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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蝴蝶兰 page 4 作者:晨蔷

  于是又有人开玩笑:“你这些年在国外,何不找一个西洋美女?”

  丁西平眉头皱得紧紧的,一脸痛苦不堪的表情说:“受不了那刺鼻的狐臭,尤其是当它和廉价香水味混合在一起的时候!”

  就这样,丁西平高傲、挑剔、目中无人的名声传出去了,使得不少很想和他接近的姑娘胆怯起来,仿佛他是一堵冰冷的石墙。

  可是,就在刚才那一掠而过的对视中,这堵冰墙竟开始融化了,坍塌了。别人并不知道,但西平自己却已感觉到,他的心不禁战栗起来。他的理智命令他坐下,扭过头去。可是他的身子却不听指挥,双眼紧盯着白蕙的侧影,一个希腊雕像中才能见到的轮廓优美的鼻子,长而弯曲的睫毛半遮着那对迷人的眼睛,淡紫色薄呢旗袍衬托下的姣好身材,简直是一幅美丽的画!丁西平竟不自觉地推开椅子,想向她走去。

  继宗引着白蕙同在座各位握手寒喧,没有注意到了西平的样子。但丁西平的神态一丝一毫也没有逃过另一个人的注视。正当他将要跨出一步时,继珍碰了碰他的手臂,挺大声地说:“白小姐是我们家请的家庭教师。”

  丁西平顿时收回了眼光,慢慢地“哦”了一声。

  继珍推了他一下,说:“西平,你坐呀!”

  丁西平重又坐在椅子上。

  继珍从桌上端起一盘杨梅。杨梅果堆得高高的,上面插着许多牙签。她合情脉脉地先让西平。丁西平抬眼朝她笑笑,从她手里接过一个。然后,继珍又端着盘子走向别人。这时,白蕙已跟所有的人打过招呼,由继宗引着坐到了一张长沙发上。从她的位置,正好看到继珍第二次、第三次给西平拿杨梅。

  继宗又提起了刚才的话头,说:“西平,你接着讲参观雨果故居的情况吧,我们都想听听呢!”

  但丁西平好象已没有兴致再象刚才那样侃侃而谈了。他把两手一摊,说:“实在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不过尔尔。”说完就坐在椅子上沉默着。没有了主讲人,其他人也就三三两两小声交谈起来,继宗兄妹则忙着拿这拿那招待大家。

  白蕙见丁西平朝自己走来,下意识地朝长沙发边上让了让,可丁西平并没有在沙发上落座,而是坐在她身旁的一张软椅上。

  “白小姐在蒋家做家庭教师多久了?”西平开口说话。

  “四个多月了,蒋小姐想学一点法文。”白蕙据实回答。可是她竟在了西平嘴角看到一丝讥嘲的笑,而且这笑意立刻在了西乎脸上漾开。

  这是怎么回事,做家庭教师有什么可笑的?家庭教师就不配参加有你丁少爷出席的家宴?

  白蕙哪里知道,这时在西平脑际闪过的是近日来继珍口中时不时出现的那些半吊子法语单词。他想,这个继珍,还是那么好耍弄小聪明。

  “白小姐专攻法国文学艺术,法国小说想必看得很多,很有研究的了?”

  丁西平的语调很平稳,白蕙平素也不是个多心的人,可是丁西平刚才那讥嘲的笑,使白蕙变得敏感起来,她觉得丁西平的语调里似乎有一丝可疑之处。“想必看得很多,很有研究”,这是称赞,还是嘲弄?这话叫我怎么回答,承认,还是否认?接下去他将说我什么?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还是假客气,真心虚?正在迟疑之际,继宗来到他们身边。丁西平指着他对白蕙说:“刚才继宗说白小姐很喜欢雨果?”’

