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儿,我们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美妇伸手轻抚靳岚的脸颊,满是心疼与不舍。“很难回头了,我们只能一直走下去,不然……”
“母后……”看见美妇红了眼圈,靳岚连忙安慰。“是我不好,我不问了。”
“不……”美妇哭着摇头,语音哽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害了你的一生,我要是当初阻下了奶娘的话
“母后!”靳岚截断了美妇未出口的言语。“别再说了。”
美妇别过头去,泣不成声。
她,就是当年的青妃。
那一夜秦嬷嬷抱了靳岚冲出清水官,对外宣称青妃产下了皇子。女官接到消息后立刻赶到清水宫,名为探顾,实为查验正身。
与后宫宫仆们交情极佳的秦嬷嬷,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硬是将这一关给熬了过去。当那名女官走出清水宫,朗声宣布皇上喜获麟儿时,城内外喧腾震天,欣喜的气息弥漫大街小巷,唯独躺在床上的青妃却双眼垂泪,为女儿未来命运感到悲哀。
自她生产后,清水宫里众人来来去去,与昔日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她倚靠榻上,听着别人接连不断的恭贺词,心中却没有任何感觉。
皇上获知后大喜,多月不曾踏入清水宫的身影再次出现,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带着宠溺的笑,神情动作洋溢着喜悦,欣喜之余竟以国名“岚”冠作孩子之名,由此事足见皇上对这名皇子的重视有多深。
因产下皇子的关系,皇上再次注意到她这名被遗忘多时的妃子,当下要她迁入离皇上寝宫最近的清瞿官。这个消息如果在未分娩前听闻她会惊喜若狂,但如今她已心冷,由企盼皇上眷顾的痴心转变为勘破情关的冷寂,一切对她而言都已不再重要。她婉拒了皇令,坚持与甫出世的小太子住在清水宫里,皇上狂喜之余也不在意,一切任由她去。
三个月后,秀妃诞下了第二名皇子。秀妃心里的怨恨,她是知道的,就差了三个月全盘皆输,怎能下恨?碍于靳岚的存在,皇宫内所有大大小小全注意着太子的一举一动,秀妃就算再怎么阴狠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躲在清沂宫暗自咒骂上天的不公。
对于皇上的君宠她已不再患得患失,说得更明白,她已完全不在意。甚至于母凭子贵的她被颁下后冠,也无任何欢欣。她依然待在清水宫里,开始茹素,带发礼佛。即使皇上又
重回秀妃的怀抱,她也无所谓。她所在意的,是如何让岚儿维持生命,不让人发现岚儿的真实性别。
她和秦嬷嬷在清水宫小心翼翼地将岚儿扶养长大,保护得无微不至,根本不让人靠近。自小她就再三告诫岚儿,她与其他人的不同,也亏得岚儿呵!才几岁的娃儿就懂得什么叫敞“隐藏”,自小她便不吵不闹,童稚在她身上根本不曾存在;环境逼得她如此,成人的险恶世界逼得她不得不如此。
当她看着岚儿努力学习专为太子所安排的课程,耳听师博称赞岚儿的学习聪颖、武术天分、是个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时,她的心并没有为人母所应有的骄傲,有的只是深沉的哀痛,为岚儿被剥夺的生存权利而哀痛。
那个满腹经纶的人不该是岚儿,那个武艺高强的人不该是岚儿,她的岚儿已经被扼杀了,在一落地时就被她亲手毁灭!
“母后?母后!”靳岚摇摇皇后的手,试图舒缓一下沉重的气氛。“您知道今天儿臣带回来的人是谁吗?”
“这倒没听人提起。”皇后勉强自己微笑,不再沉溺于过去。“如果不是什么特殊人物,你应该不会邀他入宫吧?”
“他是云绸国的三皇子黑韶,儿臣在解忧塘遇到他的,儿臣打算向他讨教有关于调兵遣将的要领,咱们陵岚国就欠缺这种人才……”靳岚淘淘不绝地讲着。只有在母亲面前,靳岚才会露出被压抑许久的活泼,一抬头,接触到皇后严厉的神情大条地噤口,糟了!
“你又去解忧塘?”皇后的柳眉紧锁,语气中的怒气不容置疑
靳岚咬着下唇,后悔话说得大快。
“我不是说过不许你再去那种地方了吗?”皇后不悦地斥道。“那里虽然偏僻,可还算是露天席地,撇开被人发现你的秘密不谈,让人窥见你的身体远得了吗?你别忘了你终究是个女孩儿。何况秀妃注意你很久了,真是想乘机暗杀你这个皇太子,独自一人,任你武功再怎么高强都毫无胜算。”
“那里很少有人去的……”靳岚小声地辩解,她真的不想放弃那片隐密天地。
“今天不就让你遇见了一个吗?”皇后缓下怒容,拉过她的手柔声劝道。“岚儿,别拿性命赌那微渺的机会,答应母后好吗?”
