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多年过去,她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却已经觉得心境好老,简直是个未老先衰的前中年期女人了:可是,看看顾以法--
年少时的飞扬与青涩已经沉淀下来,配上他一直有的那股独特的慵懒,现在的他,散发着低调、却不容忽视的男性魅力。
这是谢青雯从来没想过的。
印象中,这个学长永远都与人保持着安全距离。好像很随和、很无所谓,可是实际上,他用满不在乎的态度、适时的沉默……拒人于千里之外。
今天,她无法忍受那样的保留。
「学长,无论是什么,都请你告诉我。」谢青雯坚决地说:「我相信此刻没有什么是我无法承受的。」
顾以法却突然笑了,「妳这么确定吗?」
他的笑容,从以前就这么懒洋洋的吗?眼眸还闪烁着一点点调皮的光芒?带着惊人的电力?他以前真的是这样的吗?
「柏景翔退伍之后没多久就听说订婚了,也就是和妳。相信这点妳也知道。虽然如此,你们却没有住在一起。妳开始每天到柏家报到,周末还帮忙家具店的生意,可是身为独子的柏景翔却很少回来,只把父母丢给妳照顾,自己却在外面花天酒地,还和别的女人租屋同居。」
闻言,谢青雯霍然转身,眼眸大睁。「什么引你说什么?!」
「根据我的判断,应该就是近年很流行的,所谓的劈腿。」
「是谁在嚼舌根、散布八卦?!」谢青雯的嗓音,虽然尽力压抑,却还是微微发抖。「到底是谁?讲这种鬼话!」
「情报的来源不能透露,这是行规。」顾以法使出惯技,轻轻带过。「不过这只是我这几天访谈之后搜集到的资料,还没有深入调查,妳听过就算了。还是妳比较希望我全部查完后再告诉妳?」
谢青雯摇摇头。她呼吸有些急促,用力咬紧牙关,耳朵里开始嗡嗡作响,一波波恶心欲呕的浪潮淹上来,
可以的,她可以撑过去的,多少年、多少考验都经历过了,这次也一样,她不会被打倒。
「我想听。」好久之后,她才能开口说话。「无论如何,只要有新发展,我都想知道。」
「嗯。」顾以法点头,开始反问:「看妳这么惊讶,难道之前都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吗?」
谢青雯苦笑。「我不是一个很敏锐的人。学长,你应该知道。」
他当然知道。
顾以法对这件事情,可是有着刻骨铭心的体认。
但是他选择沉默,再度跳过一个议题。
「时间晚了,我该回去了。」谢青雯说。「今天谢谢你,以后如果忙的话,学长可以打我的手机联络,不用这样跑来。太麻烦了。」
「我不信任电话,也不相信任何电子记录或通讯工具。」顾以法说。他把写得密密麻麻的迷你笔记本合起来,放回口袋里。
「为什么?」
「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的通讯方式。现在的监听技术愈来愈发达了,日新月异。」他又耸耸肩。
「我们讲的这些……会牵扯到什么机密吗?」她困惑地问:「有必要这么紧张、神秘?」
「小心一点比较好,这算是我的职业病吧,放心,不用怕太麻烦我,我会把误餐费跟路程补贴都加在一起,到最后一起跟妳算。希望妳到时候看到帐单时,不会当场昏倒。」他说。
语气非常冷静认真,谢青雯却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绷紧到快断掉的神经,也放松了。
「感觉上,学长,你好像可以让我倾家荡产,果然跟电影演的不一样,电影里的私家侦探都不用收钱,案子查完就消失了,」
回来了,记忆中那个活泼爱笑、笑声好可爱好特殊、讲话很大声的谢青雯,终于回来了。
虽然只有一下下。
他们在距离老公寓至少还有一千公尺的地方分开。下车之际,顾以法把已经冷掉的便当推给她。「妳带回去吧,当消夜吃也好。」
「可是学长你也……」
顾以法摇摇头,无声但坚决地,示意她不要再推辞。
她接过了。
「就算没人问,也要自己记得按时吃饭,知道吗?」
目送那辆毫不起眼的房车没入黑暗,视野中,渐远的红色尾灯突然模糊了。
他叮咛她吃饭。
上一次有人关心她吃饱了没有,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粗枝大叶的柏景翔从来不曾这么细心过,不管是在两人是学长学妹、情侣或未婚夫妻的哪一个阶段。
每天见面的柏家父母……更别提了。
而她自己的父母,已经在她大学毕业之后,两年之内相继去世。从那之后,她就变成了一个孤伶伶的人。
孤单,是一种蚀心透骨的强酸,慢慢腐蚀掉一个年轻女孩的朝气与笑容,让她急速成长,也急速憔悴。
