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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千帆(下) page 1 作者:风铃子

  第九章  梅子黄时雨

  江南四月黄梅雨。

  不是薄如纱更销人魂的烟雨,也并非挟风雷之势而来的急雨,有的只是点点滴滴,从黄昏到天明,又从天明到了黄昏。

  连月不晴,天是苍白的愁颜,却挟了风带了柳絮,于是就成了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江浙有七山二水一分田。所以,山是极多的,不怎么高拔险峻,却也自有一般秀丽温润气质。一到了梅雨时节,山上便是莽莽苍苍湿湿漉漉的一片绿色:草木繁茂,枝桠横斜,老树根上青苔密布;间或,是三两丛野花,淡紫微蓝,在青苔之中轻轻摇晃……

  漫山遍野,借着雨意看来,绿得,有几许苍凉。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份苍凉,可能只是一点点无聊的愁绪;然而,对于周青来说,感触,就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

  半个月以前,他还是名震天下的江湖第一魔教--「苍圣神教」江南分舵的弟子。

  苍圣神教雄踞江湖八百余年,势力遍布天下,各行各业均有营生。江南乃是鱼米之乡,钱塘富庶更是自古传闻,因此,尽管近年来势力衰退,「苍圣神教」对于分布在江南的势力,依然竭力保存。于是,周青的生活,本来是安逸的,他也曾经以为,就会一直这样安逸下去……

  然而,分舵被灭,仅仅在一夕之间。

  火光,鲜血,惨叫……尸体的焦臭味鲜血的腥味断气时满含着怨恨的叹息……悲哀愤怒不解恐惧五味混杂有如潮水一样漫上胸口……

  带着血和汗水,满脸的泥土尘垢,周青从尸体堆里爬了出来,没有回头看一眼--因为,只要回头看了那么一眼,绝望和令人窒息的悲哀就会将他击倒,无可逃避……

  那一年,三月西湖,桃花如血。

  在桃花开得最为妖艳的晚上,周青不回头地逃出了满是追兵的杭州城,上了荒岭。他不知道,就在第二天,满城风絮起,梅子雨打落了桃花,成一片血海。

  满城都是敌人,连城外到余杭、淳安、富阳几个县城的官道,也早已被正道的人监视了。所以周青只能守着荒岭,没有食物、衣物、药品、空荡荡的荒岭。

  幸运或不幸,他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梅白、王六子、张虎--一些和他一样劫后余生的人。该说幸运是因为有了难友,就可以免受孤独等死的苦,落难的时候,多一个人受罪总比少一个强;该说不幸,是因为……绝望,是能够从一个人心中传递给另一个的……

  没有御寒的衣物,每天只顶着大芭蕉叶子,被冷冰冰的雨水泥水浇个湿透。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勉强忍受了,但时日一长,就出了问题:张虎本来是个雄赳赳的汉子,一个人能抗上百斤,然而这一回不知是内心的绝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着了凉,三天上发着烧,到第四天,就死了。

  梅白只有十六岁,平时又和虎哥感情最好,这一来哭得死去活来,硬是抱着尸体不让下葬。

  王六子上前,一个巴掌将他甩开一旁,狠狠瞪了他一眼:「虎头是得了瘟疫,你要死自己死去!别碍着老子活下去!」

  梅白呆呆地站在一旁,也不哭,只是如泥雕木塑一般楞着看着,张虎被裹了几片芭蕉叶子,葬得远远的……之后,梅白就再没有哭过,他的泪水已随着他的虎哥走了,要不回来。

  第二个出事的,反而是王六子。自从张虎死了之后,梅白就像丢了魂似的,整日里呆坐着傻笑,如一具抽干了悲哀的人偶……疯狂,隐隐约约,却无处不在。王六子于是骂他,打他,劝他,甚至哭着求他……梅白只是一个劲笑,笑,笑。

  最后,王六子忍受不了。他进了城,寻死,免得心中那种愧疚绝望吞噬了灵魂,死了,倒也落得干净……他这么想,于是他就真的死了,尸体被大卸八块,扔到城外,被雨一浸泡,很快肿了烂了,发出阵阵霉臭。

  周青抱着尸体痛哭,梅白自张虎死后,第一次露出了悲伤的样子,然而,毕竟还是没有眼泪,他的眼泪这辈子只给一个人。

  那天晚上,大雨哭得淅沥哗啦。周青一个人铺了大芭蕉叶子,躺上去睁着眼,透过层层的叶子,想要从天上云层里找出一丝光来……他毕竟是没有找到。

  但是,第二天,梅白恢复了神智。他走过来,脸色很苍白却镇定,只看得人心里发酸,他淡淡地说:「周大哥……虽然不一定有什么用……但是,咱们要活下去。」说到此,眼眶有些红,他紧紧攥了拳头,抿了唇,神情像是发着狠:「咱们要代替虎哥和六哥,好好活下去!」

