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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千帆(下) page 3 作者:风铃子

  房间并不大,仅一床一桌一双圆凳;然而青纱斗帐,木雕窗花,连青瓷茶具上也描了几叶兰草,颇有江南小巧素雅的风韵。

  当然,韩剑根本没有半分欣赏的兴致,他只等侍者将那一大托盘的饭菜端上桌来,就一声欢呼:「啊!东坡肉!」顿时双眼放光,筷如雨下,只看得那侍者目瞪口呆,暗想北方果然是寒苦之地,瞧这汉子……分明是饿死鬼投胎嘛!

  看见韩剑这般模样,柳煜云在一旁微微而笑,拿出银子打发那侍者离开。听到侍者的脚步「噔噔噔」下了楼,他才悠闲地喝了点酒,吃了点素菜。

  韩剑一连吃了两块肥肉,猛然看见柳煜云只吃素菜,不觉一震:「……云儿,这肉是你点的?你不是不爱吃荤么?」

  柳煜云浅浅呷了口酒,淡淡看了韩剑一眼:「我是不爱吃荤,可是你却一餐都离不开肉。」

  韩剑脸上一红,筷子却还是飞快夹起了一块肉:「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想吃……」

  柳煜云依然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你都盯着别人的东坡肉看半天了,还有谁会不明白?」

  韩剑又咬了一大口肥肉,听到柳煜云这么一说,顿时咧开嘴憨笑起来:「云儿,你真好!」他这一笑可不得了,满嘴的油都快流出来了。

  柳煜云心中暗暗好笑,却瞥了他一眼:「才一盘东坡肉就收买你了?我陪你练了三年的武功,都没见你感动成这个样子。」说着,伸手递过一条手巾。

  韩剑接过手巾在脸上抹了一把,却抹得满脸油水,他也不在意,只呵呵笑:「这肉我早就想吃了!再说,找你对招实在太辛苦,你呀,动不动就用索子绊我,一点情面都不留!害得我摔得鼻青脸肿浑身酸痛,躺在床上都睡不着!」

  听他谈起往事,柳煜云微微一笑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更何况……是一块又笨又钝的顽铁,不趁早打磨个几下,过几年还不锈光了?」

  韩剑一开始还没听懂,只笑道:「不过,和你对招武功倒是进步很快,现在你都没法绊我摔跤……等等--」越说越觉得不对,猛然反应过来,叫道,「云儿!你是在说我笨?!」

  哎呀,还有别的吗?柳煜云看着韩剑,后者脸上还正油水淋漓……表情却搞笑无比呢……他不觉莞尔一笑,才正色道:「好了,快吃吧……最近一段时间里,我们只怕连吃饭睡觉都不会太安宁了。」

  韩剑「恩」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狼吞虎咽。柳煜云却只浅尝了几筷,便停下来不再动。韩剑心中奇怪,问道:「云儿,你怎么不吃?」

  柳煜云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饿,只是有些累……」说到这里,忽然身子一晃,掩口轻轻咳嗽起来。

  「云儿……」韩剑顿时也没了食欲,在手巾上擦了擦手,起身走到柳煜云身边,「来,我抱你到床上休息。这些天来,你一路奔波,身子怎能受得了?」本来是责怪的语气,然而这责怪里,却要多了几分怜惜,听来……很温柔。

  柳煜云本想说话,然而身上究竟没什么力气,也便懒得开口,只「恩」了一声,任韩剑将他身子横抱起来,小心翼翼放在床上。接触到韩剑柔和的眼神,他心中微微一热。

  韩剑将他放在床上,伸手便要解他衣带。手指刚刚碰到柳煜云衣衫,只觉得手腕一凉,韩剑微微吃了一惊:那苍白的手指正无力地阻止他的动作,韩剑低头一看,柳煜云徐徐摇了摇头:「别脱。」声音很虚弱,却很坚定。