  “是啊,白小姐读过雨果许多小说。”继宗接口道。

  “那么,是否可以请问,白小姐最喜欢的是哪一部呢?”了西平随口报出一串书名。

  白蕙在心里暗笑,何必呢,丁少爷!怕人家不知道你阁下是堂堂法国留学生吗?等西平一报完,她便故意漫不经心地说;“几乎每一部我都喜欢,那都是我很早以前读的了。”

  “白小姐现在一定是在研究更高深的东西了”,丁西平似乎也觉察到什么,便进一步问,“能不能告诉我呢?”

  白蕙没有回答,接过继宗递来的一杯柠檬汁抿了一口。

  继宗见她面孔微红,和西平谈得颇为投机,朝他俩笑笑,意思是不打扰他们了,就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

  西平凝视着白蕙,正想再开口说话,继珍走了过来。她把一盘插着牙签的雪白梨片递到西平面前,朗声地说:“你们在谈什么有趣的事,也让我听听。”

  西平转过脸来,笑着对继珍说:“你哥哥不是说白小姐是雨果崇拜者吗,我在问白小姐她喜欢雨果哪部作品。”

  “你们在谈这个呀!”继珍也落了座,煞有介事地说:“雨果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作家!”

  “哦,失敬失敬,原来这儿还有一位雨果崇拜者!”

  西平跟继珍讲话,一向随便,这句话继珍听了还颇受用。可是,那戏谑的语气却激怒了一旁坐着的白蕙。谁知西平的话并未到此为止,竟又滑出了一句,“真是名师出高徒啊!”

  白蕙真生气了。干吗尽拿人家打趣,这位公子哥儿阔少爷嘴巴真尖刻,叫人受不了。她真想站起来走开,给他一个脸色。然而,白蕙实在是冤枉了了西平。他只是忍不住,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把沉默的白蕙拉进谈话,哪怕是引得她申辩反驳,甚至是痛斥自己也好。当他看到白蕙微变的脸色,一丝歉意油然升起,可是马上改口赔罪,又不是他了西平的脾气。

  唯有继珍是天真烂漫的,她并没有注意白蕙的表情神态,还是兴致盎然地注视着西平说:“西平,我最喜看雨果的《巴黎圣母院》。”

  说《巴黎圣母院》时,她用了法语,总算没弄错,让西平听懂了。

  西平朝继珍翘翘拇指,眼睛却扫着白蕙,“真了不起,珍珍已能读原版的《巴黎圣母院》了。”

  继珍没听出西平话里的嘲讽语气,故作高深地说:“我觉得这比他的那本《钟楼怪人》写得好。”

  西平两眼向上一翻:“天哪!当然……《钟楼怪人》当然不如《巴黎圣母院》。”说完,他禁不住“哈哈”地笑出了声。

  继珍更得意了:“乔治·桑的《包法利夫人》写得也不错。一个男作家能把女人的心理刻画得如此细腻,真让人佩服。”

  白蕙的脸简直红得发烫了,气恼外又加上为继珍害羞。原来她死乞白赖地要那张书名单子,就是为了这样来派用场!这才好,阴阳倒错、张冠李戴,简直驴唇不对马嘴。还不被人笑死,偏偏人家还要说名师出高徒!

  可是,白蕙也不想插进去讲什么,一边是高傲而喜欢嘲笑人的阔少,一边是同样高傲却又无知而心胸狭窄的小姐,随他们去吧。她朝四面看了一下,很想有人来给继珍解围,但继宗正好去了厨房,另外那几个客人有的在小声交谈,有的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也不知他们是否听清了继珍的胡说八道。

  这时,白蕙听到西平说话了,还故意提高了嗓子:“你知道吗,这位乔治·桑‘先生’还与著名的钢琴家肖邦‘小姐’有过一段风流韵事呢!”

