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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蝴蝶兰 page 27 作者:晨蔷

  “你看!”珊珊一阵风似地跑进爷爷房间,拿出一个硬封面的纸折子,递给白蕙。

  白蕙打开一看,原来是市里比赛委员会发给学校的通知,珊珊参加“小天使钢琴比赛”复赛成绩优秀,已被评审团通过,一个半月后举行决赛,让她好好准备。

  白蕙把通知念给爷爷听.丁皓高兴得哈哈笑了,连说:“好,好,我要给奖赏。”

  珊珊忙问:“爷爷,你奖我什么?”

  “哎,小家伙,我可没说奖赏你,你的奖品,等决赛优胜我才能给。我是说要给你蕙姐姐发奖。要不是她,你能参加决赛吗?”爷爷搂着珊珊边说边笑。

  “那么,你给蕙姐姐什么奖品呢?”珊珊心悦诚服地问。

  “现在可不能说,以后你总会知道的。”爷爷故意逗珊珊。

  珊珊拉着白蕙就要走,“老师让我还要练一首新曲子。蕙姐姐,快帮我去挑。”

  “别急,我们到小书房去,我要查查你的功课,把法文练习做完,然后再练琴。”

  白蕙和珊珊与爷爷道别,二人上楼去了。

  二楼走廊那头,平时总是锁着的一间客房的门,今天大敞着。菊芬和五娘在忙着打扫,方丹的贴身女佣阿红正捧着被褥走过来。

  珊珊拉着白蕙的手,走进那房间,忙不迭地拿出那个通知伸到五娘面前说:“瞧,这是给我的。”

  五娘笑了:“我的小祖宗,这是什么呀?我又不识字。”

  “我参加钢琴比赛赢了两场,马上要参加决赛呢!”珊珊得意地说,“爷爷讲,要给蕙姐姐发奖。等我决赛胜了,也要给我奖品呢。”

  “好,好,你要胜了,我也给奖品。”五娘说,又转向白蕙:“白小姐,你真有本事,珊珊跟你学,将来准保有出息。”

  “看你说的,五娘,我可没出什么力。是珊珊自己肯学,又聪明。”白蕙倒不好意思起来。

  正把抱着的被褥往床上放的阿红,不以为然地撇一下嘴,心想:看把你美的,还要拿什么奖品。天天摆个小姐谱儿,还不是和我们一样,领人工钱,被人雇来当差的。

  “哟,这房间收拾得好漂亮。给谁住的?是要来客人吗?”珊珊突然发现新大陆似地叫喊起来,在房里到处东转西摸。

  “啊呀,看看,你的手,别把这雪白的床单弄脏。”五娘赶忙拉住她。

  “珊珊小姐,你问这房间弄给谁住,”阿红插嘴道:“告诉你,可不是什么客人,是你……未过门的嫂子哩!”说着故意把嘴一噘,让声音直冲白蕙而去。

  白蕙正在欣赏墙上挂的一幅油画风景。她觉得画框有些斜,正想伸手把它扶正,一听阿红这话,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她的这个动作当然没有逃过阿红机灵的眼睛。

  “嫂子?什么嫂子?哥哥要和谁结婚啦?”珊珊从未听说过此事,大感兴趣,当然要缠着问。

  这正中阿红下怀。她偷偷瞟一眼白蕙,发现她的脸霎时变得刷白,便一半向着珊珊,一半向着白蕙,说:“我的小姐,你还不知道?就是你继珍姐姐呀。”

  “阿红,你可别瞎说。”五娘忙阻止道,菊芬也不平地瞪了阿红两眼。

  “怎么是我瞎说?我亲耳听老爷对太太说,那天在医院里,我们少爷当着蒋厂长的面亲口答应这门亲事的。要不,凭太太的身分会亲自到蒋家去邀继珍小姐来住吗?不信你问陈妈去,陈妈本来想让蒋小姐住三楼的客房,可太太说,蒋小姐将来就是府里的少奶奶。陈妈这才让我们来打扫这间客房的嘛!”

  她们一开始提到继珍,白蕙就想离开,可又象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挪不动脚步。听到这里,她只觉得一阵强烈的眩晕,几乎要站不住。她赶快扶住墙壁。

  “啊哟,白小姐,你怎么啦?”阿红故意扯着嗓门,大惊小怪地叫。

  “没什么,有点头晕,老毛病了。”白蕙苦笑一下,她转身颤颤地对珊珊说,“珊珊,我们上楼去吧。”珊珊做功课的时候,白蕙一直坐着发呆。刚才阿红的话,象在她平静的心里投下一块大石头,她怎能不想。听阿红讲得凿凿有据,不容人不信。可是,她又固执地对自己说;“不,这是佣人们在瞎传。西平对我那样,怎会同意与继珍的婚事?不,我不相信,我决不相信。”

  但是,蒋万发去世那天早上,西平从医院回来后的神态,这以后几天他的早出晚归不打照面,以及丁公馆种种蛛丝马迹,又不能不令白蕙生疑:难道,这些天来,他是在有意躲避我?