  周青眼眶有些湿,却激动地扬起了眉头:「好!」于是伸出手,和梅白重重地对击三掌为誓。

  其实……话是如此说,大家心里都明白,没有谁,能代替谁活下去……不过,活着的人,被孤独地遗留在这世上的人,劫后余生……需要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借口。

  那时,山上已经没有能吃的食物,连无毒的草菌都被挖遍,况且周青总觉得张虎的死,可能和生吃草菌有关。要活下去就必须有食物,最好,还连带有药品、衣物。

  于是,两人决定,打劫来往过客。

  第二天,周青与梅白起了大早,伏在道路边,伺机而发:然而梅雨季节山路泥泞难行,过往商旅熟知此事,早已避开。因此,从天明到黄昏,两人一无所获。

  周青伏在石头背后,看着暮色一点一点浮上来,眼睛红了,他回头看一眼梅白,吓了一跳:梅白紧握着兵刃,脸色已不再惨白,却隐隐透出一些红晕!

  不正常……那脸色……

  周青心中「咚」地一响:「不好,看这情形……不像是病好了,倒像是人家说的回光返照……莫非……」想着,心里不觉一阵慌乱,只叫得一声「梅白」!

  「嘘--」梅白却不应他,只示意他噤声,眼睛直直地望向前方,眸中,流过一丝兴奋的光。

  周青顺着他的眼神,往前一看,全身的神经一下子绷了紧--

  莽莽苍苍的绿林尽头,一辆马车缓缓穿过雨幕,向这边行来。

  赶车的,是个一身黑衣的青年,二十一、二岁年纪,剑眉大眼,憨厚中透着英气--他一头黑发尽数盘起,血红的布条拴在头顶,在苍白的天色里,那布条依然鲜艳夺目。青年一边赶着车,一边还不时回头,望望那被布帘子裹得密不透风的车厢,皱着眉头叹息。

  雨冰冷,虽然被帘子包住了,车厢里的人还是禁不起这一阵凉意,轻轻地咳嗽起来;咳嗽声听来,也是虚弱无力。

  听到咳嗽的声音,青年的眉头一下子锁了紧,抬头看天,骂了一声:「该死的天!」然而神色里,却是担忧多于愤怒。

  周青紧紧盯着那辆马车,慢慢地握紧了手里的刀,又慢慢松开--黑衣青年腰间有剑,且身着武士服,想来是会家子,一般情况下是绝对不能硬拚的,然而现在……周青望了望梅白,梅白的眼神像要在黑衣青年身上烧出两个洞一样。

  周青沉着地点了点头:为了活下去,他们已没有任何选择!

  十丈,五丈,三丈……马车慢慢接近了,周青屏住呼吸,心里默默地熟--两丈,一丈……就是此刻!

  「上--」周青发一声喊,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一剎那,梅白周青一起跳了出来,各举兵刃,红着眼睛向那青年直冲过去!

  急变生于仓促之间!

  黑衣青年大吃一惊,只来得及喊一声「你们--」话音未了,一柄长枪抖起碗大的枪花当胸就是一刺;紧接着,一把长刀翻起一道雪亮雪亮的刀光朝他头顶斩落!

  梅白的「闪电枪」与周青的「青霞斩」一同出手,势如长虹贯日,杀气满盈!不成功便成仁--求生的希望,更引发了斗志。

  周青梅白此时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活下去……牺牲已经够了……所以,我们输不起,我们必须胜利!

  山野里渐渐昏暗下来。雨珠子击打在银白的锋刃上,一片凄厉的冷!

  雨水飞溅,斗志汹涌,马长嘶!

  长嘶声中青年骤然一抬手!谁也无法形容那一抬手的速度,因为,那已经超越了速度的极限--

  就只见,青年手一动,然后--战局嘎然而止。

  周青举着刀,梅白握着枪,刀锋离那青年头顶只有半寸,而枪尖几乎已擦到他胸口的衣衫……然而,就在这个距离胜利只剩下千万分之一秒的时候,一切停止下来。

  一切来得突然,甚至,连锋刃在空中划过的轨迹,也未曾消失。一瞬间,青年只是一动手,就点中了两人的穴道,硬生生煞住了他们已经发出的攻击!

  然而,那青年发出这惊世骇俗的一击之后,只是楞楞地问了一句:「你们……在干什么?」

  周青依然在震惊之中,这震惊里,更多的,却是深深的绝望。雨不停下,水珠顺着两座雕像往下流淌,带走了最后一丝温暖。周青冷冷望着那疑惑的青年,紧咬着唇,一字不发。梅白索性闭上了眼。

  青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抓了抓头皮,一脸疑惑,又问了一句:「……你们在干什么?怎么平白无故从路上跳出来,喊打喊杀的?我们有要事,得赶着上路……要是你们不想说,我们可就要走了!」

  周青迟疑了一下,才冷冷开了口:「我们在打劫。既然已经失败了,也没有必要跪地求饶……」他微微顿了顿,梅白睁开了眼睛。

  「我们是苍圣神教的人。从城里逃出来,没有吃的,没有穿的,没有药物,也不能回去……」梅白缓缓的,也是平静地说道,太久的痛苦,说来,却已经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虎哥病了,第四天死了,埋了……然后,六哥闯进城,被分尸并且拋弃,等我们找到他,人已经烂了,全身肿胀……」