  继珍很有会心地说:“哦,肖邦,我知道,是个弹钢琴的。原来是个女人!那么,她和乔治先生的罗曼史一定很精彩。西平,快给我讲讲。”’

  客厅那头的谈话已停止,有人在掩口而笑。

  但西平显然尚未尽兴,故意朝白蕙那头一扬下巴:“让你的家庭教师给你讲吧。她那么博学,不会不知道肖邦‘小姐’的故事。”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白蕙此时的情绪已经超过了恼怒。她想,好啊,你这位大少爷取笑一个继珍不够,又对着我来了。以为我沉默,就是可欺吗?那你就错了!我可不是继珍,不想买你的帐。于是,趁着大家的视线都转过来集中到他们三人时,她笑问大家:“今天是愚人节吗?”

  一个名叫柳士杰的男客接茬反问白蕙:“白小姐,此话怎讲?”

  白蕙指指西平和继珍:“要不,他们二位怎么一搭一挡,故意颠倒男女,瞎三话四,愚弄我们?”

  西平哈哈笑了,说:“我道歉,并正式为乔治·桑、肖邦两位恢复性别!”

  大家也跟着笑起来。

  继珍起初不明白,后来也终于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出了洋相,不禁闹了个红脸。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讪讪地站着,猛地看到西平正朝白蕙很有含义地一笑,更不是滋味。

  正在这时,继宗走进客厅,手中捧着一大盆新鲜批把。继珍看到哥哥,半是恼怒半是撒娇地说:“哥哥,你到哪儿去了!快帮忙把桌子搬开,我们要跳舞了。”

  蒋家客厅不算太小,但周围一圈沙发,中间如有个三、四对舞伴一转,还是略显局促一些。继宗用留声机放起舞曲,继珍拉着西平先跳了起来。她是个舞迷,只要“蓬嚓嚓”一起,她就把方才的不快抛开了。她和西平舞都跳得好,两人配合又默契,特别是她那件新买的宝蓝色洋装配上西平的白西服,显得非常协调。看他们两人跳舞,简直是一种享受。

  柳士杰与陈慰芳也踏起了舞步。陈慰芳穿了一件洋红色的长裙,裙下是一双白色高跟鞋。柳士杰是一套黑色带隐条的西服。连继宗今天也穿上了一套浅灰的薄毛料西装。五月的上海,正是年轻人打扮的好时光。相比之下,白蕙那一身浅紫色的薄呢旗袍显得不仅朴素,简直有些寒伧。

  继宗让了让另一位男客,就过来邀请仍坐在沙发上的白蕙。

  白蕙笑笑说:“我不太会跳舞。”

  “我也差不多,凑凑热闹吧。”继宗殷勤地拉起白蕙,两人也跟着舞曲旋转起来。

  一曲终了,柳士杰来请白蕙跳,这怎么好拒绝呢?白蕙把手搭到了他肩上。这次是快三步,曲子是那样华丽热烈,柳士杰把白蕙带着快速地转动着,白蕙觉得都要跳出汗来了。

  好不容易这支曲子才算奏完。白蕙推开通天井的玻璃门,站在台阶上用手绢擦擦额上的汗。

  又响起一支舞曲,是根据著名的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改编的慢四步舞曲。

  “可以请你跳舞吗,白小姐?”

  是那个低沉浑厚而富于磁性的声音。白蕙转过身来。丁西平站在她面前,柔和的灯光下,这个高大而英俊的青年正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她。

  白蕙迟疑了一下,真想拒绝。丁西平似有所感,盯着白蕙的眼睛,轻声问:“白小姐不至于不赏脸吧。”

  这是支轻柔缓慢的舞曲,丁西平的动作圆熟柔和,白蕙倚着他有力的臂弯,双脚随着他轻松自如地滑动,简直不费一丝气力。丁西平有几次想开口说话,但白蕙懒得交谈,她故意沉默不语,不看舞伴一眼。

  突然,西平用法语轻声说:“你还在为我刚才的玩笑不高兴?”

  白蕙略略偏过头来,似乎在问,你怎么知道?

