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许桂菁喊了他,时骏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人——
他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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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的气氛出奇地安静,坐在餐桌旁的人,没有一个人神情放松。
许桂菁打量着同桌的两人,心情纷乱不已,也因此,她没有发现张嫂正端着汤从她身后走来,曲起的手肘不慎撞上正弯腰放下汤锅的张嫂,热汤就这么洒向离得最近的无欲身上。
「啊!」许桂菁惊呼。
「小姐!」
「无欲!」
「没事。」相较于其他人的紧张,无欲却像个没事人似的,表情冷静得让人毛骨悚然,尤其是当洒在她右边身子的汤还冒出阵阵热雾时,更让人觉得恐怖。
「快!冲冷水!」张嫂紧张地直往厨房冲,似乎打算端一盆冷水出来泼上被热汤湿透右半身的无欲。
「张嫂。」无欲叫住慌乱的张嫂。「妳不用那么紧张,我真的没事。」
奇怪,她这个真正被波及的人都没喊了,他们在嚷什么?
「还说没事!」时骏冲到她身边,将她打横抱起,往楼梯的方向跑。
「放我下来,我说过我没事。」
「闭嘴,现在听我的!」时骏低吼,她若无其事的表情再次惹他动气。
无欲瞪大了眼,讶然看着他的怒颜,半晌,垂下眼睑,不发一语,任他主导一切。
抱着她跑上二楼,时骏才想到自己漏了一件事,头也不回地吩咐——
「李伯,叫出租车送许小姐回去。」
许桂菁闻言,小脸瞬间惨白,惊愕地看向时骏的身影。
许小姐……他改口叫她许小姐?!
这是多么生疏的称呼,只因为她不小心让汤洒了无欲一身?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就算是意外,也不值得原谅。」决绝的话语冲口而出,完全未经思索。
「时骏——」
「恕我不送。」冷凝的声调透着无情,抱着无欲冲上楼的身影迅速远离,根本没听见许桂菁的低声呜咽。
就算听见又怎样?
他根本不在乎!
第七章
哗哗水声在浴室内响起,无欲被迫坐在浴缸内,看着时骏手握莲蓬头用冷水淋湿她,也看着浴缸里的水淹过脚趾、脚踝,逐渐升高。
「你对你的女朋友太凶了。」见他没有反应,无欲皱了眉头。「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她不是我女朋友。」
「啊?」
「妳说过有些事做了,就得付出代价。」他说,将冷水的水喉扭开到最大。
「所以?」
「她让妳受伤。」
她懂了。「所以她的代价是被你赶出去。」
「……我不准任何人伤了妳,谁都不准。」
谁都不准……无欲蹙紧的眉不自觉地渐渐舒缓,暗自窃喜。
她果然不是个称职的天使。她应该教导时骏不能迁怒他人,应该原谅小女友的无心之过,要他撇下自己,赶快去安抚吓坏的小女友,但她——
实在不想看见时骏和另一个女人卿卿我我的画面。
当她站在客厅里,透过落地窗看见时骏亲吻女朋友额头的景象时,左胸强烈疼痛,痛到她不得不转身入内,来个眼不见为净。
至今,她仍不知道左胸疼痛的原因,只知道绝大部分的痛都是因时骏的举动所引起。
这痛,究竟意味着什么?
无欲凝视渐渐升高的水面,直到布料撕裂声响起,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发起呆来。
她揪眉望着自己被剪开的袖子。「烫伤的处理步骤是冲脱泡盖送。」不要以为她不知道哦,电视上说了很多遍。
时骏手上的剪刀停住,抬起头,一脸不满。都什么状况了,还跟他讨论烫伤怎么处理?!
偏偏她异常坚持:「你的步骤有问题。」
「盲目的相信电视,不如别看电视。」时骏继续沿着她的袖子往上剪。「处理烫伤的正确步骤是冲泡脱盖送,让伤处泡在冷水里,用剪刀剪开衣物脱下,以免衣服布料摩擦伤处,造成感染。」
「原来如此。」无欲不再吭声,任他剪开自己的衣服。
剪刀在剪至肩线时停下,裸露出红肿的伤处,让时骏看得双眉紧揽。「痛就说出来,不要强忍。」
无欲看看自己的手,淡声道:「这点痛还在我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我宁可妳喊出声,让我知道妳会痛。」说话时,他手上的剪刀转移目标,从她的右脚裤管开始剪起。
看着自己的右脚逐渐裸露出来,无欲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比较好奇的是时骏此刻的想法。
「我说痛,你会比较开心吗?」
「不,但至少我会知道妳有多痛。」
「然后呢?疼痛还是没有办法减轻不是吗?既然如此,说出来又有什么用?」
时骏垂视裤管的眸终于抬起,不敢相信地望向她。
「我从没看过像妳这样的女人。难道妳没想过万一烫伤的情况严重,将来留下疤痕该怎么办?」
无欲看看红肿的伤处。「我想不至于吧,又没有严重到起水泡,最多只是轻度烫伤。」
不喊痛求援、不撒娇哭闹、不紧张慌乱,她非得这么冷静、这么怪不可吗?就不能有一点正常的反应?!就不能——
让他有机会像个男人那样疼惜呵宠自己的女人?
