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脉脉含情地凝视着白蕙。然后把她一下子抱在自己怀里。滚烫的嘴唇盖到她美丽的大眼睛上,把那刚流出眼眶的泪水吮干了。而后嘴唇往下滑,摸索到了她那正颤抖着的唇,紧紧地贴了上去……
他们吻得那么久,那么缠绵,那么热烈,仿佛两人要用这一吻来补偿分别这些天来所有的思念。
终于,西平松开唇,轻声地在白蕙耳边说:“蕙,抬起头,让我好好看看你。这十几天来,我天天在心里描着你的画像,现在让我看看,我描得象不象。”
但白蕙却不愿抬头。她紧倚着西平的胸膛,呻吟似地轻唤着:“呵,西平……呵,西平……”
她觉得眼前这宽阔、温暖的胸膛就象一堵厚实的墙。她多想永远躲在这堵墙后,把一切烦恼和不幸都隔庄墙外。
见白蕙不肯抬头,西平把自己的脸埋在白蕙的黑发中,吻了又吻,然后又捧起白蕙的头,再一次吻着她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唇……
随后,他俩才在书桌旁坐下。
“告诉我,中午林医生怎么说?”西平关切地问。
白蕙轻叹一声,摇摇头。
“怎么,林医生也没办法?”
“不,我没能见到林医生,他不在诊所。”
“噢,”西平想了一想,说:“这样吧,我现在就去给他家打个电话,约林医生明天和我们见一见。”
“不,这事不要你管。如有需要,我自己会明天再去找他。”
“看你说的,怎么不要我管?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过两天,我还要去见见你妈妈,见见我未来的……”
白蕙赶紧捂住他的嘴:“不要瞎说!我妈妈根本还不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呢?”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
白蕙被西平的猴急样逗笑了。她一抿嘴,故意说:“这可要看我高兴。说不定,还得等个五年、十年!”
这还是西平今天第一次见到白蕙笑,他也高兴地逗着白蕙:“你敢!看我请你吃这个……”边说边举起拳头,瞪大眼睛,作要打人状。
两人都哈哈笑起来。
书房门突然被推开,方丹走进来。
白蕙赶紧从紧挨着西平的椅子上站起来,尴尬地叫一声:“丁太太。”
“嗯,”方丹答应道,然后又说:“我还以为是五娘忘了关书房的灯了呢。白小姐还没休息啊?”
不等白蕙回答,她又对西平说:“西平,你爸爸在找你,说明天的各厂厂长会议,还有些事要先准备一下。”
“好,我马上就去。”西平答道。
趁这母子俩说话之际,白蕙已收拾好自己的讲义夹,向方丹道过晚安,径直走出门去了。
第二天上午,白蕙刚要出门去学院,陈妈来叫,说有电话找她。
她拿起听筒,就听对方说:“喂,喂,是阿蕙哇?”
是孟家好婆那宁波腔很重的声音。
“好婆,是我啊,我是阿蕙。”
“侬马上转来一趟,侬姆妈要进医院了!”
怎么回事?妈妈的病情突然恶化了? “好,我……我马上回去。”
“阿蕙,你勿要吓,是好事情,好事情,你转来就晓得勒!”
白蕙给学院打了个电话请假,然后就急匆匆赶回家去。
新民里的弄堂口停着一辆漆着红十字的救护车。白蕙远远看到它,就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加快脚步奔上三楼。一进家门,不禁大吃一惊,家里不但孟家好婆在,而且林达海医生也在,正和妈妈说着话。
“林医生!”白蕙惊喜地招呼一声。
“哦,白小姐你回来了,好快呀!”林达海笑着说。看林医生的神态毫不紧张,白蕙不觉心定许多。
她走到吴清云身边,叫一声:“妈,你怎么啦?”
“阿蕙,”清云靠在床上,伸手把女儿拉过去,白蕙就势坐在床沿上,“今天不是有课吗?回来不要紧吧?”
“我已请假了。妈,你怎么……”
清云指指林达海,说:“林医生说服了我,我准备去住院。”
白蕙惊奇地看看妈妈,又看看林达海。达海用手托了托眼镜架,点了点头。
“阿蕙,侬没看到救命车已经来了吗?”孟家好婆插话道。
这是怎么回事?一大堆疑问涌向白蕙心头,使她简直不知从何问起。总而言之,如此难办的一件事,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吗?最奇怪的是妈妈,她怎么被林医生一说就同意了?
“白小姐,救护车在弄堂口等着。快帮你妈妈收拾一下,我下去叫他们来抬。”林达海说,又放低声音对白蕙说道:“有些话,以后细谈,好吗?”