  “不可能!”想着想着,她忘乎所以地发出声来,惹得珊珊抬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西平不是负情的人,他对我是一片真心。他绝不会是在玩弄我的感情。她想。

  此刻,白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马上找到西平,当面问他。她要他亲口向她证实,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她终于下了决心,对珊珊说:“珊珊,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下。你做完功课,自己先去练琴,好吗?”

  珊珊虽不知为什么,但也看出今天蕙姐姐有点儿不对劲。她懂事地点点头,说:“你去吧,我会认真练的。”

  西平办公室的电话,白蕙从未拨过,但那号码却早就牢记在心上。她走进邮局公用电话间,拨了这个号码。

  电话那头一声“喂”,白蕙已听出,正是西平的声音。她的心剧烈地跳起来,感到捏着话筒的手在微微出汗。

  那边又“喂”了“声,然后客气地说:“我是丁西平,请问,您是谁?”

  白蕙这才记起,自己拨通电话之后,还没说过话。她轻轻吁了一口气说:“我是白蕙。”

  “阿蕙,是你?有什么事吗?”西平充满关切又有些不安地在电话那头问。

  怎么说呢?白蕙犹豫了。听着话筒里传来的那无比亲切的声音,她觉得自己想问的话未免太可笑了。西平听后一定会忍俊不住哈哈大笑,然后说她是个小傻瓜,就爱杞人忧天,自寻烦恼。但是,万—……

  “阿蕙,说话呀,是不是你妈妈……”

  “不不,我想,想问一下……”她还是没勇气往下说。

  “你想问什么?说吧。”

  “西平,究竟有没有那回事?他们说,继珍要到你家来住,还说什么,你答应了跟她的婚事。”为了怕自己再犯犹豫,往回缩,白蕙一鼓作气说了出来。

  电话那头一片寂静。静得使白蕙感到自己好象跌入一片真空之中。她头脑嗡嗡响,脊背阵阵发凉,手也开始簌簌发抖,几乎快要握不住话筒。她心里说:“西平,你快哈哈笑呀,笑我胡思乱想,笑我没事找事。你说话呀,你一声不响,我真害怕……

  终于,那头传来了西平的声音,但变得那样嘶哑、低沉:“阿蕙,你现在在哪里?我马上就来。”

  “我要你现在就回答我。”

  “你……你听我说……”

  “不,”白蕙的声音也变了,执拗、冷酷而含着凄厉:“我只要你说,这回事,有,还是没有。我要你对我说实话!”

  那边又没声音了。白蕙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几乎停止。她真怕自己等不及听见这个回答,就会倒下去。但事实上,她仍执拗地紧紧捏住话筒没有放手。

  西平的声音又响起来:“是……有……这回事。”

  虽然西平方才的迟疑使她早已预感到会有这样的答复。但真的听西平这样说,白蕙仍觉得犹如皮鞭猛抽在她的心上。剧烈的疼痛,几乎使她昏厥过去。

  “蕙,你听我说,我要向你解释……”西平在话筒那头情急地叫着。

  “啪”地一声,白蕙把电话挂上了。

  白蕙在街上已漫无目的地转悠了两个多小时。

  她只想避开喧嚣的人群,想躲到一个僻静的角落。不知怎么,便走过了金神父路,又不知怎么一拐,便上了亚尔培路。然后就顺着亚尔培路一直朝南走,那是她以往很少去的地方。

  暮霭渐深,亚尔培路越往南走,房子越为稀少,四周开始显得荒凉。突然,一片公墓出现在路尽头的左侧。秋风阵阵,白杨萧萧,景致好不凄清。白蕙心头一惊:我这是走到哪儿来了?

  她向四周看看,路上行人寥寥,更没车辆通过。她不禁有些紧张,两腿也突然觉得酸软无力。

  “白小姐!”正在这时,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叫她。

  白蕙回头一看,原来是林达海,拎着个手提包,正朝她走来。白蕙便停住脚步等他。

  “果真是你。我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呢。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林达海这一问,勾起了白蕙满腹心事。伤心、委屈、怨恨、绝望……各种情感一涌而上。她泪眼凝咽,无法回答。

  林达海看出眼前这个生性恬静、文雅的姑娘,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不平常的事。

  “出什么事了?”他关切地问。

  林达海在白蕙心目中是位慈祥长者,深得她信任。这时白蕙有多少话想向他倾诉,可她不知怎么说好。说西平同意与继珍结婚吗?那关她白蕙什么事?说西平负了她,自己被甩了吗?姑娘的矜持使她说不出。何况西平又何尝允诺过她什么?终于千头万绪化成一声长叹。

  “不是你妈妈的病吧?”林达海焦急地问,“我昨天还给仁济医院打过电话,他们说情况基本稳定,没什么变化,难道今天……”

  “不,妈妈很好。”白蕙赶忙回答。

  “那,是学校里遇到什么麻烦了?是不是……钱的问题?”

  “不,学校里一切都好,经济上也没任何问题。”

  “那你是怎么啦?”

  这个诚实的姑娘不想编出一套谎话来搪塞这位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她轻轻摇摇头,说:“没什么,”一面带着恳求的神情看着林达海,希望他不要再追问了。

  林达海领会了白蕙的意思。他很不放心地说:“天黑了,这儿又比较偏僻,我送送你吧。你回丁家吗?”