  韩剑有些不解:「云儿,不脱衣服怎么休息?」

  柳煜云依然抓着他的手腕,眼神却清亮清亮,他低声道:「我们一进城就被人盯上了,今天晚上……他们会有所行动,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韩剑心中一震,明白他的意思,却依然有些担心:「可是你的身子……」

  「我躺一躺就好。」柳煜云喘了口气,脸色越发苍白,「韩剑……你……帮我把被子……拉上……」

  「好好好,」韩剑见他说话有些吃力,心中更是着急,只道,「云儿,别说话,快运气调息,你手好冰。」

  「嗯。」柳煜云也觉得无力,只应了一声,便沉沉睡去。

  韩剑还是不放心,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所有的饭菜解决干净后,就搬了凳子守在床边,一直到深夜。听着床上少年若断还连的微弱呼吸,听着窗外猜拳行令的声音渐渐小了,听着瓦楞上,有雨声点点滴滴……

  韩剑望了望窗外的红灯笼,又转头看了看柳煜云。灯笼柔和喜庆的光芒里,隐隐照出少年清丽绝俗的面容,苍白,出尘……虚幻有如一碰即碎的梦幻……

  他不觉叹了口气。自从三年前「墨衣神教」一战后,就萌生了想要保护他的念头,于是苦练武功,陪在他的身边,让他笑……

  可是,这个孩子……韩剑有些心疼地望着柳煜云,他比三年前更清丽也更消瘦,还有……那凄厉的煞气……

  他总是执着,过尽千帆终不回头,如果……是为了教派,哪怕要他亲手埋葬自己,只怕,他也会心甘情愿付出生命!

  光影朦胧里,韩剑想着,只觉得心里一阵难受,眼泪……似乎涌出来了……

  可是,还有多久呢,这个身子?云儿,若是你不在了……我还能笑得出来么?

  灯笼红红的,韩剑怔怔地望着灯笼,不知不觉却流了满脸的泪水,他伸手一抹,吃了一惊,啊,我怎么哭了呢?让云儿见了又要笑话了。

  有些紧张地抹去眼泪,韩剑又看了一眼床上的柳煜云,傻傻地一笑,骂自己一声好笨,却伸手轻轻地为他盖好了被子。

  窗外的灯笼,还是红红的。

  第十章  烛影刀声

  长风起。屋檐上挑着的红灯笼猛地一晃,「哧」地一声,也不知是被风吹着还是被雨水打湿了,灯灭了。只余下几缕轻烟长长地漂浮在夜色里。

  整个世界一下子从柔和的红光中,跌入了沉寂的黑暗。

  本来守在床头闭目养神的韩剑,也是一震,蓦然睁开了眼,眼中流过一丝锐芒!--武人的直觉告诉他:这样一个寂静凄清的雨夜,正是狩猎与暗杀的好时机!

  虽然……在结局到来前,没有人知道究竟谁是猎人而谁,才是被猎者--

  灯火灭。寂静。不是千古枯寂万籁无声,毕竟这里不是大漠--然而,听雨声清晰地敲打着屋瓦,每一声都似敲在心头,一点,一滴……千古愁人,一时魂消。

  在雨夜的黑暗里,韩剑屏住了呼吸,慢慢地,他握紧了手中的剑。他知道,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

  门后,廊柱旁,屋顶上,屋檐一侧……还有灯笼的影子里,一、二、三……十一,十二……不知道有多少人。

  韩剑的额头微微渗出了汗。

  来的人是杀手,他知道,雨声能掩饰夜行人的踪迹,但是一旦遇上杀气,却只会令杀气更浓更烈,就如陈年的酒!

  他们,自然是来杀云儿的。

  可是……听到那微弱的呼吸,韩剑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回头看了一眼柳煜云,少年的容颜在夜色里苍白异常,就好象一缕在人世间恋栈不去的魂魄……韩剑心里一震,我绝对不让他们伤害云儿一分一毫!