“儿臣知道了。”靳岚点头应允,不甚情愿地轻叹口气,为那片再也无法涉足的天然美景深深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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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水宫回来的靳岚,坐在清泡宫的凉亭里,望着眼前照比例缩小的山水园景,眉头紧聚,拢着化不开的愁绪。
从她有记忆以来,秦嬷嬷及母后就再三地告诫她的特殊身分。年幼无知时,并不懂事情的严重性,言听计从只为让母后那张愁眉不解的容颜染上欢愉。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她开始明了身子底下用白绸紧缠的隆起是怎么回事,用一层又一层的软布来掩饰玲珑的腰身又是怎么回事,她是个女孩子,这个秘密一旦让外人得知,将为她们惹来杀身之祸。
二个月前,父皇为她举行弱冠之礼。在典礼过后,宴会上与父皇的一席谈话,让她几乎当场大笑,父后明指暗谕,要她讨房媳妇的催促是无庸置疑的。
靳岚冷冷地嗤笑了声,头微微一扬甩开落在眼前的发丝。她怎么娶?怕监视的人不够,再找个麻烦来露自己的底吗?秀妃的虎视眈眈已经让人防范得心力交瘁。
难道她必须一辈子这样下去?靳岚仰头望天,长叹了口气。在一些聚会中,她的眼神像管不住似的,越来越不由自主也一直偷偷往王公大臣的千金们处飘去,看她们的语音轻柔,细声娇笑,还有那色调艳嫩的丝绸衣裳,随着风拂款款摇曳。脑海中总忍不住幻想自己穿上那些衣服,梳起那些发型
但,她怎么能?她赔上小命不打紧,欺君二十年的秦嬷嬷和母后该怎么办?靳岚无奈地摇头苦笑,她还是只能扮演好她的皇太子角色,努力学习治理国家之方。
即使现处和平盛世,依然不能过于安逸,尤其当邻国是熊出那种残暴野蛮的国家时,更需要有忧患意识。她曾对父,皇提起,却被斥之为多虑,不得已只好私下对军队加以训练,却因缺乏军事人才而进展缓慢。光靠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她是没有用的,一旦实际演练才发觉突发的状况之多,完全不是书上的教导便可以解决。
父皇在多年前从云绸回国,对于黑韶赞不绝口,说他怎么调度兵马、怎么运筹帷幄、怎么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精简的兵力取下了对方的旌旗,听得她神往不已,直恨自己驽钝不如人。
好似上天相助,今天居然教她碰上了云绸国三皇子黑韶!
解忧塘是她在一次狩猎大会时意外发现的,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只除了她跟她的爱马“雪绫”。她总爱到解忧塘那片好景好水放纵一下被压抑的灵魂。天冷看飞瀑丝流,天热徜游粼波。解忧、解忧,解烦去忧。
从来没想过,那片人迹未至的私人天地中竟会有外客闯入。
靳岚想起那时的情景,心跳差点又漏一拍。或许,真如母舌所说的,解忧塘是去不得了。假若当时她先抵达,那么在水中进退不得的人将会是她。虽然她当时外表看起来镇定如恒,实际上却是惊得冷汗直流。脑海中闪过的尽是:完了,秘密被拆穿了,秀妃派人跟踪她!
然而那名裸身待在水里的男子,态度自在得像是这种尴尬情况不曾发生,那温煦的笑容像会暖人似的,在他的微笑中,她的惊慌像融云般散尽,理智思绪迅速恢复,庆幸一切未曾揭破。更让人欢欣的是,那个处于难堪状态下的男子竟是也钦佩已久的黑韶!
没想到具有优越才能的云绸三皇子也会有如此窘迫的时候,靳岚莞尔。只要一想起他在水中的模样,那股莫名的情绪就浮上她的脸庞,勾起她的嘴角,瓦解她向来冷凝的表情。
从小被当成男孩教育的她,对于男性的身躯是看惯了的;相较之下,黑韶的身材比一般男性好看许多。不像武术师傅般的肌肉纠结,也不像宫中白弱的太监们那么痿软病态,结结实实的,肌理分明,带着微微的古铜色,好看极了。
“嘿,你在想什么?”轻快的招呼声在她身后响起,一只温暖的手搭上她的左肩。
靳岚回头,见换上另一套白衫的黑韶站在身后,笑容可掬,让人见之心情都忍不住跟着飞扬起来。
真不晓得他都是用什么方法来保持偷悦的心情?
“沉思罢了。”靳岚藉着起身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摆脱掉肩上的手。
见惯了男性的身躯,并不代表她能接受别人对她的碰触。从小她就一直与人保持距离,只要有人与她过于亲近,即使是轻微接触,那种残留的触感都会让她难过好久,心中的芥蒂挥之不去。
站起身来,才发觉黑韶的身材硕长,高挑的她只到他的耳际。
“好兴致。”黑韶转头看向那片园景赞道。“能在这片好山好水中思考,会让人思绪分外清明。”
靳岚暗地微微一惊,却没有表现出来。这里是她最喜欢思考的地点,他的观感居然与她不谋而合?