在那个时候,她可以为了逃避令人窒息的弧寂感,做出许多疯狂的事情,比如接下无数家教与音乐班的课程,把自己累得不成人形。
或是,盲目地接受一个明明知道不适合的人。
第四章
劈腿。
多么古老的戏码、多么可笑的借口,而且……简单到荒谬。
谢青雯却没办法摆脱愈来愈浓的困惑与不解。
因为当期的校友通讯刊登了柏景翔意外身亡的消息,加上顾以法这一阵子以来陆续找了不少人探询,有些昔日同学开始打电话来慰问、致意。
说也奇怪,在这种时候,谢青雯却一点也不想接电话,以汲取一点温暖和善意。她宁愿直截了当地说:「我只想问问题,你们知道的话就回答我,不知道的话就挂电话。」大家都轻松。
可惜这是办不到的。死掉的人可以撒手不管,还苟活下来的,就得面对世俗的一切繁文耨节、怨憎情仇,无法脱身。
她几乎要怨恨起柏景翔了。
晚餐时分,她照例来到柏家,帮柏家两老准备晚餐。
柏父六十岁左右,因为长年抽烟的关系,肺很不好,总是听见他断续的咳嗽声。而柏母中风过,到现在左半边身子还不能自由活动,勉强能使用的右手也经常性地抖动不止,完全没有料理家务的能力,
他们对谢青雯却一直很冷淡,尤其在柏景翔死后,几乎把她当作不存在似的,见她来家里,总是冷脸相向,毫无欢容。
「翔啊,你在那边有缺什么、想吃什么用什么,要来跟妈妈讲啊。」柏母由印尼籍的女佣诺玛扶着,来到簇新的牌位前点香,一面喃喃说着。这是她每天必做的大事。
「柏妈,可以吃饭了。」挥汗料理好了几样简单的菜色,盛饭上桌,谢青雯柔声招呼:「今天我煮了苦瓜鸡,满退火的,试试看好不好吃。」
「谁要吃苦瓜!我的命还不够苦吗!」柏母嘴角一撇,脸色阴沉,她连看都不看谢青雯一眼,对着似懂非懂的诺玛说:「搞什么搞到屋子里都是油烟味,臭死了,妳去把电扇开大一点。」
「妈妈坐,先吃饭。」中文不好的诺玛轻声说。她一向跟着柏景翔叫柏母作妈妈,年轻的她其实乍看和台湾女孩没什么两样,只是细看之下,便可以由她略深的肤色以及轮廓,察觉异国风情。
「吃饭吃饭!我也知道要吃饭,别一直催!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随便吃吃而已,干嘛这么急!妳要吃就先去吃!」
「不吃,等爸爸来再吃。」诺玛用生硬的中文说。
柏父上楼来了,他斜眼瞥了一下饭桌。
「什么不好煮,干嘛煮苦瓜!我一天到晚看苦瓜脸,还不够吗?」他用沙哑到有点刺耳的嗓音,粗鲁地抱怨。
端起碗,随便夹了两样菜,埋头吃饭。
谢青雯明明就站在一旁,却从来不被正眼看待,更别说是对谈了。两位老人家连叫她的名字都不肯,当作她根本不在场似的。
他们的态度,此刻已经不会造成尖锐的疼痛了,只是闷闷的、隐隐的划过胸口,传来淡淡的无奈。
她木然地看了诺玛一眼。诺玛抱歉似地看看她,又看看满腹不快的两老,照例很尴尬,不知所措。
为了避开这样的处境,她拿起抹布,开始收拾,顺手把客厅桌上的报纸整理了一下,擦擦桌子,还把旁边搁在柜子上的奖杯移正,撢了撢灰尘。
奖杯年代已经久远。她轻轻擦着,一面无意识地瞄过上面刻的字。
XX年度全国高中联赛篮球组优胜
手指抚过冰凉的奖杯,她微微打个寒颤。
那年,那个和煦的冬日,她曾经陪着他们,一天又一天的集训,为的就是这个奖杯。
也因为这个奖杯,柏景翔得以体保生的资格参加甄试,考上大学。
他真的热爱打球。可以书不念、课不上、什么都不顾地,专心一致,在球场上奔驰,挥洒他亮眼的青春活力。
当然,那时她才十七岁,对柏景翔的了解不够,崇拜却很深。
她喜欢他豪爽的笑、在球场上耀眼的表现,喜欢他永远静不下来的个性,到哪里都可以让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的能力。柏景翔几乎就像太阳一样,永远散发着光和热,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而这样的风云人物、天之骄子,居然在某次琴房旁的教室见过面之后,常常一而再再而三的,和谢青雯「偶遇」,还邀她去看篮球队练习、比赛,告诉她--自己最终目标,是想打一辈子的球。
当队中某个重要球员受伤之后,身为队长的柏景翔陷入了愁云惨雾之中。
联赛集训才要开始,他们已经折损一员大将,校内能打的好手几乎都在球队里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找谁替补,柏景翔和教练都伤透脑筋。
「他已经一个多礼拜都这样了,脸色好沉重。」谢青雯愁着脸,报告柏景翔的困境给顾以法听。
