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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里龙吟1 page 6 作者:铁勒(绿痕)

  袁天印说得没错,在他想出个怀柔对策之前,眼下的一切,虽是令人难咽下梗在喉间的这口气,但目前,也唯有忍这一字可行。

  走在庭间漫步的袁天印,透过园中的枯木草叶,两眼定放在玄玉那张思索的脸庞上,他笑了笑,转身朝园中另一个方向走去,但未走几步,另一阵步伐声在他身后响起。

  他回首一看,向来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堂旭,正伸出手朝他递来一张字条,在堂旭的另一手里,正捉着一只信鸽。

  摊开小字条的袁天印,在阅完上头所写的后,忽地觉得,这座洛阳城,在玄玉抵达后,日后,恐将变得更加热闹。

  ΩΩΩΩΩ

  由洛阳旧宫城大业殿改建为总管大堂的大堂内,在这日,河南府内各职员,在河南郡令令下,齐聚大堂之上参见新任洛阳总管齐王玄玉。

  安安静静的殿堂内,无人出声,坐在大堂案内的玄玉,在听完治下各官员的简报后,冷肃着一张脸,两指不断翻阅着案上呈来的公摺,其它前来的官员们,则是静立在堂两侧,个个神态清闲从容,与玄玉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翻摺的两指突地一顿,埋首阅摺的玄玉缓缓抬起头来,一手閤上摺子将它举起。

  “这是什么?”

  堂上所有官员,经他一问,随即不约而同地私下交会了一下眼神,而后有默契地噤声保持沉默。

  “为何河南府不上税?”拎着摺子的玄玉,首先就将两眼射向总管河南府财税之务的户部司大人梁申甫,“梁大人,你倒是说说。”

  有备而来的梁申甫,不慌不忙地将两手往前一揖。

  “回王爷,不是不上税,而是无税可上。”

  “哦?”玄玉懒声一应,“说清楚。”

  “河南府闹旱,已有三年之久,百姓无税可交,河南府自然无税可上贡朝廷。”早就与所有官员套好招的梁申甫,答来流畅无碍。

  “闹旱?怎么在我到任之前无人知会我此事?”颇为惊讶的玄玉,又将两眼一转,目光直落在程兆翼身上,“程大人,你身为河南郡令,你又怎么不向朝廷上摺禀奏这事?”

  就连揖手作恭都懒得做的程兆翼,边剔着手指指缝间的污垢,边漫不经心地应着。

  “下官的摺子是上奏朝廷了,但那是在三年之前,当今圣上御极不过二月有余,时移世易,许多前朝旧事圣上尚不及处理,下官怎知朝廷那方面是如何交待王爷的?”

  “大胆!”坐在一旁的顾长空,头一个看不过去他那目中无人的傲慢之状,但坐在案内的玄玉只是朝他摆摆手。

  “康大人。”重新在案内坐正后,玄玉交握着十指,再把问题指向在场另一个也该负责的人,“河南府闹旱既已有三年,你身为洛阳太守,洛阳官仓归你治下,你可有开官仓派粮救济百姓?”

  年过四十,仪态稳重持成的康定宴,先是慢条斯理地朝玄玉恭身一揖,而后徐徐缓缓地应道。

  “回王爷,洛阳官仓里早已无一米一栗。”

  “你说什么?”面色微变的玄玉,交握的指掌忍不住收紧了些。

  康定宴大方地仰首朝他一望,不介意再把话说一回,“洛阳官仓无粮。”

  就在康定宴话一出口后,堂上其它官员,唇边纷纷扬起笑意,而有恃无恐的康定宴,则是将腰杆挺得更直。坐在堂上将他们一举一动都看在眼底的玄玉,马上回想起那日要入城之时,城上军卫所说的话,半晌,思索出个端倪的玄玉,总算是明白了眼前洛阳城的状况。

  搞了半天,前头那两个答话的,不过是在洛阳城中看人眼色的,虽然程兆翼身为河南府之长,但在这座洛阳城真正为首的,却是这个手握钱粮的洛阳太守康定宴。

  他不急不徐地再问:“洛阳官仓含嘉仓,粮窖数百座,储粮可达数百万石,按理,这足以让洛阳百胜饱食十年有余,而你却告诉我,官仓无粮?”

