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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谈蓬莱店 page 6 作者:菖蒲

  “正是黄昏时候,山头上,斜照相迎。那女子素服淡妆,严严而坐。映着夕照,真个便是明艳无匹!……”

  夜明生睁大了空洞的眼睛,似乎一瞬间,他也从自己的话里看到了那个女子惊人的美貌——

  “三哥说,他当时一见那女子,三魂六魄就像是被雷劈开了一半似地,倒真的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一缕阳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像一层薄金铺在地上。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低了头去看那道光线,似乎这一缕阳光便是三十年前峨眉山头的那一道夕照。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琴声又响了起来。他猛然回过神,四处张望,那琴声竟是来自池底!正吃惊,便听那女子道:‘是这水底的蛙声。’他这时才看到,那女子身边竟还跟了两个孩子——大的男孩七八岁,小的是个女孩,不过四五岁,就蹲在那女子脚边玩耍。山高路险,三哥年轻力壮又有武功,也是好不容易才到了这古寺,而她一个女子,弱质纤纤,还带着两个孩子,又是怎么到的这半山之上?三哥是个直性子,愣了半天,便上去询问。那女子只说自己是川中人氏,少时便远嫁东北,这次是回家省亲。说话间,那琴声又开始响起,三哥将信将疑地俯身看向池中,果然有几只青蛙蹲在池中的石头上,正仰头鸣叫,那琴声就是从那几只青蛙口中发出的!”

  苏妄言轻轻“啊”了一声,道:“那地方是峨嵋山,那水池就是白水寺里的白水池!”

  夜明生停下来,把头转向这边,道:“这个三哥倒没有告诉我……世上竟真的有鸣声如琴的青蛙么?”

  苏妄言笑道:“不错,这蛙就叫弹琴蛙,天下间就只有峨嵋山白水池里才有——‘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相传,当年蜀僧擅琴,李白听后就作了这首诗来送他,于是彼此引为知己,为伯牙子期之交。后来蜀僧圆寂,李白感念,在灵前长叹说:从今往后,无复高山流水之音,亦再无人为我抚琴了。结果夜来便梦见蜀僧飘然而至,说,人生在世,难得知音,你既爱我的琴声,那明日黄昏请务必依约前来,我再为你抚琴。李白第二天再去,果然听见琴声,便如蜀僧在世时一般,仔细查看,才发现原来是白水池里的青蛙鸣叫……我曾去过几次,白水寺虽然已是废墟一片,但白水秋月,月下聆琴,当中却也别有一番清欢。”

  他扬起头,露出笑容,眉宇间微见悠远之意。

  韦长歌不自禁地一笑:“你什么就去过这种好地方了?也不叫上我一块!”

  苏妄言笑着瞥他一眼,似有些得意,却向夜明生道:“那后来呢?”

  “三哥回过头,那女人正听得入神,再看那两个孩子,不哭不闹,哥哥带着妹妹乖乖地在一旁捡石子玩。那女子见他看着孩子,便笑着道:‘这是我的一双子女。’叹了口气,就有点怅然,说:‘这次走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所以我特地带他们来看看这弹琴蛙。’三哥听她言语中的意思大是凄凉,不像寻常离家背井,就上去大着胆子问她;‘夫人可是家中有事?’那女子默然了一会,回答说:‘外子刚刚病逝。’三哥一震,含含糊糊说了些安慰的话,什么节哀顺便,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

  “隔了一会儿,天色黑了,半轮山月在林子后边露出点儿银边来。那女子就像大梦初醒一般,蓦地站起来,叫着两个孩子的名字,那兄妹俩乖乖地走了过来。她跟三哥说了声再见,一手抱起女儿,一手牵着儿子,就往外走。三哥想到天色已晚,路又不大好走,忙追了出去,想送她们母子三人下山,那女子却坚持不肯。三哥便说:‘天这么黑,你又不要人送,那不如等到天亮再走吧,也好安全些!’”

  夜明生不接着往下说,却感叹道:“二哥,你平时说话十句总有九句半是错的,可你说三哥是个情种,这句话,我倒不得不服你!”

  铁脚棠听了他的话,满心不快,但又急着听他往下说,也不好和他争辩,就只是哼了一声。

  夜明生摇着头道:“老三他自从酒醉告诉了我这件事,后来也就不瞒我了,这些年来,这段陈年往事我听他说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遍了。每次喝了酒,他就会说起这事,每次说到这儿,他就开始流眼泪。”

  说到这里,想起花和尚,眼眶也红了。

  他深吸了口气,道:“三哥每次说到这里,就会狠狠喝它三大杯,然后流着眼泪对我说:‘你不知道,我真悔啊!我后悔了一辈子,恨我自己没有留住她!老四,你知道么?我悔啊!——那时候我对她说,天这么黑,你还是天亮再走吧。她抱着孩子站在门外,听了我的话就回头看着我,她说:‘这个年月,这个世道,走到哪里不都是一样的浑黑么?天亮,可这天哪还有亮的时候?’她站在哪儿,脸上神情,明明白白的就是黯然神伤四个字!我一时怔住了,等回过神来,四处都是漆黑一片,哪儿还有她们母子的影子?’……”

  “——可叹就这一面之缘,三哥却再也没能忘记这女子。他知道自己堪不破情关,从那以后就离开了少林,四处寻找,但多年下来还是音信全无,倒像是那母子三人从那天晚上起,就这么凭空消失了。直到最近这些年,他知道无望,这心思才慢慢淡了。”

  “花三爷当真再没见过那女子么?”