  --决不。

  想到此,他的心忽然静了下来,眼中神芒电闪,手,更用力地握住了剑。

  他静静地坐着,听到远处街巷里,有人打更:

  一更天。

  更声未止,轻烟犹未散尽,角落里却骤然闪出千万点银光!

  --是暗器!菩提子铁蒺藜月牙镖飞燕银梭并袖箭飞刀追魂钉锥心芒--牛毛急雨、流星飞逝、水花渐舞--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暗器雨中!

  糟糕,如此大面积的攻击……韩剑心中一震,却想不出对策,只好将整个身子护在床前!他抖擞精神,手中长剑疾然一震,清吟声中剑光直直如一道青虹,已、然、出、鞘--剑锋凭空一转,流泉似的剑光剎那倾斜而出银河九转急卷而落!

  「叮--」一声长吟。

  剑光卷处,暗器竟如遇了火的飞蛾,纷纷坠落,发出一声轻响……然而,暗器数目太多,速度又太快,那响声汇集在一起,听来就好象只有一声!

  攻势尽溃。

  韩剑右手持剑,左掌当胸,咬了牙紧紧护在床前,眼睛定定望着前方的黑夜,竟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窗外,雨声凄迷。黑暗的角落里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吸,不知是害怕恐惧还是兴奋紧张。

  夜正长。

  平和只持续了片刻。三道黑影三道青芒骤然破窗而入,木屑纷飞中已毫不留情朝着韩剑头顶、腰际、双足各砍一刀!刀风凌厉杀气腾腾,刀光眩迷了人的眼!

  一刀断足,一刀裂腹,一刀破颅--每一刀都一往无回充满了杀伐之意!

  然而韩剑可以躲开。那三刀的目的本不在他,只要他稍稍向右一闪,就毫发无伤;可是这么一来,他身后的柳煜云就难逃一死!

  韩剑咬紧了牙关,他不闪,就算死也不--

  他出剑,不闪,不避,甚至连剑也不用来抵挡,而是顺势一点一划一带一转--

  他一点,长剑顿时有了生命一般,倏然点上腰际那刀的刀尖,「当」地一声,刀折;  他一划,手中剑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子,轻轻托住了那断刃;  他顺势一带,那断刃急飞出去,直急双足那刀电光火石一瞬间断刃击落第二柄刀!

  与此同时,韩剑把剑一转,巧妙至极地「拈」上了头顶第三把刀,他用力一引,那人拿捏不住,刀脱手飞出,「铮」地一声飞钉入墙三分有余!

  一剎那,韩剑只用了一招。分出胜负。

  黑衣人震惊,一人拔足欲跑,一人呆立,而一人勉强举掌打来!

  韩剑哪容得他们再行反击,双手疾出,飞快地点了三人穴道,才喘了口气,慢慢平复心中的惊诧:他这一招「风转雪落势」,本来是柳煜云自创的银索索法。三年来韩剑与柳煜云对招,常常在这个节骨眼上吃亏摔斤斗。韩剑气不过,倔强性子发作,硬是把那招索法学会了。

  他本来也只是一时兴起,哪知道这一招威力竟是如此强大!

  韩剑顿时震愕当场,暗想:「云儿果然是才智绝伦,若不是他天生体弱,我再过多少年也不能如现在般和他打成平手啊。」想到这里,又是一阵难受,心疼难以自己……在这强敌环伺的黑暗里,韩剑,却忍不住回了头,去看柳煜云一眼……

  青纱斗帐里,少年的容颜如雪苍白,清丽荏弱得令人魂为之伤……这个孩子,比秋风里的枯叶还单薄的孩子,却需要忍受怎样的痛苦与劫难,才能有这样的冷厉刚强?!

  韩剑不由心痛,难以遏止的,久久地痛了。痛得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剑,却只想把那个孩子紧紧拥住,哭一场,即使被笑话也无所谓的……一时,片刻,或许只有这一眼中,他竟忘记了身在战场!