  康定宴仍是一派从容,“事实如此,官仓的确无粮。”

  “为何无粮?”

  他又答道:“回王爷,早在下官到任之前,含嘉仓里的官粮本就只剩百万石,这些年来闹旱,临近各州各县都向洛阳求援讨粮,洛阳含嘉仓身为国家官仓,没理由不给,因此几年下来,含嘉仓内早已无粮。”

  玄玉忍不住要问:“那么现下百姓们的吃食都打哪来的?”没道理,既是闹旱又仓中无粮,那他这个洛阳太守又是怎么能够让洛阳城不出半个饥民?

  “回王爷,那些都是由下官一手张罗的。”康定宴得意地向他使了个眼色,“下官自掏腰包买粮济民已两年有余。”

  明白他眼神的玄玉,面色无改地接下他的暗枪。

  哼,没追究他官仓无粮之罪,他倒邀起功来了?

  “即便眼下的米粮都是由你张罗的,那也只能救一时燃眉之急。”玄玉干脆顺着他的话锋打蛇随棍上,“官仓无粮这事,你说,你打算怎么办?”

  岂料康定宴却是推得一干二净,“王爷,你这话问反了,你是洛阳总管,权掌整座河南府,治权远在河南郡令之上,而下官不过只是河南郡令之下的一名太守,下官以为,应当是下官问王爷一句,王爷你打算拿全河南府百姓怎办才是!”

  当下面色转为铁青的玄玉,两眼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堂上推他入套的康定宴,而康定宴,则是好整以暇地摸拈着自己所蓄的长须,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隔着堂帘,站在内堂将外头听得一清二楚的袁天印,反应只是冷笑地扬了扬嘴角,而后走至内堂的案上振笔书了两封短笺,将它们分别摺妥后,他又自候在一旁的堂旭手中取来两只信鸽,分别在鸽脚的笺筒内装上短笺。

  推开窗棂分送两只信鸽一东一西振翅远逸后,将两手扳在身后的袁天印,又再次踱回案内,自袖中取出一本小册,提笔在上头以红墨勾点了几个人名。

  第四章

  “这分明就是耍咱们!”一手抓着清单的顾长空,气忿难平地两掌重重拍在桌案上。

  “查出来了?”埋首在案内的玄玉,只抬首看了一眼,又继续看着他手中的公务。

  火大的顾长空,一把将调查来的清单摊在案面上。

  这些天来,被玄玉派去调查完康定宴的身家后,顾长空就咬住康定宴旗下的房产一一清查,可结果却在房产上头无一所获。但是被玄玉派去暗中调查已经空了的含嘉仓的亲卫,却在其中一座仓里的地窖中,找着了为数不少的官粮,而在那座官仓的外头,不但没有一名官兵守粮,反倒全是康定宴手下的奴仆。

  “查出个什么结果?”将公摺批到一个段落后,玄玉将手中的笔搁在笔案上。

  顾长空将清单往前一推,“你瞧瞧,所剩下的官粮全都在他康定宴手里!”

  “玄玉,现下百姓所吃的,不是康定宴筹钱买来的,百姓吃的都是官粮。”也已经看过清单的冉西亭,实在没想到身为洛阳父母官的康定宴,竟然以这种手段来中饱私囊。

  玄玉淡淡轻哼,“康定宴囤官粮卖予百姓?”意料之中的事。

  “没错!”顾长空边说边移过案上的灯火,照亮了清单后要他也看看,“那老家伙他才没掏他的腰包,他是拿着官粮去发他的国难财!”