  周青冷冷地笑了:「我们没有做什么孽,打劫只是因为不想死……但是,既然已经失败了,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雨水,无休止地冲刷着整个世界,有如命运的网……却已,没有人相信……那是菩萨的眼泪……

  上天,没有眼泪。

  黑衣青年身子一震,猛然一抬手,解开了两人的穴道。

  「你们……」黑衣青年眼中满是不忍,「你们怎会到这种地步?就算分舵被毁,这么大个杭州城,又怎么会没有容身之所?就算杭州城里已容不下你们,为何不去投靠其它弟兄?就算其它弟兄找不到,也可以到总坛去啊!为什么……」

  没等那青年啰嗦完,周青已愤然打断:「你以为我们愿意困在荒山里等死吗?分舵被烧了,城里来了好多正道中人;后来,又传出消息,说分舵里找到江南王妃的金钗!这样子,正道加上官府,我们进城还有活路吗?!」黑衣青年一怔,一时语塞,再说不出话来。

  雨,有些大了,打在身上,冷,疼。

  周青有些疯狂地笑了起来:「……够了,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什么的我统统都受够了!什么死的活的,老天没有眼睛,我也没啥活头!」说罢,他仰天一笑,让雨水冲走他,最后的眼泪。

  雨冰冷,黑衣青年心中暗暗自责,想要安慰几句,却无从开口,忽然听见,车厢里响起了熟悉的咳嗽,连同一句话:

  「韩剑,替我把帘子拉开,我有话要说……」声音很轻,语调很冷,却隐隐带着一丝沉重。

  韩剑「啊」了一声,急道:「云儿,你怎么醒了?外面雨这么大,你身子……受不得……」

  「拉开,我不碍事。」车里的少年又咳嗽起来,语气却很坚定。

  韩剑无奈,只能依言上前拉开车帘,一边叹息:「你怎么不多休息一会……」

  车帘乍开。车厢里,是一袭如被霜色染透了的白衣--

  白衣下的少年,年约十六七岁,身形极为消瘦,脸容更是苍白得全无血色,不时以袖掩口,轻轻咳嗽……任谁都看得出,少年已身罹重病。

  然而,他一双眼眸清如水,寒如冰,看来竟是煞气凛然!

  这少年,竟能同时拥有出尘的清丽和人世间的英气:神如秋水衣如霜。

  那气质,竟不因为疾病有半分削减。

  白衣少年淡淡地横了韩剑一眼:「你都和本教的弟兄交上手了,我怎么还能休息?」

  韩剑脸上一红,只嘟囔道:「我怎么知道他们是本教的弟兄……」声音,却是越说越低。

  白衣少年此时却再不理会他,只把眼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定在周青身上,缓缓道:「周先生,我想你之所以坚持留在荒山里,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想到杭州城里强敌无数,道路上自然也有敌人;二是因为附近的分舵……无论如何都不肯收留你们,是不是?」他的神容一直都是冷冷的,连话语声调也如出一辙,只听得人心里微微发寒。

  少年问了这一句后,只是静静地看着周青,也是冷冷的。

  雨,依然在下,雨幕卷住了整个世界,同沉于一片苍茫的黑暗里。雨的声音,风的声音,还夹杂着树木摇晃,偶然,枯枝断裂……

  黄昏里,雨光溶溶,有晚鸦几声,分外凄厉。

  周青沉默了,许久,才低低地回答:「……我求救过,向邻近分舵的兄弟……但是,没有人肯……」

  「大哥!」梅白猛得跳了起来,吼了出来,声音却发着颤,「你说你求救过,可是为什么都不告诉大家!」

  「不错!」周青冷冷道,「咱们都已经穷途末路了……这种时候怎么能只想着依赖靠不住的人!」说到这里,他的眼眶发着红,紧握了拳头,却已止不住泪水混入雨水倾泄而落。

  「何况……何况……根本就没有人来援助我们!」带着泪,周青跪了下地,一拳重重地击落,水花飞溅,「你叫我……怎么说得出口啊!」

  「……大哥……」梅白怔住,仿佛那一拳,打的不是地,而是他。

  「周先生,」白衣少年忽然开了口,声音却有些低沉,隐隐透出几分倦怠,「我很抱歉……分舵的事情,还有你们的遭遇……不过……」

  他抬起头,清冷的眸光缓缓地扫过雨幕,落在一片昏暗的荒岭里,那儿,凄风苦雨正抽打着一山晚树,而映山红早已落成满地杜鹃血。

  「这件事情,我会负责追查到底,还你们一个公道,在那以前--周先生,你过来一下--」少年徐徐地、也是冷冷地说着,用词很客气,然而他神情话语之中,竟自有一股威严气势,令人无法违抗。

  周青一怔,不明所以,却依言走到车前。

  车厢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手里,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木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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