  “可不是?!本来,依他所想,要找那母子三人应该不是难事,哪知道会有后来进退维谷的局面?”

  夜明生啧啧惋叹。

  苏妄言惑道:“茫茫人海,要找一个无名无姓的女子就如大海捞针一般,怎么会不是难事?”

  夜明生一拍大腿,道:“奇就奇在这里了!那女人带着孩子离开之后,三哥回到水池边,无意中看见先前那两个孩子玩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在月下反着光,他留神看了,这才发现——原来那两兄妹用来捡石子玩的,全是一颗颗的珍珠!每一颗怕都有拇指粗细,足有好几十颗,居然就着么丢在草丛里!”

  “昔日韩嫣以黄金为弹丸,射取鸟雀,千载之下,又有这两个小孩子用珍珠嬉戏,倒不叫五陵少年寂寞。”韦长歌说着,淡淡一笑:“不过韩嫣得宠于汉武,赏赐巨万,几拟于邓通,才有这样的举动。这母子几人不知道又是什么来历,比起韩嫣邓通竟也是不遑多让!”

  苏妄言道:“一掷千金,那必然也是家累千金,大约不是豪门便是巨贾罢!”

  夜明生又问:“请问大公子,像这样的人家有多少?”

  苏妄言回答:“有钱的经商人家多得很,可这些经商人家往往越是有钱越是把钱看得紧。像这样不把钱当钱的,大约不过十之一二罢了。”微一沉吟,又道:“若是武林中人,那便只有天下堡、江南盐帮、塞北牧场、南海蛟王,以及几个有名的世家罢了。要再不是,那一定便是出自官宦人家了。”

  铁脚棠插嘴道:“这么说来,应该好找才对啊?——那女子是川中人士,出自豪门,嫁到东北,有两个孩子,还个寡妇——把这些条件都加在一起,符合的人应当不会多过十个指头,就是一个一个的去找,不消一年也就找到了。”

  夜明生冷笑道:“要真是这么容易就好了。三哥朝思暮想了三十年,难道这点他都想不到么?话已至此,我也就不瞒你们,老三当年可是连唐门都闯过了!就是不见人,三十年来,一点音信都没有。”

  众人相顾骇然。

  铁脚棠喃喃道:“老三为了找她连唐门都敢闯,难道真的连命也不要了么……”

  隔了一会儿,韦长歌才低声吟道:“来是空言去绝踪,更隔蓬山一万重……——那女子如此特出,应当十分好找才对,花三爷找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杳无音信?”

  夜明生摇头不答。

  苏妄言笑了笑:“人海茫茫,碧落黄泉,要找一个人哪里那么容易?也许要找的人与你就只有一墙之隔,可你又怎么能知道?”

  韦长歌怔忪许久。

  终于一笑,道:“不错……”

  又问:“妄言,你觉不觉得这女子说的话有些古怪?”

  苏妄言点头道:“嗯,她说世道浑黑,听起来,像是受了什么不白之冤,无处申诉。”

  韦长歌叹道:“这么一个光彩照人的女子,真不知她有些什么冤屈,才会说这样的话……”

  “这件事花三爷想了三十年尚且不明白,我们这几句闲谈又怎么弄得明白?”天色已近正午,苏妄言起身笑道:“花三爷的事,我们一定尽力,不管查到了什么线索,一定快马通知各位,请放心!”

  六丑会意,一齐起身告辞。

  韦苏二人将六丑送到厅门,六丑又再道谢,这才出门去了。无是非慢吞吞地走在最后,不时回头望向苏妄言。

  苏妄言走上去,轻声道:“你有事要跟我说么?”

  无是非狠狠点头,又回头看着走在前面的几个兄弟。苏妄言回身看了韦长歌一眼,韦长歌会意,微一颔首,快步赶上六丑几人,说了几句闲话,陪着走在前面。苏妄言低头看着无是非,微笑道:“好啦,你几个兄弟会在天下堡门口等你,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无是非怯怯一笑,“道”:“我跟大哥、二哥说了,他们都不信我,说我多心——那村子真的有古怪!”

  苏妄言道:“那村子怎么了?”