「妳——」看见她抬起右臂,凝视右上臂的两排齿痕,他乍然停口。
「没想到……它还在。」他记得,她手臂上的伤是他十二岁那年咬的。
时骏伸手向她,最后落在她右臂上轻抚,指腹明显感觉到牙齿的烙痕。
当时没有的心痛,如今强烈得令他懊悔当初孩子气的行为,竟然在她手臂留下这样一道痕迹。
「可见你当时有多恨我。」无欲轻道,「充满强烈情绪所造成的伤口会成为一种印记,这种印记是不会轻易消失的,就算是离开这个人世,也很难消除。」她身上大概会永远留着这两排齿痕了。
「我……」时骏执起她手臂,俯首以唇轻抚。
无欲没有挣扎,只有满脑子的不解以及一丝连自己也不甚明白的期待,促使她安静地等待时骏的下一个举动。
「对不起,那时候的我对妳所做的事……」他为以前的作为真心道歉。「告诉我,妳一年四季都穿长袖衣服,是不是为了遮住这道伤痕?」
「不是。」
「不要骗我。」
「我从不说谎。」天使不能也不会说谎。
「那为什么——」他一顿。
★跟你一样不好吗?★
倏地,他想起许多年以前,他们谈论类似话题时,她曾说过的话。
「无欲!」
「嗯?」无欲挪动身子,让颈部以下完全泡在水里,炽热的刺痛感大减,令她舒服得想闭眼,也真的闭上了眼。
「妳在陪我守丧。」
没有一个女人不爱美,而她却只挑长袖的深色衣服穿,就像他自父母双亡后,出入任何场合只着深色西装一样。
他不想自作多情,但无欲的行为却让他不得不这么想。
「告诉我,是不是?」
「这很重要吗?」她不答反问,双眼依然紧闭。「如果我说不是呢?」
「不可能。」时骏斩钉截铁道。
「既然你心里早有答案,何必问我?」果然是个奇怪的小孩。
居高临下俯视那双眸轻合的秀丽美颜,时骏几乎想叹息了。
她知不知道她现在这副毫无防备的模样,会让人想人非非?
「不要在一个男人面前闭上眼睛。」他说,却不由自主地弯腰,拉近彼此的距离,两人的鼻尖轻触,感受得到对方吐出的气息。
他跟她,从来没有这么靠近过,他想更靠近她、更靠近,近到……
能吻住她毫不设防的唇!
感受到唇瓣突来的压力,无欲睁开眼,时骏的脸瞬间占满她的视界,除了他,她看不到其他事物。
不是正在吵架吗?为什么突然演变成这情况?她困惑极了。
「少爷!无欲小姐没事吧?」门外,张嫂焦躁不安地喊道,硬生生划开浴室内的暧昧氛围。
时骏像被雷击中一样,猛然往后一退,想起自己做了什么事,他双眸盯着无欲的脸,企图从中读出些什么。
但就如同往常一样,他在她脸上读到的只是与平常无异的木然表情。
这瞬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
「原来只有我……」
什么原来只有他?无欲启唇欲问,张嫂却在这时打开门,福态的身子挤在浴室门边。
「少爷!小姐她没事吧?」张嫂惶惶不安地探看,怕少爷怒气未消,把她跟刚刚那位许小姐一样给赶出去。
「剩下的交给妳。」带着浓重的失望起身,时骏将剪刀递给张嫂。「剪开她的衣服,小心脱下,我去拿药。」
「是的,少爷。」张嫂应声,蹲在浴缸边,继续时骏未完成的事。
直到时骏的脚步声远去,张嫂才敢出声——
「小姐,请妳帮我说说话吧。我第一次看少爷那么生气,我怕他一气之下就把我给辞退,我很需要这份——咦?小姐?!」张嫂紧张地尖呼,瞪着眼前红透耳根的俏脸。「妳、妳的脸也被烫到了吗?怎么红成这样?!糟了糟了,女人的脸最重要,这、这下该怎么办才好……」
只见无欲嘟囔了几声,垂首将脸埋进冰凉的冷水里。
上帝,这是怎么回事?
