,却已经在里面进进出出好几次了。起初,张老先生一味的反对:“咱们没儿没女起码清清白白,干什么没事惹个腥?怕只怕她坏底子好不了,破坏我们一生清白。”

  还好张太太向来是家里作主的。

  “咱们没儿没女,就是这辈子阴德积得不够。人家黄局长的小姐说了,这女孩子本性好,只是死了爸爸,又遇到不好的继父,才落得有家归不得,被迫走这条路。我们只要有爱心,就算救个人,有什么不好的?你不要,那我自己养。平时你只管找你那些长官、将军的下棋喝酒,我不找个人作伴,日子怎么过?”

  张老先生听了,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不说话了。

  但这天,不知怎的,顶少吵嘴的夫妻竟为了这事又吵了起来。

  “她的命已经够苦的了,从小就没过过好日子,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像样的日子,你又要把她往里头推!”张太太坐在沙发上一把眼泪的哭着,为那苦命的养女叫屈。

  “往哪儿推了?这是飞上枝头作风凰啊!要不是我一直跟着将军,将军看得起,哪轮得到她?这后头排队的,不只千百个哩!”

  “有什么了不得的?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有什么不好?上流社会?难道就不饿肚子不拉屎吗?那将军都几十岁的人了?儿子都三十好几了,你把她送去,她未来还有没个指望?”

  “将军会培养她的嘛!你看看这会儿,不是让她跟那些明星模特儿上课去了吗?将来跟着将军,还怕没有好机会吗?再说,这人前人后的,还是秘书的名义,谁知道背地里怎么回事呢?”

  “怎么回事?还不是被糟蹋了。”张太太可清楚得很。

  这会儿,小葳在门口院子里站好一会儿了,一言一语,她都听得分明。但竟也无悲无喜,没有一点波动了。可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吗?打父亲死了的那一刻起,她的一生就注定悲剧;遇到干妈后,原以为折磨过去了,日子就要拨云见日了,如今才知道,似乎艰辛的路才刚开始——

  路还长着,荆棘仍张牙舞爪的等着她。但,那又怎样呢?父亲说过,追山猪的时候,如果你看的是挡路的石头,那一定会被石头绊倒;如果只看山猪,不看荆棘,那么就算被刺痛了,也会因捕获了山猪而忘了痛楚。如今,她的人生才开始,她又怎能只顾着石头,不看山猪呢?

  “唉!你真是老顽固。小葳她又不是没给男人玩过,将军肯要她,咱们感谢都来不及呢!你……你竟把石头当宝玉了。真是!”

  “我就知道!你——你这老不死的,你始终就没真把她当女儿。你——你一直就记着她是个妓女。我说过,那不是她愿意的啊!”张太太激动的站起来,扯着老先生衣服不放。

  “好了!好了!”他抓起老太太的手一甩。“别闹了行不行!以前我都听你的,这回,话出口是泼出的水了,我怎么也没收回的余地了!你也不想看看,咱们那块地已经荒了十几年,现在就靠将军了!将军要是肯关照一番,在旁边弄了个公园,咱们那块地一涨,还愁卖不出去吗?”

  “什么?……”张太太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茶几上。“你赔了女儿的一生,只是为了——为了钱?……”咱们都几十岁的人了,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我——我和大哥的儿子——耀祖,给联络上了。”老先生吞吞吐吐的说:

  “他们现在日了过得很不好,家里因为我是个国民党,流放的流放、斗的斗、劳改的劳改,这——这全是因为我啊!我又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何况……再怎么……血浓于水,耀祖、念湘他们,总是张家的骨肉啊!”张老先生说得泪光闪烁,却不敢正眼看老太太。

  “那——你攒钱是准备回去了?你那个……那个老婆,还等你?是不是?”张太太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唉!你想哪去了!就算回去,也只是回去看看,怎能久住呢?共产党的把戏,我看得还不多吗?我只是……家里人都指望我衣锦荣归,我总不能空手回去吧?你说,我来台湾四十年了,空手回去,这……这像话吗?”

  “可……”张太太正要回嘴,小葳推门进来了。

  “干爹、干妈。”小葳勉强扯动唇角笑了笑,然后垂着眼,就要往里头走。

  “小葳,你回来多久了?”张太太抹抹脸上的泪,生怕小葳听到些什么。

  “刚回来。我去换衣服,上课时间到了。”她怅怅然回房去了。

  她到张家后,其实真的用心在改。以前,烈性子、心直口快、满口粗话,现在,真的收敛多了。她一直记得同族里一个好心的大哥对她说的话:“人家愈是瞧不起你,你愈是要争气点,做给人家看。”他是个好人,唯一知道她做过妓女,却不当她是婊子的男人。

  张太太看着小葳怅然的背影,心里更难过了。

  “你瞧瞧,她真的乖多了。她刚来我们家的时候,穿的是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现在……唉!你叫我怎么跟黄局长的小姐交代啊……”

  “好啦好啦!我再跟将军说说就是了!别哭了,叫她瞧见了不好……”张老先生低声安抚着太太。

  小葳在房里,望见庭院里有株紫色的小野花,被风吹弯了腰……

  第二章

  随着美容课程的进行,小葳已经慢慢习惯在那张五官鲜明的脸涂上一层又一层的各种品牌的粉底和彩妆,也逐渐了解自己的皮肤漂白到看不出一点种族色彩有多么的重要!

