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井。”
真由美讶异地扭扭身子。
“你不用忍耐。”
恭章在微带花香的发丝边低吟。
“这里没有人会来。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
“今井……”
湿润的眼瞳向上望着恭章。恭章点点头。在这种时候忍住哭意只会议当事人更加难过。
“……”
斗大的泪珠滴落面颊。
“今非……”
泪水比言语早一步出现。恭章紧紧抱着怀中的身体。
其由美无声地哭泣着。
恭章愤怒得直咬牙。
诚如名高所言,这是真由美自己的问题。不过,恭章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和不喜欢的男人结婚。政治婚姻的惨痛代价,恭章是最清楚的。
恭章的母亲是佐伯的秘书。
佐伯在选举区静冈有个大恭章十岁以上的摘长子。元配是地方士绅的千金小姐。为了进军中央,地方上的支持是很重要的。这对为了票源而结合的夫妻,打一开始便是貌合神离。
坚持不离婚也是为了巩固政治基盘。因此他们必须日日扮演着有名无实的贤伉俪。佐伯从未回到自宅,而是从麻布的公寓直接前往国会。
负责照顾它的人是秘书美佐江,两人的感情因而急速发展。不久之后,美佐江为佐伯产下一子,他就是恭章。
对政治家而言,性丑闻是致命的打击。他曾经逼迫美佐江堕胎,但她还是不顾一切生下恭章。代价是一辈子无法认祖归宗。因此恭章虽是佐伯的亲生儿子,却还是从了母姓。
美佐江生下恭章后,马上又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一直到恭章就读国中为止,都是佣人负责照顾他。不过,她们大抵在八点就下班回家了。只要母亲又为了选举季节而忙碌,恭章就必须一人独自度过漫长的夜晚。那滋味既恐怖又难受。
恭章不常和父亲见面。偶尔的亲子相聚,也是偷偷摸摸地约在赤坂的高级料亭。自幼母亲就教导他,不可以在外人面前提起佐伯的名字。
虽然日子过得寂寞又单调,不过物质上却没有任何的不自在。就读幼儿园时,恭章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了人人称羡的庆应。或许这是佐伯为儿子所做的补偿吧!
国小、国中,还有高中,恭章都是在贵族学校中度过。
然而,他的生活却不平稳。在一群天子骄子中,没有父亲的私生子经常会被看不起。奇迹似地,恭章没有误入歧途。寂寞、被欺负的环境养成他不认输的性格。托此之福,他在国、高中的成绩都是第一名。体育方面,也曾经打入全国网球大赛的前四名。他是个让人无法不去注意的优等生。
不过——就在他高二那年,佐伯在市内饭店召开就任二十周年的纪念酒会。恭章首度和母亲一同出席这种场合。当然,知道恭草和佐伯关系的人,只有一部份高层人士而已。
恭章已经不是会在人前呼唤佐伯”爸爸”的毛头小子了。首次出席正式的公开场合让恭章感到十分开心。因为,佐伯好象肯将他当成儿子了。
可是,就在酒会开始之前,正要进入会场的恭草和母亲突然被某人叫住。回头一看,是佐伯的元配夫人。
“这里不是你们应该来的地方。”
她不留余地地斥责两人。怒火中烧的恭章想要上前理论,无奈却被母亲给阻止。美佐江只是默默地低头道歉。
结果那场酒会只有母亲一人出席。恭章根本无法进入会场。母亲的同事偷偷打开安全门,让他窥视里头的情况。
那对”相敬如冰”的佐伯夫妻,正恩爱地在水晶灯下招待客人。两人身旁站着总有一天会继承父亲衣钵的异母兄长。母亲一直躲在暗处,和其它不见天日的幕僚们维持酒会的运作。
同样是父亲的儿子,华丽的会场中却无恭章的容身之地。
两年后,或许是积劳成疾吧?恭章刚考上大学母亲就病逝了。恭章用母亲留下来的保险金完成大学学业。
大三下学期的时候,同学间开始讨论就业问题。恭章毕业那年,政府刚好颁布了男女雇用机会平等法,各大企业都卯足了劲招揽优秀男学生。恭章同样收到了许多由大企业寄去的简章。其中也有无须参加说明会,就能得到内定职位的公司。他马上就注意到了。就算自己再怎么优秀,那些大型企业的高阶主管也不应该亲自登门拜访。而且,绝大多数又是建筑业。
恭章意识到,当时的佐伯毅正好出任建设大臣。也就是说,企业要的不是恭章的实力,而是建设大臣佐伯毅的幕后支持。
恭章除了愤慨还是愤慨。
二十年来,他一直过着寂寞冷清的生活。父亲是个禁忌,更何况他们也没有机会见面。可是,世人还是将恭章贴上卷标。他是佐伯的儿子。
然而,这就是日本社会的现状。为了联系企业和政界,个人的感情可以完全被忽略。
结果,恭章从他深深厌恶的环境中逃走。他选择就职于外资企业的杰克森。
他在那儿与名高相识,继而相恋。恭草有生以来尝到了爱人的滋味,也得到了被爱的幸福。
不过,居然有人想夺走真由美的幸福。
侯门一入深似海。恭章比谁都了解这点。空有华丽的外表,内部却是由贿赂、恐吓、背叛、阴谋所架构出的险恶世界。
连正常人都无法忍受了,更何况是从小在温室中长大的真由美。
——我会保护你。
——我一定会保护你。
抱着发抖的真由美,恭章在内心立下坚定的誓约。
第五章
话虽如此,恭章却不知该如何破坏这桩既定事实。他一直想不到好方法。
恭章偷偷窥视着对座的真由美。
又经过一个礼拜了。
真由美按照恭章的指示,在键盘上输入一长串的资料。表面上她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不过,真由美却绝口不提后续的发展。
我该怎么做呢?恭章在心中忖道。它不是普通的相亲结婚,而是一桩利溢结合。真由美在高球场的反常举止,恐怕也收不了什么效果。
——该怎么做才好?