  无是非不住比手划脚,“说”道:“那村子里有个寡妇搬走了。”看苏妄言一脸茫然,又道:“我们避雨的地方,就在那寡妇家的屋檐下。可三哥死后,我带着大哥他们再去那村子,那寡妇就搬走了。”

  苏妄言沉吟道:“就是棠二爷说的那个改嫁了的寡妇么?普通人家丈夫死了妻子改嫁,那也是常事,也许真的是巧合……”

  无是非有些着急,他连连摇头,急急“道”:“三哥跟那女人说过话!”

  苏妄言一怔,竟也用手语问道:“他们说些什么?”

  无是非“道”:“三哥要我先走,说他要问那寡妇什么事,隔得远,三哥背对着我,我没看见他说什么……不过那寡妇听了三哥的话就神色大变,几乎是惊惶失措。她好像说了句什么‘那就是我的孩子’,又慌慌张张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接着就摔门进去了,——隔得远,我也没看清楚……”

  他正说着,不经意看见苏妄言的脸色,吓了一跳,顿时停下了。

  苏妄言愣愣地站着,蹙起眉头,想了片刻,又追问:“她还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她就只是不停地说她不知道……”

  “那个寡妇是不是二十八九岁,穿着桃红小袄、月华裙,翠眉凤眼,很有几分姿色?”

  他每问一句,无是非就点一次头,他问完了,轻轻叹了口气:“原来是她么……”

  无是非迷惘地看着他。

  苏妄言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苦笑,他最后问道:“那个寡妇是不是姓顾,别人都叫她顾大嫂?”

  无是非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

  苏妄言却只是勾起浅笑。

  五  逆旅

  阳光从树梢落下来,形成光晕,跟着风的节奏,和斑驳的树影一道曼妙地舞动着。

  已是日暮时分,这时候的阳光虽然还是一样刚强,却少了那份凛冽杀机,再经过林间的层层叠叠的枝叶的阻隔,便不算难熬了。

  听见马蹄声,鸟儿一哄而散,扑棱着飞起来。一片树叶悠悠荡荡的飘落下来,沾在韦长歌的肩上,青翠欲滴。

  他抬手抚去了。

  知了、知了的叫声从树梢高处传来。

  “我们这是去哪里?”

  “你连去哪里都不知道,怎么也跟着来了?”

  回答的人心情不错,话音里都带着微微的笑意。

  韦长歌侧过头,看他半天,高深莫测地一笑。

  出言戏谑的那人先是不解,刚要问,突然明白过来,紧紧抿着嘴唇,蓦地红了脸。

  韦长歌哈哈大笑起来,再看一眼苏妄言,更是心情大好。

  他抬起马鞭指着前方:“这条路是去汉阳的吧?你不是已经让韦敬跟施里一道快马赶去陆家镇了么?不是说,要去查花和尚的死么,怎么这会儿又走这条路了?”

  苏妄言强自镇定道:“我们就是要去汉阳。”

  “哦?”

  “如果我没猜错,花和尚的死,桑青带来的口信,其实是同一件事。”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就算不是同一件事,两件事也必有关联。找到桑青,花和尚的死因就算是明白了一半了。”

  韦长歌默默点头,忽而转过头,皱着眉问道:“那个李寡妇——就是什么桑青——究竟是什么人?还有那个顾大嫂,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不知道?”

  苏妄言没有答话,却淡淡道:“石头城下有一家客栈——花和尚就是死在那里。”

  ***

  石头城下有一家客栈。

  石头城里当然不只有一家客栈。

  但苏妄言说的却是所有客栈中最出名的一家。

  进了城门,沿着鼓楼大街走上半刻钟,那家客栈就在街道左面王记布庄和庆元酒楼的中间。

  黑底金漆的招牌,店名是飞龙走凤的三个大字——“蓬莱店”。

  蓬莱店的出名,为的就是这块招牌、这个店名。

  平常过客,放不下油盐酱醋五斗米的生计,或是他乡游子经历了世道险恶人心不古的种种,正好借着这六尺长三尺宽的一方店名来暂时忘记烦心事。至于谪客骚人,他们摸过了青色的城墙,又看过了城头下滔滔逝水,便也正好叹一句“天地之悠悠”,躲到以蓬莱为名的屋檐下,温酒佐书,把前朝的兴亡成败怀念一番。比起别家虽然没什么实在的区别,却是多了一份遐想。

  眼看还有十来天就开春了,按说不是打雷下雨的季节,没想到,前两天突然淅沥哗啦一场雷雨浇下来,本来已经渐渐回暖的天气又再冷得叫人害怕。

  葬了花和尚,再送走无是非,天色已经晚了,苏妄言那天晚上就住在蓬莱店里。想到花和尚的死因蹊跷,便睡不着,索性穿好衣物,到屋外透透气。

  苏妄言走到房门外,呼吸着冷冷的空气。他住的上房在蓬莱店三进客房的最里一进,中间一个小天井,几间客房围在周围,远离街面,很是清净,加上花和尚的死,住店的客人好些都搬了出去,院子里漆黑一片,就只有隔壁的房间还亮着灯。四下里安安静静,苏妄言耳力又极好,无需刻意,也能清楚的听到隔壁房间里的说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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