  “不,我……不回丁家。”

  “回你自己家去?”

  “也不,”回到家,不也是我子然一身吗?她想,便茫然而无力地说:“我,还想再走走。”

  林达海沉思一下,便爽快地拍拍白蕙的肩说:“那好,请你帮个忙。陪我去看一个病人,就在这儿附近。看完后我们一路回家。”

  他们向右转弯,走了一小段路,眼前就出现了一条淌着污水的河滨。那水墨黑墨黑,有的地方却是靛青深蓝,一口粗大的水泥管子,正张着大嘴向河里吐着污水呢。河滨中淤积着泥沙垃圾,一股强烈的臭味扑鼻而来。

  白蕙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年,可从未到过这种地方。河滨两旁挤满各种各样破旧矮小的木板房、草棚,有的房子甚至用硬纸板搭成。穿得破破烂烂的大人和孩子们在这里进进出出。有的人家在生煤炉,引火纸和木柴冒着呛人的浓烟。

  林达海再不问白蕙任何问题,也好象完全不注意白蕙的消沉和缄默。他不断地向白蕙介绍着这一带地方:“这里也是一个世界啊。白小姐,没想到吧,十里洋场的大上海,竟还有这样的地方。不少人祖祖辈辈就在这条臭水滨旁吃、住、生老病死、繁衍后代。现在天气转凉还稍好一些,春、夏两季,这里常常发作各种传染病,瘟疫一来就死去一大批。死人用条芦席一裹,就草草埋在附近的荒郊野地里。于是又引发更大更凶的时疫。”

  “政府怎么也不来管管?”白蕙问。

  “住在这儿的都是上海最穷、最没有地位的人。在政府官员眼中,他们大概连人都算不上,有谁来管他们?我今天要去的那家,男的原来在机器厂当小工,被机器轧断了腿,厂里什么都不管,把他一脚踢出门。成了残废无处找事做,只好靠拣破烂为生,老婆得了鼓胀病,恐怕命都难保。家中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

  他们钻进一个低矮的草棚。借着棚外尚未完全收敛的天色,白蕙看到棚子一角放着一张木板床,病人就裹在床上的一堆破棉絮里。

  一个男子和三个衣衫槛楼、面黄肌瘦的孩子每人捧着一个大碗,正围着一张破方桌,希里呼嘻地喝着稀饭。棚子的另一个角落堆满废纸、破布和空油瓶之类的破烂。真不敢想象,一家五口就天天与一大堆垃圾生活在一个空间。

  见到林达海进来,那个男人拄着拐杖从桌旁站起,招呼着,一面好奇地打量白蕙。

  材达海向他简单介绍了白蕙,问:“吃晚饭哪?”

  那男人说:“哪里是晚饭。今天走得远了些,中午没回来,两顿并一顿了。”

  白蕙看一下孩子们的碗,里面全是青菜帮子,只有很少几颗米粒。

  林达海从包里拿出注射器,准备给病人打针。

  屋里暗得很,那男人抖抖索索地点亮了油灯。

  林达海俯身问病人:“这两天觉得怎么样?”

  “好,好多了,医生,谢谢……”病人的声音微弱而无力。

  白蕙凑近一看,吓了一跳。只见那女人脸色发黑,脸颊凹陷,正在接受注射的手臂细得象芦柴棒,但肚子却鼓得老大,隔着破棉絮都看得清清楚楚。

  收拾好注射器,林达海又从包里拿出两罐奶粉,对那男人说:“天气凉了,要当心。奶粉给她冲着吃。千万不能再让她感冒。”

  “林医生,不能……”那男人忙推辞,不肯要奶粉。他哽咽着说:“你白给看病、拿药,还要给东西,叫我,怎么报答……。

  林达海沉痛地拍拍男子的肩,轻轻说了句什么,那男子才点点头,不再推辞。

  看着这一切,白蕙鼻子发酸。同样是人,同住在上海,为什么他们竟这样苦?她再回头看看那三个孩子,他们早已把粥喝得精光,正瞪大眼睛看着屋里的这一幕。

  白蕙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趁林达海跟那家人告别时,悄悄放在床上。

  林达海其实是看到的。他深知白蕙这点钱来之不易,还要维持母女俩的生活。他想阻止,但再一转念,终于没出声。

  白蕙跟着林达海又走了几家。情况都与第一家差不多,有的还更困难些。白蕙很为自己无能力再帮助这些人而难过。

  她只觉得心头越来越沉重,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

  回去时,他们步行了很长一段路,两人默默无语。白蕙很盼望林达海说些什么,也很想把今夭的感想告诉他。后来还是林达海先开了口:“白小姐,个人情感对于个人,特别是象你这样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姑娘来说,确实非常重要。但我想,你一定懂得,它毕竟不是你生活的全部。我们都是生活在社会中的一员,身上担负着社会的责任。周围的现实如此之糟糕,国弱民穷,外敌环伺,中华民族前途堪忧啊。我想,我们无论如何是不该为个人的不幸或挫折而消沉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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