  然而,他毕竟身在战场。

  就在他分心、伤心、痛心的一刻--一柄冷森森的娥眉刺,伴着一双闪烁不定的目光,悄没声息地从门外摸了进来,脚步很轻很轻,慢慢地,到了韩剑的背后--

  韩剑分了心,没有丝毫防备。

  微明的眼眸里流过一丝寒光--然后--娥眉刺慢慢地--慢慢地--向着那毫不设防的后颈--一寸一寸接近--

  窗外的人寂静无声,屋里的人依然沉迷。一瞬间似乎只剩下了雨声,在天地间,孤独凄清。

  黑暗中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三寸,两寸,一寸……冰蓝的尖刺快要戳到韩剑脖子了!

  黑暗中的笑意更深了。隐隐的,还似乎有些嘲弄。

  韩剑的心全不在自己的身上,这次,还有谁能救得了他?!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黑衣人忽然觉得眉心一冷--不痛不痒的,只是一冷,隐隐的还带着些许雪花绽放的轻柔……他本来不在意,只是专心地暗算韩剑,然而--

  手却不听使唤?怎会如此?!

  黑衣人心里一震,这才觉得冷彻心扉,那感觉是……莫非……这一刻他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这一刻他看到一道苍白如雪的人影--

  苍白的少年,苍白的容颜,苍白的衣,除了漆黑的发,白得就如将逝的雪花。但是,少年有一双很清很亮的眼眸,此刻,正冷冷地望着他。

  原来是他!黑衣人心头剧震了一下,他张了张唇,想要说什么话,却只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如烟,如梦……很温柔的叹息。

  叹息声里,他最后在想什么?

  只有叹息沉落在黑夜里。

  「云儿,云儿,你醒拉!」韩剑全没有生死大劫的危机感,一见到那白衣少年--柳煜云醒来,只高兴得眉飞色舞。

  「我若不醒来,你就死了。」柳煜云冷冷地回了一句,刚才若不是他及时转醒,用「冰心针」杀死暗算者,这时躺在地下的无疑会是韩剑,「战斗的时候居然分心,死了也怪不得别人!」

  「云儿……」糟糕,他生气了。韩剑偷眼看着柳煜云,后者脸上犹如结了一层冰雪,韩剑心里不觉打起了鼓,「对不起,我……」

  「你到外面去解决他们。」还没等他说完,柳煜云已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好,云儿……我这就去!」云儿真的生气了……韩剑有点心虚地点了点头,暗吐了个舌头,满口答应着掠出窗外,心中,却欢喜了,云儿醒来了,这一次又醒来了……

  韩剑却不知道,就在他穿窗而出的一剎那,柳煜云的眉头紧紧地锁起……锥心刺骨的疼痛蔓延上来,仿佛要将他吞噬一般……不能让韩剑知道……想到此他无力地举起袖子,掩住即将发出的咳嗽声。

  然而……袖子却止不住那不停涌出唇角的鲜血,渐渐扩大,殷红了一片衣襟……

  韩剑确实不知道,柳煜云为了替他解决暗算者,在病发的紧要关头动了真气,以至于病势加重;柳煜云却也不知道,韩剑之所以会在战斗的时候分心,正是因为自己。

  --命运这东西,有时真的很难说。

  柳煜云把眸光凝在窗格上,许久,才淡淡地笑了一下。笑容一闪即逝,淡若无痕的苦……和傲然。

  韩剑掠出窗子时,整个杭州城都在雨中。夜色和雨光交融在一起,构成了湿漉漉的整个世界。远处,有几处灯火楼台,点着柔红柔红的大灯笼,或是一两点油灯在漏着微明……

  雾失楼台。光明在雨幕里黑暗中,只显得飘渺无依。

  韩剑却来不及感到凄冷。他身子刚掠出窗子,就是唰唰唰唰唰一阵急响伴着千万点寒光!无数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毫不客气决不留情地找上了他,快,狠,准,稳,招招对着要害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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