林达海转身下楼去了。
白蕙和孟家好婆赶紧给清云取出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具。刚刚收拾好,就上来两个穿着白衣,戴着白帽的男护士,把吴清云移上担架抬走了。
白蕙与林达海随着救护车同往医院。看来林医生已事先把一切都安排好,因此一到仁济医院,就直接把清云送入二楼特等病房。
看着医生来询问病史,填好病历卡,护士安顿清云躺下休息后,林达海又关照几句,便准备回诊所去。白蕙说要送送他。
走出病房,白蕙迫不及待地问;“林医生,你有什么法宝,一下就把妈妈说服了。要知道,我妈在住院这件事上可固执呢。”
林达海笑笑说:“法宝就是你呗!”
“怎么,是我?”
“我对你妈妈说,你不肯住院,白蕙心急如焚,这样下去,书念不好,身体也要拖垮。听我这么一说,你妈妈很爽快地就同意住院了。”
白蕙想,妈妈就是这样,凡事总是首先为女儿着想,一丝温馨的笑意刚要在唇边漾开,但马上就被一层忧愁抹去了。白蕙犹豫一下,开口问道:“林医生,这住院的费用……”
“你不用管,一切由我负责。”
“那怎么成?”白蕙急了,“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哪能让你来承担责任。”
“你别急嘛,”林达海解释道,“红十字会有义务、也有能力帮助你们解决困难。”
“不,”白蕙斩钉截铁地说:“妈妈的住院费用该由我来负担。现在就算是暂借。我会还的。”
见白蕙如此坚决,达海无可奈何地说:“好,好,以后再说吧。你现在这点工资,要维持两人的生活。即使要还,也得等你毕业以后呀。”
“只要你同意我归还就行。”白蕙舒心地笑了。
星期六晚上八点钟,蒋万发累得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里。
以恒通公司挑头的同业联盟终于在上海组织起来。蒋万发是这一行当中的“老资格”,这次丁氏父子下决心搞起同业联盟,以抵制外商的挟制,倚仗万发之处甚多。万发一直对恒通忠心耿耿,因此鞍前马后竭尽全力,几乎天天早出晚归,终使事情有了眉目。
今天是周末,万发想着要早点赶回家来,与儿女聚一聚。但等忙完事情回到家,家中那个自鸣钟已在敲八点了。
晚餐的菜蒙在纱罩里,还整整齐齐放在桌上。张妈告诉他,少爷还没回家,早晨去学校时就关照,不回家吃晚饭。小姐头疼,不想吃饭,已早早睡下。
“老爷,我去把鸡汤热一下,”张妈说着就要去厨房。
“不急,我先上楼去看看小姐。”
继珍卧室房门紧闭,连门缝也没有一丝光线漏出来。
万发推一推门,纹丝不动,看来是从里面插上了。他贴着门侧耳倾听,也不见动静。于是他在门上敲敲,轻轻唤道:“珍珍,珍珍,”仍没有回音。
看来,继珍是睡着了,万发只得失望地独自下楼去。心中不免有些埋怨继宗:妹妹不舒服,你还不早点回家来照料一下,又在外面瞎忙什么呢。
其实,娇宠女儿的万发是错怪继宗了。他早上出门时,继珍还好好的,并没有病。
继珍下午四、五点钟时兴冲冲地去西摩路丁宅。她想今天是周末,说不定西平会早回家。西平从南京回来后,他们还没见过面。
一进丁宅,就听陈妈说,少爷没在家,来电话讲今天回家晚。
继珍问到白小姐,陈妈说:“白小姐中午从学校回来,给珊珊安排好作业,刚出门去了。说是今天晚上有事,也要晚回来。”
继珍似乎敏感到什么。会不会西平与白蕙在外面约会?她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
她上楼去看望方丹。偏巧刚坐下一会儿,方舟就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就抱歉说马上要出去办点事。于是继珍只好老大没趣地告辞,快快地回家来。一到家就说头疼,饭也不吃便上楼躺下。
万发上楼来敲门,并未睡着的继珍听得清清楚楚。不知怎的,老父愈是关怀,愈是表示歉疚,她倒愈觉委屈怨恨,便硬是赌气不理。她埋怨爸爸平日不关心她,埋怨西平变心,当然更恨白蕙,是她把西平迷住了……
然而,白蕙此时其实并没与西平在一起,却是和继珍的哥哥继宗一同在文艺沙龙,正跟一班青年朋友热烈地聊着天。
自从陆续看了继宗推荐的一些普罗文艺书籍后,白蕙知道许多闻所未闻的人与事,觉得眼前似乎拓开一片新天地。吴清云住院后,病情有所缓解,白蕙情绪好多了,时间也较为充裕。因此她已两次与继宗一起参加他们文艺沙龙的活动。只是继宗不敢把这事告诉妹妹,怕继珍又拿此事开玩笑。继宗心里明白,白蕙的应约,纯粹是对沙龙活动颇感兴趣,并非对自己有什么特殊感情。
张妈把滚烫的鸡汤端上桌,又给万发盛了一碗饭。本想与儿女热热闹闹过个周末的万发,独坐在饭桌前,端起碗,却没有举筷。
刚才听张妈讲,继珍下午去丁家,但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去时高高兴兴,回家后却乱发脾气,又直嚷嚷头疼,然后就关上房门,不理人,不吃饭。
万发忖度:一定又是为了西平。想到这儿,他深深自责作为一个父亲的失职。早就说要去丁家探探他们对于这两个孩子的事有什么想法,但文健夫妇从巴黎回来后,诸事繁忙,自己不好意思去打扰。也怪自己忙昏了头,连原先想找老爷子丁皓聊聊此事的打算,都一拖再拖,没能实现。唉,实在是对不起这个从小失去母爱的女儿啊。明天,趁着是星期天,无论如何一定要为此事到丁家去跑一趟。
蒋万发拿起筷子,刚扒了一口饭,电话铃响了。
张妈拿起听筒,应答了几声,回身对万发说:“老爷,厂里来找你的,好象有什么急事……”
万发叹口气,放下碗筷,起身接过话筒,马上听到话筒那头传来一个人急促的喘气声。
他刚“喂”了一声,那头就气急败坏地说:“厂长……你……快来……快来……”
万发忙问:“你是谁?”