  同时,小葳也意外的发现,当她在自己脸上画上另一张脸的时候,她可以用新的面孔活在阳光底下,而且不再有恐惧不安的感觉。这对她来说,是个重要的发现。

  大家都说她变了,她剪了个时髦又不失端庄的头发。

  同学们都说她漂亮多了,口才和功课也有明显的进步。

  她每星期要上三堂英文会话、两堂电脑、六堂美容美姿、公共关系和说话技巧,还有秘书实务等课程。

  她每天边喝纯柠檬汁漂白肌肤,边顶着书本练习走楼梯。

  邻居都夸张太太家教好,小葳脱胎换骨似的,和她刚来时简直判若两人!

  张太太说:“难为你了,女儿。”

  她答:“一切都是命!”

  张老先生说:“将军会好好待你的。”

  她答:“蜀道难,人还不是走?走惯了就好;人心难,我还是要测,明白了,就不稀奇。他待我好,是幸运;不好,是命运。”

  一时之间,她成熟到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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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葳,明天将军就要见你了,你得准备准备。”张老先生郑重的提醒小葳。

  小葳自信的点点头,她有把握可以做得很好!

  这些日子以来,她跟着命运转,但她始终没打算要屈就命运;相反的,她想改变命运,给自己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生存空间。

  小葳告诉自己,像她这样一个不幸的女人,只要奋斗,只有努力的追求,才能改变命运,挣出自己一片天。

  她悻悻然坐在蓝白相间的格子床单上,望着素净的书桌,摆着瓶瓶罐罐的保养品,再看看书架旁的健身车;这些都是用那个将军的钱买的。

  明天就要见他了。“将军”!沙场上征战过,死生间来去过;香妃眼中马革裹尸的英雄人物,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英雄不是顶天立地,绝不儿女情长的吗?他为什么会将子女妻儿移民到国外去,然后要她这么个表面秘书、实质上是婢妾的女人呢?

  小葳很努力地去勾勒出心目中的英雄人物,但是浮上她脑子的却是个油头粉面、挺着肚子穿长靴的军阀;他调戏着妇女妻妾,咧着一张刚啃过鸡腿的油嘴,一边解着凤仙状上斜排的扣子,一边大谈国家的命运……

  小葳头一昏,一阵恍惚,眼一闭,神思摇摇晃晃,又飘回到那灯红酒绿的生活中——

  “嗨!陈董、张经理,难哟!”她打扮得像个三十岁的女人,穿着低胸亮片的短洋装,青丝低挽,些许被客人弄乱的,就任它散落一旁,看来更显娇媚。

  “哦!咪咪啊,啧啧,今天很不一样哦!”陈董一双色眼贪婪的盯着她乳沟直瞧。

  “是啊!好像又长大喽!”张经理夸张的在空中抓两下,仿佛在爱抚一个“胸”怀壮阔的美女。

  “张经理爱说笑了,我哪比得上您的夫人啊!上回季总说,她起码三十八哩!你还不满足吗?”

  “哎呀!那老婆子的……布袋一样啊!”

  “哈哈哈!”

  灯红酒绿间,她一杯喝过一杯……

  醉?醉了更好,日子过得容易些。在那种地方讨生活的姐妹有两种;一种是怕醉的,因为她下班后,要醒着做上等贵妇,大把大把花那些醉里赚的钱;另一种是怕醒的,因为醒着的时候,无法接受烂醉时的自己。而小葳,是属于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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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葳闭着眼不忍睁开,那些欢喜的、堕落的日子,那个平凡的自己,将到此为止。明天,明天天一亮,她就要为自己的另一段人生去奋斗了;得不得将军缘,受不受恩宠,将决定她未来的命运,就像昔日嫔妃入宫,得宠者父兄封官进爵,一生荣华富贵;不受宠的,后宫清冷,抑郁一生。她绝不能让自己抑郁一生。

  人的际遇,真个喜时还忧,祸福无常。

  在黑夜中谋生,五光十色里求生存的日子里,小葳原本以为,那些在过气的酒店里、老脸上涂了一层又一层的粉遮掩皱纹的老女人,大口喝酒,残妆遗粉倚门待客人眷顾的情景,就是自己晚年的缩影。然而,在她灰心之余、听天由命的同时,一场扫黑扫黄的行动,将她由黑夜带进了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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