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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谈蓬莱店 page 5 作者:菖蒲

  铁脚棠正要开口解释,苏妄言已经向无是非道:“那时候你已经跟我说过一次了,你忘了么?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尽力帮你们查探!”

  无是非笑得更加开心,深深一揖,眼泪又流了下来。

  众人都是一脸惊愕。

  韦长歌问道:“怎么回事?”

  铁脚棠也惊问:“大公子看的懂六弟的意思?”

  苏妄言点点头,转身向韦长歌道:“他虽然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但他却可以只看人嘴唇的动作,就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他刚刚说,要把那天发生的事说一遍给我听,那时候在客栈里我已经听他说过一遍,所以让他不必说了。”

  韦长歌微微一笑。

  他往高高的椅背上一靠,身体微向右倾,右手立在扶手上支着下颚,想了想,问道:“这件事我也听人说起过。听说花三爷的尸首上,没有任何伤痕,面色也很平静,并无异常,不像是被人杀害的?”

  苏妄言颔首道:“不错,那天我曾亲自验过尸首,没有外伤,没有内伤的迹象,也不像中毒身亡。他脸上的表情,也非常平静,就像是在睡梦中一样,看来走得倒很安详。”

  韦长歌道:“既然是这样,那你们为什么坚持认为花三爷是被人所害?”

  六丑你看我我看你,末了还是铁脚棠道:“就是没有伤口,这才奇怪——老三既没受伤也没中毒,他一向身子壮健,铁打般的一个人,怎么会说去就去了呢?”

  夜明生也尖着嗓子大声道:“大错,三哥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说死就死?”

  铁脚棠道:“据六弟说,那两天,老三一直表现得很奇怪,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就因为这样,六弟才提议在客栈里多呆一天再上路。没想到,就是那天,就出了事……早上六弟起床去叫他上路的时候,发现老三躺在地板上,身体已经完全冷了——按说,夜里睡觉的时候都会把门闩起来,但六弟进去的时候,老三房间的门却留了一条缝,没有关严,这说明一定有什么人进去过。

  苏妄言接口道:“可当时当地的捕快和衙役就已经问过客栈里其他客人,都说是没看见有人去找三爷。”

  铁脚棠道:“他们没看见,并不代表就真的没人去过。也许那人是等夜里大家都熄了灯之后才去的呢?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的猜测就更没错了!若不是心怀不轨,为什么不在白天堂堂正正的到访,非要等人都睡下了才去找老三?”

  无是非连连点头,冲着苏妄言又做了几个手势。

  苏妄言转头向韦长歌道:“他说,那天晚上他三哥一定睡得很晚,早上他发现尸体的时候,油灯里的油已经燃光了。”

  铁脚棠道:“我们想,会不会是三弟已经就寝,因为有客人,就又点亮了灯,来人不知用什么法子害死了三弟,他匆匆离开之际却忘了吹灭灯火,所以那盏油灯就一直燃到灯油燃光。”

  韦长歌道:“即便是这样,也不能肯定有人去过花三爷的房间……”

  铁脚棠点头道:“不错,光是这样还不能下断言。刚刚我们说的这些,大公子大概都已经听六弟说过了,但,有一件事,大公子却还不知道。后来,我们几人一起去了那家客栈,把老板和伙计都找来盘问过了。其中有一个伙计说他曾听三弟说了一句很是奇怪的话。——这伙计那几天正好拉肚子,因此那天夜里起来了好几次,二更时分,他路过三弟房间,三弟的房里还亮着灯,隐约像是有说话的声音。那伙计觉得奇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只有三弟一个人的影子映在窗纸上。他还道三弟是在自言自语,正要走开,这时候,听见三弟说了一句话——三弟说:‘原来真是你们!他呢?他呢?他在哪里?’那伙计急着去茅房,就没再听下去。出事后,他怕担干系,没敢告诉捕快。我们也是用了好些法子,才逼他说了实话。——那天晚上,一定有人找过老三!”

  “‘原来真是你们?他在哪里?’——”苏妄言道:“听这语气,花三爷像是认识来人的,而且还在追问一个什么人的下落……可那伙计又说只看到他一个人的影子,难道真是在自言自语么?”

  韦长歌沉吟许久,摇了摇头。

  苏妄言想了想,向无是非道:“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路上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那,你说花三爷表现得古怪,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无是非咬着嘴唇,思考了半天,有些迟疑地抬头看着他。

  苏妄言一面认真看着他的动作,一面向身旁的韦长歌慢慢地道:“他说……路上下了一场雨……他和花三爷到村子里一户人家屋檐下避雨……那时候,他三哥还和他有说有笑的……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花三爷就不怎么说话了,然后就开始变得魂不守舍。”

  无是非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神色。

  四  碧海

  无是非神色古怪,看了看哑琴叟夜明生几人,却不再往下说了。

  铁脚棠忙笑笑,向韦苏二人解释道:“六弟说老三死的那天晚上,曾经跟他说过第二天想回那个村子看看。六弟老觉得那村子有古怪,但我们去过那村子,并无异常。想来是六弟弄错了老三的意思。”

  韦长歌似有所悟地望向无是非。无是非紧抿着嘴唇,攥着拳头,一脸的不服气,倔强地回望过来。

  韦长歌对他笑了笑,温言道:“你三哥当真跟你说过想再回那村子去?”