“我……老冯……冯庆生……”
哦,原来是厂里仓库的看守员。
“什么事,慢慢说嘛!看你慌的。”
“厂长……仓库被盗……损失很大……你快来……”
“什么?仓库被盗?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对方显然犹豫了一下,然后含含糊糊地说:“刚……刚才发现的……马上要出口的丝绸成品……几大包……被搬空了……你快来……”
“原料有损失吗?”
“也……丢了……厂长……你来看一看……”
“好吧,你先报警,我马上来。”
蒋万发一边拨电话要出租车,一边吩咐张妈把他的夹大衣拿来。
“老爷,你……刚吃了一口,吃完饭再去吧。”
“我得马上赶去。这老冯头吓昏了,电话里什么都说不清楚。我亲自去看看,处理一下,回来再吃吧。”
他急匆匆走了,到大门口,又回头关照:“一会儿你上楼看看,要是小姐醒了,给她端些热的鸡汤去喝。”
赶到仓库,把出租车打发走,蒋万发快步朝仓库的大铁门走去。
他有些奇怪,铁门虚掩着,里面黑黑的,也不见有人在门口。不是关照老冯头报警了吗,难道警察还没到?
他推开铁门走进大院,往库房走去,一边高声叫“老冯,冯庆生!你在哪里,老冯……”
刚跨进库房,突然他的头上被人用木棍猛击一下。他倒下了。
一双手抓住衣领把万发从地上拎起来。
万发拼命眯着乱冒金花的双眼,想看清是谁。终于,他看见面前是两个人。一个日本浪人打扮,一身破旧的和服,脸上一道刀疤从额头中间斜插右眼,直到右耳边,以致右眼紧巴巴的只剩下一条细缝,只有左眼是贼亮贼亮的。另一个是又黑又壮的中国人,一身短打,手里拎着一根粗粗的木棒。而冯庆生被绑在库房中间的木柱上,口里还塞着一团破布。
那日本浪人冷笑一声,操着流利的汉语说:“好啊,蒋厂长,你不是一直要和我们大和商行作对吗?今天看看你骨头有多硬。”
话音刚落,那黑汉子又是一棒朝头上打来。万发在昏死之前的瞬间,只觉有什么热呼呼的东西流到眼里,眼睛一下子被糊住睁不开了。他又倒在地上。
紧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万发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被打折,五脏六腑都在流血。
依稀听到一个声音:“龟田先生,这老家伙差不多了。”
随后,他感到似乎有一只手伸到他鼻子底下。他两眼紧闭,气息奄奄。紧接着,一只穿着大头皮鞋的脚把他的头踢了一下,他的头象颗萝卜似地被甩向另一边。于是,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两个人走到冯庆生跟前,龟田一把扯出他嘴里的破布,说:“怎么样,你想不想也尝几棒子?”
老冯头哀求道:“饶了我吧,你们不是说好,只要我把厂长骗来,就放我回家的吗?”
“回家?哈哈……”龟田狰狞地仰面大笑。他再也不去理会老冯,对那黑汉子说;“快,浇上汽油。”
那黑汉子拎起早已准备好的一桶汽油,就向库房里堆得满满的原料及丝绸成品上浇去。
冯庆生狂呼:“烧不得,烧不得!放开我,求求你们放开我!”
那两人根本不理睬。龟田掏出一个打火机,打着了火,燃着一根布条,扔到一包浇上汽油的丝绸上。
“轰”地一下,库房蹿起大火。
龟田和黑汉子跑出库房。
被绑在往子上的老冯拚命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那两人看火势愈烧愈旺,便跑到仓库大门前,把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用匕首钉在门房间的大门上。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毛笔字:“给同业联盟放放血!”
呛鼻的汽油味和焦臭味刺激得万发苏醒过来。他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到一片火光,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要赶快报警灭火!”他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