又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不同的是,已经从春天走过夏季,来到了秋深时分。谢青雯和顾以法继续他们社团活动时间的打混聚会,照例是谢青雯边吃饼干边说话,顾以法靠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
他一直是这个调调。眼睛望着窗外,懒洋洋的。偶尔看他在小记事本上写东西,大部分时间在发呆,答话也很简短。
可是,谢青雯一直觉得,顾以法很可靠。
他不曾批判过任何事情,也从不曾对她露出一点点不耐烦。不管她说什么,总是一脸无谓地听着。也许不像柏景翔那样反应热烈,不过,却有一种很令人放心的气氛,让她说着她想说的话,而不怕被笑。
「我看球队没什么问题啊。」半晌,他才懒洋洋地说。
「怎么没问题,问题可大了!」谢青雯把核果饼干塞进嘴里,努力嚼了半天,吞下去之后才说:「景翔学长要争取体育保送资格,这是他最后一次参加全国性比赛的机会,要是没拿到好成绩,那就没希望了。可是石头的脚伤好像很严重,还没集训就少掉当家控球后卫,情况很糟糕。」
顾以法没回应。他靠着窗边,继续眺望远处篮球场上的龙争虎斗。
谢青雯叹口气,找出面纸擦手,然后继续唠叨:「学长说,如果你来打的话就没问题啦,只是升高三了,功课重要,他也不好意思开口。」
说着,她偏着头,乌亮的眼睛带点疑惑,上下打量他。
「怎么了?」察觉她突然停下来,顾以法回头。
「你真的会打篮球吗?」谢青雯提出问题。「可是我看你一天到晚都摊在这里不动,还老是在吃饼干啊、糖果这类零嘴,感觉不是运动型的,好像不大灵活……」
顾以法瞇起眼,冷冷看她半晌。
「我国中跟柏景翔争过地区赛的冠亚军。」冰凉的语调,清楚表明了某人被看不起、相当不爽的心情。
「真的吗?!」神经有点粗的学妹陡然惊呼起来。「可是,景翔学长的国中是篮球名校耶!」
「我的国中也是!」顾以法火大了。「我看起来哪里不像运动型的?哪里不灵活了?妳说!」
谢青雯起身,手背在身后,狐疑地过来他身边绕了绕,左右端详了好一会儿。
确实,他个子高;确实,他身材不似一般男生,虽然略瘦,但是非常结实。只不过,谢青雯从认识他以来,看到的都是懒洋洋、回答慢吞吞、之前还有过腰伤、好像老公公一样的顾以法……
「看起来,体型、身材不能说不像,可是学长,感觉!感觉很重要!」她辩驳:「你给人的『感觉』不像嘛!比较像是宁愿窝在家里打电动玩具、睡觉的那种。」
「好!」不堪被看扁,顾以法难得认真了起来。「妳不信是不是?那我就证明给妳看!」
这罕见的争执之后,结果是,顾以法独排众议,冒着被严厉的父亲、期望很高的老师们痛骂的风险,执意在高三加入篮球队,只为了帮同学兼死党柏景翔达成心愿--这是一个说法。
另一个原因则是,为了证明给那蠢如牛的学妹看看。
还有一个没说出来,大概也永远没人知道的原因,就是--
他不想看她发愁的样子。
就算她发愁的原因是为了另一个男生。
最后,他们做到了。那一年,由柏景翔领军、顾以法相助,两人合作无间,在全国高中篮球联赛中表现出色,过关斩将,打败了许多强敌,拿到第一名。
她永远记得那个日子。
凯旋归来的球队在升旗时接受校长颁奖,神采飞扬的柏景翔代表全队上台,英俊而耀眼,在全校师生面前,举起闪亮的奖杯,露出最灿烂的笑容。
时光要是能永远停留在那一日、那一刻,该有多好。
之后的庆功宴,谢青雯去了。连另一位同届的风云人物,也是柏景翔的死党之一,校鼎第三足--梁伊吕,也全程参与。
这可是谢青雯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位校内名人。
一向文质彬彬的梁伊吕坐在谢青雯身边,微笑看着队员们疯狂大叫大笑、把运动饮料往教练身上倒、嘶吼喧闹的样子。
「这种感觉一定很棒吧。」嗓音醇厚优美的梁伊吕微笑说着,有点感叹。「他们彼此之间的紧密连结,是外人无法想象、介入的。」
「是啊。」谢青雯虽然没见过梁伊吕几次,但是,一向不大怕生的谢青雯很快便和他聊了起来。「尤其是景翔学长和以法学长,两人明明个性差那么多,可是居然是好朋友,真的很难得耶。」
「他们确实交情很好,很有默契。队友嘛。」梁伊吕转头,在学校餐厅惨白的日光灯照射下,他优美的五官闪过一丝兴味。「听说……他们跟一个音乐班的学妹颇有交情。我算是久仰妳的大名了。」
谢青雯的脸蛋突然开始觉得热辣辣的。
「我……只是……这谁说的……」
「柏景翔这个人根本藏不住话。不过妳不用担心,我不会乱说的。」梁伊吕保证着。「我们这几个死党,喜欢的女孩子类型都不一样,所以这次他们都对妳……我也有点讶异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