恭章盯着文件,发愣地咬牙。
电话铃声响起。
“——是,请您稍等。今井。”
真由美将话筒放回原处。
“嗯?”
“有位大桥先生在二线等你。”
“大桥?”
恭章皱起眉心。
“怎么了……”
真由美露出疑惑的表情。恭章赶紧改换心情。
“啊、没有、没事。我接了。”
恭章拿起话筒,按了一下闪烁的灯号。
“我是今井。”
“抱歉,打扰您工作了。”
话筒那端传来大桥沉稳的声音。
“哪里……。真是难得。有什么事吗?”
恭章用生硬的声音问道。佐伯那边的人还是第一次打电话到恭章的办公室。难道是发生了紧急事件,抑或是……。
大桥低声笑了几下。
“别那么紧张嘛。议员有话代我转告。他今晚八点在”华凰”等你。”
终于来了,恭章想。就在自己踌躇不前的时候,对方已经有所行动。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当面说个清楚吧!
“我会准时抵达。”
“我明白了。恭候您的大驾。”
对方轻轻切断了电话。
约定的时间。
工作结束后,恭章搭上出租车,来到赤坂的”华凰”。
“华凰”位于高级料亭和俱乐部群聚的幽静巷子中。
恭章走进不时会派专人洒水的庭院。老板娘已经站在玄关等着迎接他。
“欢迎光临。令尊已经在里面等您了。”
正要走进内部包厢的恭章突然想起某事。
“老板娘。”
“是。”
恭章将点心盒递了出去。
“您太多礼了。”
一脸英气的老板娘笑着摇摇头。恭章的嘴角也微微上扬。
“谢谢你平时的照顾。”
“那我就不客气了。”
双膝跪地的老板娘将点心盒交给旁边的服务生。
之后,两人穿越回廊,直往内处包厢走去。恭章极其熟悉地跟在老板娘身后。
“打扰了。”
抵达后,老板娘跪在地上,轻轻打开拉门。
一名男人正独自饮酒。
“你来啦!”
男人抬头笑道。包厢内不见秘书大桥的踪影。
“我自己先喝了。”
恭章伫立在走廊上,怔怔望着眼前的男人。
虽然前些日子在上梨的高球场见过一面,不过那只是匆匆一瞥罢了。实际上,两人已经有两年时间没好好说过话。
男人的白发比以前要多了一些。然而,浑身上下的惊人魄力却依旧没变。
恭章嗤笑。
“我看是党内的利益吧!”
佐伯眯起眼睛。
“你是什么意思?”
“光是工程竞标案,你就可从承包商那儿得到不少好处。这难道不是你最擅长的拿手好戏?”
恭章继续睨着对方。
“你应该在泡沫经济时代捞了不少吧?”
“……”
“不过,最近肃贪的风气越来越盛,收贿不再像从前那么简单。所以你就想出政策婚姻的办法。只要将承包商的千金小姐娶回家,不就等于坐拥金山银山?”
佐伯恍然大悟地笑了笑。
“高木家的大小姐吗?她好象是你的部属。”
“……”
佐伯瞄了恭章一眼。
“政坛就像商场一样。”
“或许吧!不过,一党独大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数党互相角力的杀戮战场。为了维持一定的权势,钱的力量是必要的。身为党内的幕后推手,你也真是辛苦了。”
“别说了。”
佐伯苦笑。
“光是得理不饶人这点,你就足以当个出色的政治家。”
恭章的胸口有股刺痛。原本已经舍弃的梦想,现在才——。
恭章苦涩地笑了笑。
“想必你也可以成为了不起的企业家。”
佐伯哈哈大笑。
“当初真不应该放了你。幸好现在还不算晚。到我的地方来吧!”
“别开玩笑了。难道你想将私生子引进门?这可是桩了不得的丑闻。”
“你以为这点小事就能击溃我?”
“……”
“我很欣赏你的才能。要不要当我的秘书?”
“别闹了。”
恭章一口气喝光杯中的酒。
“我今天不是来和你谈这个的。”
“恭章。”
恭章再度望着父亲。
“请你离她远一点。”
“办不到。”
“为什么?”
