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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澜隐隐 page 7 作者:雷恩那

  「永澜师傅,您回来啦。一早就见您骑马出城,今儿个没上龙亭园吧?」

  年永澜微微笑着,从马背上一翻而下,顺手拂着青衫。

  「是。我请咏霞和咏菁两位族妹前去照看。」

  「那敢情好,两位姑娘的手段咱儿真见识过,上回那三个刀疤淫贼还是两位姑娘合力给擒拿的。年家好啊,人才济济,男女都是将才咧。」

  「您过夸了。」他仍是好脾气地笑。

  「是您太谦虚啦。对了,年家老太爷百二十岁的寿诞就在这些天吧?咱儿听说还广发帖子,邀请武林各大帮派的人物前来共襄盛举,那场面肯定热闹滚滚哩。」

  「是。届时也会公开宣布,让我家永劲族兄正式接任年家太极第十九代掌门之位。那一日,年家大宅和龙亭园广场将分别设宴,您若不嫌弃,也请来喝杯水酒。」

  「呵呵呵,一定、一定。」

  拱了拱青袖别过,年永澜遂牵着大灰骏马沿着石板大道行来。

  此刻已至未时,他尚未用午膳,大街两旁店家林立,亦见不少吃食小摊,忽地,他步伐顿下,被淡甜的香气吸引,巷弄转角处,只见一家不太起眼的馒头铺子,高高叠起的蒸笼不断冒出奶白烟雾,全是甜味。

  「老大娘,劳烦您给我三个馒头。」

  那忙着揉面团的老大娘一抬眼,登时眉开眼笑,微褐的胖脸净是皱纹,响亮地道--

  「是永澜师傅哪,今儿个怎地有空逛到城西来着?来来来,咱儿请您吃奶馒头,别见它平凡无奇,这里头可大有文章,和着香芋泥和山羊奶咧,您得尝尝,是咱老婆子独创的口味,仅此一家,别无分号。」说着,老大娘热心热怀地拣了好几个冒烟的馒头,用油纸一包,硬塞过来。

  年永澜接下,再从怀里掏出钱来递上。

  那老大娘偏偏不收,双手急挥着。

  「不成的、不成的!是咱儿请您吃的,怎能收钱?!更何况,也不是啥值钱玩意儿。」

  「那更得收下,您攒的是辛苦钱,永澜不能白取。」青袖往前一探。

  那老大娘双手干脆缩在身后,不接他的钱。

  「您再硬塞钱过来,咱儿可要生气了!」

  忽地,铺子前多出一抹红影,娇声清脆--

  「盛大娘,您甭理他!他这人就是……就是这臭德行!」

  似乎每回听见那般娇亮的声嗓,他左胸便要隐隐一抽,侧过双目,那姑娘花似的容颜泛着薄红,樱唇微抿,柳眉略拢,却不知又因何心中不快了。

  老大娘率先反应过来,呵呵笑道:「妳这丫头谁都不放在眼里,这会儿,连永澜师傅也骂了。」盛大娘的馒头铺子在城西已开张三十余年,从年轻时候和姚娇娇的奶娘童氏便是手帕交。

  「有些人就是骨子里犯贱,专找骂挨。」姚娇娇好似气得不轻,说话夹枪带棒的,蓦然间,她竟莫名其妙一把抢下年永澜怀里的油纸包,跟着由腰间取出一锭小银,直接放在盛大娘揉面团的台子上。