  无是非恼怒之意更甚,也不回答,把头一侧。

  韦长歌哭笑不得,便听苏妄言在旁笑道:“他既然这么说,那花三爷想必真的是有过这个打算的。”

  六丑几人默不作声。

  还是铁脚棠诺诺道:“我们也不是不相信六弟的话,不过我们去了那村子,确实什么都没有!就只是个寻常村落!”

  无是非激动地转向他,手飞快地比划着。

  铁脚棠无奈地道:“就算老三真的说过想回那村子去一趟又怎么样?六弟,你不是也亲自去看过了么?”

  夜明生也道:“可不是么?也许三哥是落了东西在那儿,想去取回来。”

  无是非气鼓鼓地嘟着嘴,依然不停争辩。几人来往不休,像是全然忘记了他们是在天下堡做客,可见平日里就这个问题不知已经吵了多少架了。韦长歌和苏妄言相视一笑,都是无可奈何。

  却听铁脚棠突然大声道:“搬走了又怎么样?寡妇改嫁,天经地义!既然她汉子已经死了,那她爱嫁谁就嫁谁!又碍着你什么了?”

  夜明生在一旁阴阳怪气地道:“六弟,你忘了?二嫂不就是守寡之后才改嫁二哥的么?你就别说这个惹二哥生气了。”

  韦苏二人正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发起火来,这才恍然大悟。

  无是非被铁脚棠一吼,不再“说话”,委委屈屈地坐下了。铁脚棠却还余怒未熄,瞪着他不断喘气。只听“碰”的一声,哑琴叟把怀里的胡琴往桌上重重一放,脸色铁青,目光慢慢从几个兄弟脸上扫过,压抑着怒气做了几个手势。几人都默默低了头,羞惭不已。

  韦长歌看向苏妄言。

  苏妄言低声道:“哑琴叟说,花三爷尸骨未寒,大仇未报,他们自己兄弟就在这里吵吵闹闹,问他们怎么对得起花三爷。”向六丑道:“各位不必争了,不管那村子有没有古怪,花三爷的事,我和韦长歌一定会尽力去办,各位不必担心。”

  哑琴叟含泪一揖,铁脚棠,老莱子几人也都肃然起身,齐齐下拜。

  铁脚棠道:“我们兄弟在此谢过韦堡主和苏公子了,唉,只盼三弟在天之灵能早日瞑目!”

  韦长歌微微一笑:“老堡主在世的时候,几位就已经是天下堡的常客,又何必跟长歌客气?”

  几人欢欢喜喜地站了起来。

  既说到往事,不知是谁起了头,众人渐渐地就说起一些陈年旧事,从当日老堡主的飒爽风采,到七月七寿宴的由来,慢慢就说到几兄弟如何相识,如何结义。说到高兴的地方,六丑有的扯着嗓子大声说话,有的指手画脚不亦乐乎,个个浑然忘我,热闹之极。

  韦长歌听得不耐烦,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回头看看,却见苏妄言嘴角含笑,正听得入神。

  韦长歌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又直起身子,继续听六丑抚古追今。

  夜明生兴致勃勃地道:“后来你就用了铁脚棠这个名字,大哥叫哑琴叟,六弟不听是非也不说是非,是为无是非,而我呢,我是个瞎子,哈哈,可瞎子在夜里可比正常人看得清楚多了,我不叫夜明生,要叫什么?”

  韦长歌听得无趣,随口笑问:“那花三爷为什么叫了那么个名字?”

  屋子里顿时寂静下来。

  六丑的嘴都紧紧闭上了,不光如此,像是连动作也都一并静止了。

  韦长歌一怔,便觉得其中必有古怪,却也有些尴尬,正想说点什么,却听苏妄言追问道:“不错,他为什么叫花和尚?说来,在下也从没听说花三爷有什么残疾?他四肢健全,亦非聋哑,何以也是六丑之一?”

  他说了这句话,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更加压抑了。

  好半天,那几人就只是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

  韦长歌心念转动,笑道:“要是不方便的话,就别说了……”六丑面上都是一松,苏妄言急急递过眼色,韦长歌只当没有看见,接着道:“各位把三爷的事托付给妄言和在下,长歌还以为各位是信得过我二人,没想到……也罢,权当我们没有问过吧!”