  西平仍用法语说:“你一直皱着眉。请允许我再一次道歉!”

  白蕙摇摇头,自然地用法语答话:“你不该嘲讽你的女朋友。要知道她为了你的归来,为了今天这个晚会……”

  西平突然打断了白蕙的话:“我没有女朋友。我和她哥哥是同学、好朋友。”

  白蕙感到先前温柔地搂着她腰的那只手,变得僵硬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又问道,“谁说她是我的女朋友?你怎么知道的?”

  让白蕙说什么好呢?她抬头看一眼西平,只见他正急切地等着回答。她想了一想,仍用法语说:“你应该目己去问问她。”

  西平不再说话了,目光不自觉地寻找着继珍,发现她正瞪大了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和白蕙,便故意把白蕙搂得更紧一点,并把头低下来,几乎要碰着了白蕙的头发。

  舞曲终于完了。白蕙暗暗松了一口气。

  当继珍跑过来又要西平陪她跳下一支曲子时,西平提出:“该结束了,主人也累了。”于是大家都站起身来,纷纷告辞。

  继珍嘟看嘴,撒娇地说:“我们家地方太小,大家跳不尽兴。西平,什么时候在你家开个舞会,让大家痛痛快快玩个够!”

  西平爽快地答应:“好,我同意。到时,请在座各位都赏光出席。”

  白蕙觉得西平说这句话时,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朝她看了一眼。她想:“你以为这是对我的一种恩惠吗?哼,我才不希罕呢!”

  恒通丝绸成衣公司,在一九三0年的上海,算得一家有名的实力雄厚的企业。公司下面设六个厂,分管缫丝、织造、印染和服装工艺。产品从各式丝绸绫罗到男女成衣和床上用品,极受各界客户欢迎。它在上海的两家经营门市部设在最热闹的马路:号称大马路的南京路和法租界的霞飞路上。近年来,公司业务向海外发展迅速,南洋一带的分公司业务蒸蒸日上,在法国巴黎,一个规模不小的展览中心也即将宣告成立。

  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丁文健今年整五十岁,已是知天命之人。二十多年来,他克服重重困难险阻,把从父亲和岳父两处继承来的产业配套成龙,构建成一个从缫丝到制作服装的完整体系,业务从国内扩大到海外,在同行业中虽不一定能列为魁首,但也是公认的佼佼者。大概由于多年经营产业的辛苦劳累,丁文健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头发有一多半白了,脸上的皱纹也很密。按说象他这样一位家资豪富的大老板,营养、保健都可以享受最好最高的条件,可是这些对他好象都没有什么作用。他并不象一般人们心目中的大资本家那样肥胖而颟顸,却是颀长而精干,至今有一副令同龄人羡慕的好身材。他的五官非常端正,脸成长方形,两腮有棱有角,线条粗犷而刚劲。加上他生性沉默寡言,表情总是趋于严肃,所以给人以不好亲近之感。丁文健的作风非常明快果决,处处表现出魄力和胆识。他经营有方,注重信誉和产品质量。他的公司以待遇优厚和纪律严明著称。他对下级要求十分严格,即使对自己的儿子也不例外。就如今天,他约西平九点到办公室谈公事。现在还差三分钟,他已端坐在总经理的高大皮椅上等着。  九点正,女秘书吕小姐准时敲门进入总经理室。

  “总经理,少爷来了。”

  “让他进来。”

  吕小姐转身要走,丁文健又叫住她,“以后不要称他少爷。他是总经理助理。请告诉本公司有关部门所有职员。”

  丁西平挟着皮包走进办公室。他站在丁文健面前,显得那么气宇轩昂,精神抖擞。文健不禁暗自得意,好一个迫不及待地要投身事业的有为青年。  但丁文健表情严肃,完全是一副上司对下级的态度。他指指大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西平坐下。父子俩没有一句题外话,立刻进入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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