  「这些奶馒头我买了。」丢下话,她掉头便走,瞧也不瞧年永澜一眼。

  「姚姑娘?妳这--」年永澜大大怔然,瞥见盛大娘在旁挑眉笑着,他峻颊没来由地烧起热意,颔首拱袖,连忙牵着马儿追了去。

  那袭火红的明媚春衫走得好快,迅速弯进前头巷中,年永澜眉心淡蹙,亦跟着步进。

  巷弄里少了大街的热闹景象,多是百姓人家的后院,两边皆是石墙,翠绿枝哑攀墙而出,微风下,发出沙沙轻响。

  「姚姑娘?」他还得牵着马,慢了不少时候,在巷里绕回,竟不见红衫娇影。

  灰马蹭着他的肩,低啧着气,在原地轻踱,他拍拍马儿的颊,苦笑--

  「唉,咱们跟丢了,那姑娘……也不知生谁的气?」拉着马,便欲循原路离去。

  「喂!」突地,石墙后闪出一团火红,姚娇娇动作迅速地挡在他面前,圆润的唇嘟得半天高,「你、你找也没找,便要走吗?!你这人……一点诚意也没有!」

  简直是欲加之罪呵。

  年永澜俯视着她,早习惯这姑娘的辣呛脾性,见她香桃似的脸红鼓鼓的,心里无奈也好笑。「我肚饿,想先回去买几个馒头裹腹,吃饱了才生得出气力,届时再来寻妳。」

  闻言,姚娇娇方寸微震,以为他说话蒙人,可那张削瘦的脸庞如此认真,黝黑眼瞳深幽幽的,半点也不像在说笑。再有,他这人闷透了,懂得说笑才怪。

  「拿去。」被瞧得有些别扭,她把油纸包往他怀里一塞,甩掉那古怪的羞涩,粗鲁地道:「趁热快吃啦你……看什么看?!」

  年永澜敛下眉眼,唇欲笑,又连忙忍住,取出一粒白胖馒头嚼着,口感和香味果然一绝。

  「妳不吃吗?」他问,中低柔嗓在巷弄里淡回着,如丝竹弹奏。

  姚娇娇也不懂自个儿怎地回事,明明气他、恼他,可教他一瞧,气恼归气恼,又有某种感觉滋生着,没说上几句话,颊已红了好几回。

  「不吃、不吃,气都给气饱了。」螓首偏向一边。

  年永澜叹气。

  「妳不是答应过,不随便同旁人闹脾气?修养心性是太极入门重要的一环,要让气息吞吐绵长,徐徐生意,心性一稳,循序渐进,才能进而达到所谓的中正安舒、婉转如意--」

  「你别来长篇大论,我又没同谁闹脾气,我、我气的自然是……是你!」

  「我?」咀嚼的动作一顿。他何时又招惹她了?

  俏脸陡地转正,直勾勾地瞪人,一根葱嫩指儿戳着他胸膛。「你……你说,今儿个永劲哥哥跟你上哪儿去了?」

  年永澜将馒头咽下,微顺了口气。「妳想找永劲族兄吗?他尚未返回,往城外巡视堤防工程去了。」前些年黄河发大水,几淹进开封城里,自此,年家太极便与官府合力,召集民间力量,治水利、修河堤,而这事一向交由年永劲照看。

  闻言,娇脸上的亮眸陡地细瞇。「我找他干啥儿?」

  年永澜怔了怔。

  她私下向永劲族兄提亲的事,前几日不知怎地传进祥兰儿耳里,原以为祥兰儿要伤心流泪,定会好好质问永劲族兄一番,可什么事都没发生,年家大宅里依然太平,正因如此,更教人忧心,宛若暴雨前的沉静,处处伏流。