“你的东西整理好了?”靳岚抬头问道。
“是啊,”黑韶点头笑道,然后微微皱眉。“刚刚……有个老妇人到我房里,不知道是不是你派来帮我的?”
那个老妇人连门也没敲,虽说他房门是敞着的,但总是得敲个门意思意思,知会一下房里的人吧!要是他正在换衣眼不就全都春光外泄了?不敲门这挡子事也就算了,最让人不舒服的是她一踏进房,就冷冷地将他由头至脚、再由脚至头地细细端详,眼光锐利地像在评估什么货物似的,看得他汗毛直竖。
老妇人打量良久才冷哼了声,语音充满不屑。“原来这就是云绸国的三皇子啊!”说完转头便走,留下他怔愣地躺在床上、倚着枕,一脸纳闷,目光盯着那肥胖微佝的背影,半晌还无法反应过来那名老妇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是不是富富泰泰、身形娇小的白发妇人?”靳岚问,心里一面默祷着,千万别让她猜中。
“这……”黑韶为难地搔着头,不知该如何接口。那名妇人白发是有啦,但肥胖、矮小可称为福泰、娇小吗?一想起那名妇人的身形,不由得苦笑,这形容词未免也过于美化了吧!“呃…是挺福泰,挺娇小的,跟你讲的应该是同一人吧!”
靳岚心开始往下沉,皱起眉。没想到秦嬷嬷动作这么快,她前脚才刚离开清漓宫,秦嬷嬷后脚马上跟着踏人,看来她八成又说了什么不入听的话了。
“她……是我母后的奶娘,从小看我长大的,我都叫她秦嬷嬷。”靳岚顿了一会儿,缓慢地斟酌说词。“可能听说我带了朋友回来,想看看是什么样子的人……嗯……她很保护我”
“那我可能不合格哦!”黑韶挑眉,双手环胸倚柱站立,嘴角噙着自我戏谑的浅笑,秦嬷嬷唯一说过的那句话可听不出有任何夸赞的意味。“或许我会披她归类到猪朋狗友之类的也说不定。”
“如果秦嬷嬷有何冒犯之处,我代她道歉。”性子孤僻的秦嬷嬷向来只对她和母后礼遇,其余的人就算是尊贵如父皇,秦嬷嬷也理都不理。为了保护她,秦嬷嬷从和蔼可亲变成了多疑阴郁。她可以想见,秦嬷嬷初会黑韶的表情和态度会有多不屑“
“别那么严肃。”黑韶摇头笑道。“讲得好像很严重似的。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你多虑了。”
“是吗?”靳岚相当怀疑,这可不像秦嬷嬷的作风。但在看见黑韶那毫无芥蒂、带着保证的笑颜,即使明明知道黑韶说的是假,她还是不由自主地信了。
“当然是!”黑韶用力点头,试着转移话题,抬头望天,此时天已布上橘红的云霞,他悠然喟道。“这种时候骑马奔驰在林野间最舒服了。”
“怎么说?”靳岚不解地问道。
“现在的夕照柔和,晚风徐徐,一路驰骋,看着景物飞逝而过,一人一骑在地上拖曳出一道长长的身影,让人产生一种仿佛优游云端的感觉……”黑韶带着笑,想起那种轻风拂面的感觉,仿佛已置身于林野之中。
“那种感觉一定很棒!”靳岚听得神往不已,被皇后及秦嬷嬷保护周全的她,哪里有机会享受那种自由的滋味?脸色一黯。“只可惜……”
靳岚的声音让黑韶猛地一惊,立刻从怀想中回神,诧异自己居然将这个不曾让人知晓的嗜好,那么轻易地就向他吐露。侧头看见靳岚远眺天幕的欣羡表情,心立刻跟着一软。
“可惜什么?”黑韶轻笑道。“如果想去,现在去也还不迟!”一开口又惊愕得合不上下颚,刚刚才说了不该轻易透露内心的,怎么又……
“没那么容易。每天的这个时候,都会有人来……”靳岚微扬的唇角带着讥讽及淡淡的苦涩,下巴往拱门那头出现的队伍一抬,嗤笑道。“喏,不就来了?”
黑韶顺势回头,看见一列为数众多的宫女持着七彩羽扇,簇拥一名衣着华丽的艳妇朝他们走来。那名艳妇有着一双勾魂的丹风眼,却透着阴冷冰寒。那种冷不同于靳岚的冷,靳岚是让人沁心的清冷,而那名艳妇的冷,却让人不自禁地打由心底发出寒颇。
她,是个危险人物。第一眼,黑韶勃发的直觉就对那名艳妇下了注解,而他的第六感向来精准。
“儿臣参见秀妃娘娘。”靳岚待秀妃走近时,跪下参礼。
“嗯。”秀妃轻应了声,微抬下颔,鄙视地看向一旁的黑韶。
黑韶不以为意地一笑,一撩衣摆,单膝下跪。
“草民黑韶参见秀妃娘娘。”
秀妃那双丹风眼眯了起来,盯视了好一会儿,才满意地哼笑了声。还以为靳岚那小子请来了什么大不了的人物,不过是个低贱的平民百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