“高木家的资本对党非常重要。”
佐伯望着恭章发怒的眼睛,缓缓地说道:“只有一个可能。”
“是什么?”
佐伯笑了。
“除非你和她结婚。”
“——!?”
恭章瞪大眼睛。
“这点对方也同意了。大小姐好象很喜欢你的样子。你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恭章茫然地望着父亲。
“你或俊彦。二选一。至于选择权嘛,恭章,我就交给你了。”
不知何时,天空开始下起大雨。
“您要回去了吗?”
恭竟在玄关穿鞋的时候,老板娘出现了。
“嗯。”
“我帮您叫车吧!”
“不用了。”
恭章将鞋拔交给服务生,冷淡地说道。
“可是外面在下雨耶。感冒了怎么办?”
恭章回过头,笑望着一脸担心的老板娘。
“真的不用了。况且我也想走一走。”
“那至少撑把伞吧!”
老板娘用眼神向服务生示意。服务生点点头,接着将一把高级男伞交给恭草。
“老板娘……”
她对恭章点点头。恭章苦笑。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一路小心。”
老板娘目送恭章离开玄关,直到他走入雨中为止。
路上的霓虹灯都飘进了雨水。
恭章原本想一次解决问题的,没料到却反过来误入陷阱。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
“除非你和她结婚。”
可恶。恭章咬紧下唇。
拒绝的话,真由美就必须和一个她不爱的人结婚。恭章想起那张悲伤的容颜。
无助的纤弱身躯。被眼泪濡湿的大眼睛。
真是进退两难。
恭章抬头仰望天空。漆黑的暗夜落下冷冷细雨。持续不断的雨丝就像是真由美的泪水一样。
突然很想见到名高。
恭章招了台出租车。将名高位于白金台的住址告诉司机后,他闭上眼睛。
恭章想起父亲的身影。政党的决策者。幕后的大黑手。如此巨大的存在,怎么做才能扳倒他呢?
车子在公寓前停下来。
下车后,恭章抬头看看公寓。六楼右半部的窗户——客厅亮着灯光。
上仰的眼瞳开始犹豫。
日本社会并不承认同**情。万一彼此的关系曝光,后果自是可想而知。因此两人都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个秘密。
但,倘若赎回真由美的自由必须付出某些代价的话……。
恭章收起雨伞走进大厅,按了一下门铃。
守卫出现了。他是个壮硕的黑人男子。
“晚安,Mr.今井。”
“宾。”
守卫立刻打开大门。
“Mr.名高刚好在十分钟前回家。”
“谢谢。”
“祝你玩的愉快。”
守卫意有所指地眨眨眼晴。恭章不禁苦笑。
走出电梯后,恭章按了右边门牌旁的电铃。
可能是守卫事先联络过了吧,名高很快便开了门。
“唷。”
“抱歉,这么晚了……”
“无所谓。快进来吧!”
恭章径自走到客厅里面。
锁上门后,名高也跟了上来。刚拿掉领带的名高,身上还穿著上班时的衬衫。
“吃过饭了吗?”
“还没……”
“要不要我帮你叫点东西?现在对面的餐厅还有外送。”
“不用了。可以给我一杯酒吗?”
瞬间,名高试探性的望着恭章。他继而点点头,走到一角的迷你吧台。
恭章弯身坐在沙发上。
桌上放着原子笔和公司的报告用纸。他拿起其中一张。
上头随意地写着”通讯卫星应用于媒体上的可能性”。包含题目在内,全文皆用英文书写。
是不是打扰到他的工作了?恭章暗想。尽管名高是个让杰克森高层头痛不已的顽劣分子,实际上他比谁都要热爱公司。
身在外资企业中的强势男子,还能同时挑战既定的固有规范——。
“吉村他们要我先拟定初步蓝图。”
名高从吧台对恭章说话。
“许可证真的会发下来吗?”
“别急。这只是为了方便让省内召开检讨会而已。”
“是吗?”
恭章将报告放回桌上,叹了一口气。
“先别谈这件事了。波本好不好?”
名高拿着酒瓶询问。恭章点点头。
名高在角杯中倒入琥珀色的液体,将酒杯拿到恭章面前。恭章一口饮尽还没掺入冰块的纯酒。强烈的酒精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胃部。
名高沉默地倒满第二杯。
再度一口喝光后,恭章叹了一口气。五脏六俯仿佛都染了酒味。
名高再度拿起酒瓶。恭章笑着摇摇头。
“可以了。再喝下去我会回不了家的。”
“那就住下来。”
名高笑道,三度注满杯子。恭章轻笑。
“你什么都不问……”
“你希望我问吗?”
名高的口气相当沉稳。
恭章垂下眼睛。他拿起桌上的酒杯,这一回是慢慢地低头啜饮。
野生谷物的方醇在口中蔓延开来。
波本是名高的爱酒。自两人交往以来,恭章首次了解到这种酒的美味。
还有,同睡在一张床上的温暖。爱人的喜悦,以及被爱的幸福感。这是从女人身上所得不到的甜蜜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