  他选择沉默,胸口的闷气正在集结。近来已熟悉如此感受,似乎牵扯到这姚家姑娘和永劲族兄的事,他气息便窒闷起来。

  如此儿戏,如此莽撞,她将一池春水搅得波澜隐隐,却又撒手不理吗?女儿家的、心思,实在难解呵……

  见他不语,姚娇娇又问:「今早为什么没去龙亭园?我说过,我、我只要你教太极,不要旁人。」

  今晨,她早早便至广场,却没等到他的身影,拐弯抹角地问了守福,那小少年总爱同她斗嘴,老惹她想刮他几个耳光,好不容易才套出他大清早便跟年永劲骑马出城的消息。

  年永澜眉峰略弛,颊边一捺,仍是那柔雅声嗓,揉进微微无奈--

  「我的两位族妹对于年家太极亦有独到之处,尤其是咏霞,她精研太极剑多时,妳跟着她们学,定也获益匪浅。」

  「我不要!我就要你、就要你而已。」她嚷得好急,语气冲动了些。

  两人皆是一怔,彷佛瞬间被点住穴道,动也没动,就怎么你望着我、我瞅着你。

  此时,大灰马鼻头里喷出热气,在原地踏了几下,像挺不耐烦这两个木头人似的,重重地甩着马头,摇着马尾巴。

  年永澜首先捉回心志,手温柔抚着马颈,这氛围着实诡谲,教人方寸大乱。他暗自调息,神情有些忧悒,莫之能解。

  半晌,他声音持平--

  「城外运河上,昨夜又传来有三艘商船遭抢,行凶之徒手段极是凶残,杀人越货,船上无一人生还。而二月中旬至今,已连连发生好几起类似事端,我相永劲族兄今早出城,便是去城外运河河口了解此事。」事实上是地方官府担心河运受阻,追查案情又无丝毫头绪,只得向年家太极求援,欲藉年家在江湖上的声望和势头,查明此案。

  望着她,他微微-笑,已恢复惯有的徐朗神色,又道:「妳要我教,我便教,可妳不是想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吗?多观摩别人的长处,反省自身的短处,如此截长补短,岂有不好?」

  姚娇娇红唇轻抿着,有些倔强意味。她明白自己任性,某些时候甚至是刁蛮的、不讲理的、意气用事的。

  当她对着别人发脾气,常常,对方亦顶着一片火待她,然而这古怪的男子,从相识至今,每回她冲着他发蛮性,打了他、骂了他、刁难着他,那张残容总这般沉静。

  偶尔,会在他眉间和嘴角寻到一点点莫可奈何,这一点倒与阿爹相像,但爹是宠她、爱她,将她放在手心里呵护,任她予取予求,而这丑颜男子却拿着他那对深沉的、黝黑的眼瞳,旁观着她的一切,如同澄镜,每每面对着他,总要反映出她难堪的、浅薄的、近乎幼稚的一面。

  此一时刻,脑中光束闪掠,她忽地明白了,在他面前,她、她竟是自惭形秽?!

  莫不是疯了?!做啥儿有这等心思?!

  她较他好看千倍、万倍,又是富豪家的千金,青春可喜,年华正茂,她、她没来由自卑个啥劲儿?!