  这坐在一旁品酒的袁天印,毫不意外地轻摇着墨扇。

  “拿朝廷的米粮赚他自个儿的银子,的确是笔绝佳的无本买卖。”

  顾长空不是滋味地看了落阱下石的袁天印一眼,而后又回过头来对按兵不动的玄玉大喝。

  “走,咱们找他讨粮去!”岂有此理,东西就在他的手中他还睁眼说瞎话?就趁机去找他把帐算一算!

  玄玉泼了他一盆冷水,“地头是他的,人是他的,你凭什么去讨?”

  “凭你是他的顶头上司啊!”这还用问?

  “那你也要看他有没有把我看在眼里。”玄玉早就把康定宴能推托的说词都想过一回了,“还有,那些米粒上头,可有写着官粮二字?他若硬要说那些粮是他自个儿的,你又能耐他如何?”

  “难不成你要眼睁睁的看他变卖官粮发大财?”顾长空一口气把眼下未出现的隐忧也抖出来,“虽然目前整个河南府尚未出现饥民,但总有天康定宴的粮会卖光,百姓也总会有拿不出银子买粮的一日,不快些想想法子,到时该怎么办?难道你要等河南府出现饥民吗?”

  “依我看,不如……咱们将这事奏禀圣上吧。”想了很久,冉西亭还是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

  “不成。”玄玉立即回绝。

  “为什么?”冉西亭错愕地望着他。

  “我是来为我父皇解决难题,而不是制造难题的。”一手撑着面颊的玄玉,边思索边以指轻敲着案面。

  顾长空忍不住要为冉西亭帮腔,“但这情况你不向朝廷求援,你还能怎办?”整座洛阳城里的官都摆明了要和他们过不去,他们这一伙人在这人单势孤的,不向长安求援,难不成就这样继续被他们一路压着打?

  袁天印愉快的笑声又从一旁传来。

  “官仓无粮,这只是个开头,往后还有得瞧呢!”

  顾长空忍不住再瞪他一眼,“咱们已经够烦了,你就别再说风凉话了好吗?”什么解决问题的法子没想到一桩,就只会在后头扯后腿,他这王傅是当来干啥的?

  “只要王爷一日有名无实,那么就一日只是个占了名份的空壳。”也不管顾长空的冷眼一阵又一阵,袁天印犹自顾自地说着,“眼前官仓无粮只是个小名目,我相信,日后,洛阳太守会拿更多名目跟咱们斗下去。”

  “你……”很想去把他的嘴巴封上的顾长空,才挽起衣袖,立即就被捉住他腕间的玄玉厉目一瞪。

  满腹委屈的顾长安只好閤上嘴,识相地踱到冉西亭的身边。

  “与其治标,倒不如治本。”举杯再饮了一口美酒后,袁天印漫不经心地说着。

  玄玉听了,脸色微微一变,随即自案内起身,走至袁天印所坐的花椅旁隔着小桌坐下。

  “依师傅看,我该如何治本?”

  “同为君下之臣,为巩固其旧势,为求上风,也为脸面,太守自然是对王爷百般刁难。”慢条斯理答来的袁天印,在为他分析完局势后,缓缓引出一条明道,“袁某以为,王爷与其日日年年均与太守斗法布阵,倒不如先去拆了太守的后台。”

  “拆他后台?”

  “别忘了,洛阳虽不是他的,但人却全是他的,站在他人屋檐下,自是得低头。目前咱们若是想在他胡子上拔毛,别说是不可能了,他若是哼口气,只怕王爷也得因人因势因地而得退让三分。”袁天印说完后懒懒扬眉朝玄玉一望,“既是如此,咱们何不散了他的人、占了他的势、再夺他的地?”

  “怎么散了他们的人?”不待玄玉开口,顾长空又冲过来头一个抢过话,“全洛阳城哪个官哪个兵不是他们的?”谈何容易?想想康定宴在洛阳城经营多少年才有今日的局面,散人、占势、夺地?说得真简单!