  苏妄言几不可见地一笑。

  六丑尴尬对视。

  半晌,夜明生道:“反正老三人也已经不在了,依我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铁脚棠和无是非只看着哑琴叟。

  哑琴叟终于叹了口气,缓缓点头。

  铁脚棠张了几次嘴,都欲言又止,期期道:“老三……老三他……他是有点小毛病……说到这个,原本不该告诉别人,不过,反正老三也不在了,就是说给韦堡主和苏公子听听,想来也没什么关系。老三他……他……”

  顿了顿,目光投向其他人,那几人却都纷纷侧开头,避开了。

  铁脚棠只好低声道:“老三他不能人道。”

  韦苏二人都是哑然,全没想到过花和尚名为“花和尚”,但却有这样的隐疾。

  铁脚棠道:“老三是个男人,这事要是被人知道了,还有什么脸在江湖走动?所以我们兄弟就只是自称六丑,老三这个毛病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嘿嘿。江东六丑出了名是蛮横不近人情,等闲也没人敢来问,就是有那么一两个不懂事的,也让我们兄弟几个一人一顿打撵得远远的……”

  说到里,猛地打住了。

  韦长歌只得干笑一声。

  铁脚棠自知不妥,一时却又不好圆话,打了个哈哈,岔开道:“其实老三这个毛病,不是生来就有的,这和我们几兄弟可就不一样啦。据他自己说,他原本也跟正常的男人一样,只是后来才……才不行了。”

  苏妄言本就好奇心重,听他这么一说,便要追问,才一张嘴,又觉得不太好,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好在铁脚棠已接着道:“老三年轻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女子,一见之下,竟是惊为天人!他虽痴心一片,但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女子最后还是琵琶别抱,从此天各一方,再也没能相见。老三虽然得不到她,但这三十年来,却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她,别的女子,管你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他全都不放在眼里——就是因为这样,才落下了这个毛病。他发现自己不行之后,生怕别人知道了这个秘密,因此故意流连在烟花之地,做出些放浪形骸的举动,其实都只是掩人耳目罢了。不过江湖中谁又知道这里面的玄机?他叫自己‘花和尚’,旁人听了,还都以为,是因为他以前当过和尚、又好女色。却不知道这是因为他俗家姓花,老三的意思,是说他这些年来,其实一直是过的和尚日子。——唉,说来,老三也算是个情种了!”

  他话说完了,众人都是悄然,想起他孑然一身,背着个“花”字过了一辈子,心里却始终只有那一个人,究竟可惋抑或可叹?——心里也不知是些什么滋味。

  韦长歌悠悠一叹。

  ——那一时,那一地,那一眼。

  抬首回眸浅笑低颦间,荏弱的剪影从此收在心底。流年偷换,情若连环,慢慢风景物事都褪了颜色,经历许多生离死别,终于江湖子弟江湖老,苍凉心底,便只余那一时一地,那一抹倩影,便只有凭空而来的一个女子,犹是当年容光……

  “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让他记了一辈子?惊为天人、惊为天人——想来必是风华绝代了……”

  韦长歌叹了口气,有些感慨。

  苏妄言扫他一眼,淡淡道:“那自然是艳丽非常,不可方物的了——就只恨你和我都没那个缘分罢了。”

  夜明生已接道:“可不是不可方物么?不过老二你讲得不对——你知道老三为什么没能得到那女子?哼,告诉你吧,那女子一开始便已罗敷有夫,三哥他迟了一步,只能抱恨终身。”轻叹一声,悠悠吟道:“便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铁脚棠摆手道:“你又怎么知道的?什么明珠罗敷的,我不懂你那些劳什子玩意!那年老三在汉水边上自言自语,我在一边儿听得真真的,他说的可不就是扬州城里飞觞楼的恋柔么?”

  夜明生冷笑道:“庸脂俗粉,又怎么配得上惊为天人这四个字?——三哥这件往事,世上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还是十几年的一个晚上,我和三哥一起喝酒,他喝醉了之后,就跟我讲了这一段往事。三哥原本是个孤儿,从小被少林寺僧收养,就入了少林派,当了和尚。到长大了,也是一心向佛,十分虔诚。三十年前,他刚二十出头,为了参悟佛法,独自到一座佛教圣山朝圣,想在万峰之颠闭关参禅。那座山山势陡峭,道路未开,崇山峻岭之间,就只有经年累月被樵夫们踩出来的一些小路,十分难走,非得手脚并用才能往上爬,而且稍不注意,就会有掉落悬崖的危险。”

  “三哥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又会武功,爬起山来自然比平常人容易许多,可就算这样,他也是走得又累又渴,出了一身的汗。黄昏时分,到了山腰一座荒废的古寺,正好累得走不动了,便进了门,坐在寺门后的长廊里歇脚。突然间,寺院深处传来一阵琴音,铿锵跌宕,让人不由得为之精神一振。三哥闭目听了一会,便疑惑起来——这深山野岭,破败古寺难道竟还有人居住么?循声前去,却是一个空旷的院子,院子里蔓生的野草中间有一口三丈见方的水池。那女子,就坐在池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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