  双颊染上红花,心犹因适才嚷出的那句话狂跳,她甩甩头,把不及成形的意念丢出小脑袋瓜,故意粗着声音--

  「我不管,不是你教,我就不学!」别人可以退而求其次,她姚娇娇不行,既要习拳,就要最好的名家来教。她如此对自己道。

  年永澜对她的执拗感到微微讶异,眉淡挑,却道:「往后,我若临了有事,无法前去龙亭园教授太极,定想办法早些知会妳,咱们可以挪到午后来练,可好?」

  姚娇娇轻咬着软唇,胸口热热的,彷佛正漫开一泉温潮。

  他待她……到底与其它习拳的人不一样吧?不能否认,这一点教她窃喜,心绪飞扬。

  点了点头,她眸光腼腆微敛,瞧见他单手捧着的油纸包,不禁启口:「你不是肚饿?馒头都要凉了,还不快吃?」

  「嗯。」他微笑,伸手再取一个馒头,斯文地嚼着,边牵着马,往大街方向缓步而行。

  姚娇娇想也没想,小跑步追了上去,跟在他身侧。

  行板巷道,两人静静地并肩而行,一沉一盈的脚步形成相谐的韵调,然后是骏马蹄声,慢条斯理地穿插其间,喀跶喀跶,颇有几分悠闲味道,而大街便在前头。

  一时间,姚娇娇不太管得住意志,或者,那疑问早早在她心中埋了根,悄悄困惑着自己,此刻陡然由脑中闪过,便顺口问出--

  「你的脸……是谁把你伤成这模样的?」若无那横七竖八的刀痕,他是好看的吧?又有多少姑娘将倾慕于他?她模糊想着。

  他明显一顿,谐和的步调打乱了。

  他侧目瞧她,似在估量什么,瞳底跃窜着两簇异光。

  姚娇娇迎视着,略偏螓首,眸光轻缓地在他每道伤痕上梭巡--

  「还会疼吗?」

  左胸一震,他有些狼狈地别开脸,声调略僵:「十三岁时的旧伤了,距今也已十多年,早无痛觉。」

  她点点头,葱指不自觉轻绞,又问:「那……你报仇了没?那人他、他为什么要怎么待你?他是你们年家的大仇人吗?」

  仇是报了,干得十分彻底。

  他杀了他们,一刀一个。

  一张又一张的脸,他记不得,反正全杀了,干干净净,杀得痛快,不能留任何活口,那是骯脏的……污秽的……可耻的……绝不留活口……

  头忽地沉重起来,彷佛谁从后脑勺给了他一击,眼前景象顿时雾成一片--

  好货!

  不--

  他试着绵长吐纳,宁定心神,可周遭挤迫着一股无形力量,如陷囹圄,而背脊竟渗出薄薄冷汗。

  「年永澜?」

  谁在唤他……

  「年永澜,你怎么了?!」娇声清亮,猛地一记醍醐灌顶。

  他狠狠一震,眼前浑沌被风吹开,倏地四散隐去。定神瞧着,姚娇娇正弯下身,拾起不知何时从他手中掉落的油纸包。

  「连捧个馒头的气力也没,你真饿过头啦?」立直身躯,姚娇娇拍了拍油纸包上的尘灰,丽眸与他的目光相衔,不禁一顿--

  「……你、你脸色好白,额上都是汗哪。」未经思索,她抬起红袖贴近?轻触他的脸。

  他下意识屏住气息,直到胸臆疼痛难耐,终是重重喘出一口气,随即,又把姑娘家似有若无的娇美馨香融进鼻肺,他霍地一惊,这才发现两张脸靠得着实太近。

  「妳、妳……不必麻烦。」身躯急退,他有些结巴,接着瞧也不瞧她一眼,牵着坐骑,几个大步已踏出巷弄。

  「年永澜?」姚娇娇冲着他的背影唤道。

  她不懂他眉心的峰峦,不懂他忽隐忽现的忧悒,不懂那张残容背后的故事,也不懂自己的心湖刚刚飘落了什么,她好似听见骚动,咚地一响,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喂,别走,你等等呀……」她跺了跺脚,仍追了去,也不清楚为何要唤住他,总觉得……多说说话也好,她不想他就怎么走开。更何况,他尚未完全解开她的疑惑,怎地便走?

  此刻,两人再次置身于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吵嚷喧嚣瞬地淹涌过来。

  年永澜半侧脸容,眉目淡敛,原想要她别再跟来,话未启,一匹好俊的银驹已策至他身边,顿下马蹄。

  银驹背上是一名白衣女子,面若粉芙,如瀑的乌丝只随意用一柄牛角小梳往后轻拢,露出晶莹秀额。

  「没想到刚进城,就在这儿遇见了,永澜哥哥。」她唤得好轻,轻到几已教周遭的吵嚷淹没,却依然漾出浓浓的欢愉,那眉、那眸、那唇,柔且清净,婉转自持。

  年永澜先是一怔,峻颜顿时柔化,瞬也不瞬地凝视着银驹上的姑娘,缓缓地,他薄唇终是扬起了笑弧。

  姚娇娇亦是一怔,方寸猛地绷紧,她唇微张,眸光来回在他们两人身上穿梭……

  好雅的姑娘呵……她下意识抬手压在胸口,欲减去那份突来的不适,脸颊热热的,喉间却漫出一抹怪味,好酸,酸得呛人,呛得她眼睛发热,几要流泪……

  永澜哥哥……那姑娘竟如此唤他?!

  永澜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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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怕……永澜哥哥,别走、别走,我不要一个人……」

  「宁芙儿乖,躲在这儿千万别出声,我把那些恶人引开,一会儿就来寻妳,好不好?」

  「你别去,这里好黑,我怕……我、我背好痛,永澜哥哥,我背好痛,你别丢下我一个……」

  「别哭,妳乖乖的,先忍着点儿,等年家和凤家的人赶到,咱们就安全了。妳别哭、别怕,我会护着妳的……嘘--那些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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