  觉得已经受够顾长空的玄玉,先是抬手朝冉西亭示意后,冉西亭立即抄起摆放在桌上的经书朝顾长空的额际重重一敲,让他捂着额蹲到一旁凉快去。

  “师傅的意思是,我得捉住臣心?”已经捉住他话里意思大概的玄玉,边推敲边问。

  “对。”袁天印将扇面一閤,将扇直指向他,“但在捉住臣心之前,必先捉住民心!”

  玄玉重重一怔,直盯着那柄指着他眉心的墨扇,心中霎时风起云涌。

  “该怎么做?”他低下头来思索了半晌后,略带怀疑地再问。

  “古人云:‘道理之先在乎行教化,教化之先在乎足衣食。’谁为王道,谁便是主。”靠回椅内的袁天印,举杯啜了口美酒后,淡淡地问:“试问,王道在哪儿呢?”

  “百姓心中。”玄玉想也不想地就回答。

  “正是。”导入正题的袁天印,再接再厉地为他开悟,“王爷也知,百姓是盲从的,而道理,则都是人编的,今日谁势大,谁就说话,百姓也自然低头,不是谁的地位高谁就有理,而是谁站得稳,谁就势稳有理。因此要教化百姓,就得看道理在谁身上,而道理呢,就出在看谁让百姓能吃饱穿暖。”

  聆着那字字句句,感觉它们仿佛都敲进心坎里的玄玉,原是有些懵懵未清,尚不能理出个头绪的脑海里,似颳来了阵凉风,将他心底密布的浓云尽皆散去,双眼焕然一亮的他,若有所悟地望着棋高一着的袁天印。

  “正所谓衣食父母,谁要能让百姓吃饱,谁就是百姓心中的父母。”见他似乎有些开窍了,袁天印又再继犊,“只要捉住了民心,接下来要捉住臣心,那就容易了。”

  “但太守不肯开仓。”就算他要借花献佛,那也得有来路呀,只要康定宴死咬着粮不放,他打哪来的本钱去对百姓下工夫?

  袁天印不以为然地挑挑眉,“天下之大,莫非皇土。王爷要拿自家的东西,还需过问个外人?”

  “你说什么?”安静了好一会的顾长空,错愕的声调猛然盖过其它人的问话。

  袁天印笑摇着墨扇,“楚郡王,官仓里的东西,为谁所有?”

  “河南府洛阳。”被点到名的顾长空,满脸古怪地应着。

  “那洛阳为何人所有?天下,又是谁的?”又拐着弯再问的袁天印,边说边侧过头来观察玄玉脸上的反应。

  “自然是圣上。”不知为何要答这些的顾长空,愈想,愈觉得这些话里有圈套。

  “这么说来,那……”袁天印刻意打长了音调,两眼滴溜溜地打量着他们,“仓里的东西,就不是太守的啰?”

  顾长空紧攒着眉心,“当然不是,那是……”这个家伙,还真的在话里下圈套,他该不会是想叫玄玉……

  “我家的。”未待他说完,已经矛塞顿开的玄玉气定神闲地一笑。

  见玄玉已然开悟了,袁天印深感满意地点点头。

  “慢着,你的意思不会是……”慢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话义的顾长空,一手捂着额,愈想愈觉得不对劲,“明的不成,咱们就来暗的?”这是什么王傅呀?居然专教玄玉做这等偷拐抢骗的事。

  袁天印耸耸两肩,“那日在堂上,你与王爷都听太守说了,含嘉仓中无粮。既是仓中无粮,那么无论咱们做了什么,自然也未曾自仓中拿走过一米一栗,本来无一物,又何处惹尘埃?”康定宴既然要把话说得那么绝,一点退路也不留,那可就别怪他们让康定宴求仁得仁,就顺了康定宴的心意去搬光他的米粮!

  低低的笑意忽地在厅中传扬开来,人人转首看向笑意的来源,只见笑开的玄玉,微抖着两肩,一扫先前的沮丧和郁闷,脸上一派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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