时骏竟然……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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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适当的紧急处理,也上了药,无欲以为这样就没事了。
可到了半夜,右半身强烈的刺痛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所以我才讨厌人类……」半梦半醒之间,她自言自语,呢喃地抱怨起化身人类之后带来的种种不便。
这点小伤,如果在天堂,只要到专门供天使疗伤的愈伤池浸泡一会儿,任何伤口都会立刻痊愈。
但在人间,她只能像个普通人,慢慢地等待伤口痊愈。
「……人类就是这么脆弱……」所以她才觉得麻烦。
「别忘了妳也是其中一分子。」黑暗中,时骏的声音响起,透着不满。「不要说得好像妳不是人。」
「我本来就——」无欲强迫自己睁开眼,没开灯的房内视线不明,但她猜得出是谁在她房里,「时骏?」
「是我。」时骏扭开她左手边的床头夜灯,大掌压上她额头。「妳发烧了。」
「我知道,人类一有病痛,免疫系统就会发挥作用,利用发烧消灭外来的病菌。」天使在无法进入愈伤池时,也会利用这方法自我疗养,与人类相同。
时骏双眉攒得更深。「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
无欲有时会用这种「非我族类」的语气说话,每次都让他觉得分外刺耳。那种口气就像在画清某种界线似的,令人厌恶。
「算了。」他不会懂的。无欲转移了话题,「你在这里做什么?」
「看妳。」时骏帮她将丝被拉开,减去伤处的压力。「我问过家庭医生,他说烫伤有可能引起发烧。」
「没想到我这么脆弱。」没想到几乎无所不能的天使,来到人间还是有落难的时候。
「脆弱?那是在妳身上最不可能看见的东西。」但天晓得,他多希望能看见她脆弱的一面。
当然,只有他能看见,其他人休想!
「现在你看到了。」
时骏忽然沉默下来,坐在床侧,将她扶坐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右手避开她的伤处,搂住她纤细的腰以稳住她的身子。
「时骏?」他怎么了?
一包药和一杯水,同时送到她面前。「这是消炎药,为了防止细菌感染,妳最好吞下去。」
「我不必——」
「听话!」时骏打断她的拒绝,语调霸道。
这是第二次,时骏以如此强硬的口气跟她说话。
发烧且炙痛的伤处消磨掉她大半的精神,让她没办法像平常一样跟他抬杠,只好点头配合。
「风水轮流转了。」无欲吞下药锭,并喝干一整杯的水后,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话。她没忘记时骏当年跟杨应龙打架后,因为发烧想喝水,自己却刻意刁难他的事。
也亏时骏听得懂,逸出一声低笑:「但我不像某人那么恶劣,趁人之危,存心让人难堪。」
他口中的「某人」抬眸,投了记无力的白眼给他。
「我只是要你知道生命比一切都重要。」当然,恶整这个平日就爱惹事来烦她的小鬼也是目的之一。「人要活着,才有希望。」
「我知道。」从那件事中,他学到生命中总有些事必须妥协,硬碰硬不一定会给自己带来好处。
但却是到了今天,他才知道她当时为何会一整晚都待在他房里。
「妳知道那天晚上我有可能发烧,所以才守在我房里对不对?」就像他,守在这儿一整晚,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放心不下她。
「那是巧合。」
「巧合会让妳守在我房里一整晚?」
无欲沉默了,她不懂他究竟想问出什么。
「无欲,我不会后悔吻妳。」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是真的想吻妳,所以我不会后悔。」
「你这样会让事情变得很复杂。」
「我不认为。」手掌轻捏她小巧的下颚,他强迫她看着他。「以前不懂的事,我现在有点懂了。」
「懂?」她怀疑他究竟懂了什么。
「无欲,我喜欢妳。」
什么?!美眸讶然圆瞠,望着今年十九岁、依照台湾法律规定来看尚未完全成年的时骏。
「你、刚、说、什、么?!」
「我喜欢妳。」时骏不介意再说一遍,甚至再送上威力加强版的告白:「无欲,我非常非常喜欢妳。」
上帝啊……
无欲从没有如此真切吶喊过上帝之名以寻求救助,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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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欲简直不敢相信。
堂堂天使之躯来到人间,照理说,以她高于人类数等的优良体质来看,没有道理比人类的身体还要脆弱。
但事实证明——她这个落人人界的天使连个小小的烫伤都赢不了,更别提之后的发烧竟让她躺了四天,到现在仍虚弱得连下床都办不到。
神志介于清醒与浑噩之间,她时睡时醒,难过得受不了,好几次想大声吼叫,都被自己压了下来。
天使怎能做这么狼狈的事情,太丢脸了。
「无欲?」门外飘进一声试探。
是时骏。听出他的声音,无欲本来是想回答「进来」,但话才到喉咙,又给莫名其妙地吞回肚子里。
自从那天之后,无欲感觉到自己与时骏之间有了变化,但她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变化。
人类的情绪,一向是天使无法理解的困难课题,她怎么也想不透。
时骏突如其来的吻,有别于她和无情、无求在天堂时的亲吻,让她直觉自己应该与他拉开距离,愈远愈好。
而他的告白更让她觉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应对。
站在门外的时骏久久不闻回应,决定不请自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