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裳衣 page 12 作者:怜书

  濮阳少仲连忙将阿若拉到身后,甩脱了剑鞘,长剑一扬,剑花挽剌目的光华,当前一人被唬得连连后退,濮阳少仲剑尖在那人腰带一划,那人正庆幸没被剑剌伤,腰带突然绷断,长裤毫无预警的掉了下来,惹得那人一声惊呼,连忙提起裤子向后退去。

  濮阳少仲一笑。平常时候,他可能还要跟这些人玩上一会,但现在他胸口涌起的恶心感一阵强过一阵,手掌持剑的力道和手腕运转的灵活度都大打折扣。正面相对不占优势,他只好借着竹叶遮蔽,尽力寻找空隙。几剑递出,手底下见血,倒也伤了四、五个人。

  濮阳少仲虽然步伐不稳,但他擅于利用地形,剑术又比这群汉子高出许多,半顿饭的时光过去,原来围攻的十来个家伙几乎人人带伤,包围他们的圈子也渐渐扩开,突听一声尖锐的呼啸,几个大汉对望一眼,都向后退去。

  “怎么回事?”濮阳少仲横剑当胸,与阿若背对而立。

  阿若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竹影婆娑,枝叶摇曳,风吹过竹林,宛若哭啸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一片落叶飘过眼前,他颊侧一小缯的发丝扬了起来。

  濮阳少仲正要伸手拂开,猛见一道剑光逼面而来。

  他横剑挥挡,只觉得一股锋锐的力量自两剑相交的地方传来,他被这力量推得向后一跌,还来不及沉腰稳住,刺目的银芒窜向鼻尖,他勉强避开,下一剑又已经刺到胸口。

  三剑连环,轻若翩鸿却又重逾泰山,剑剑都削向要害,濮阳少仲只感到一肌沉重的压力兜顶罩来,连对手的脸面都没看清楚,已经被这三剑逼得连退三步,足跟抵住一小块石头。

  他身形略略一顿,剑光已经拂过他的肩头,向他身后钉去,他突然想起末鬼就趴靠在他的肩上!

  轻微的一声“噗”,那是利器刺入肉体的声音。濮阳少仲的心脏在那瞬间猛地紧缩。

  他看到一个冰冷的微笑,在一张芙蓉般的脸上绽开。

  裳衣!濮阳少仲猛然睁大了眼睛。怎、怎么可能,明明在津河渡时……

  剑光突然停顿了。

  那张芙蓉般的脸上透出一点惊疑。

  一声嘤咛,衣袖翻动,架在他肩上的剑疾速向后退去;抽剑的瞬间,温热的液体溅上他的脸颊,他听到一声低斥;“走!”

  声音从肩后传来,是末鬼!

  濮阳少仲已经无法思考。他拉起阿若,夺路便逃。

  一声发喊,几个大汉又围拢了过来,濮阳少仲一扬手,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剑向前刺去,当先的汉子只见一道银光劈面而来,要避哪里来得及?只觉得一阵冰冷,金属已经刺进心脏。

  一声惊叫,鲜血激射而出,喷了濮阳少仲一头一脸。他也不管不顾,劈、刺、削、砍、掠,哪里见着人影哪里便是一剑递去。

  众从见他血流披面,负伤猛虎般锐不可挡,不知不觉间让开了一条路。

  濮阳少仲一路冲杀向前,四肢越加酸软无力,视线也越见模糊。他深知自己无法再抵挡药性太久,遂拖着阿若向无人包围的地方行去,不料三弯四拐,一间茅屋出现在眼前,竟又绕回原来的地方。

  他心里一阵气苦。意志一溃,全身疲累猛地袭卷上来,双膝一软,几乎忍不住跪坐在地。

  阿若勉强睁开眼来一瞧,见又回到爷爷的茅草屋,恨恨地一咬牙,突然冲到屋子旁边,在茅草堆里翻找。草屑纷飞里她抓出一个瓷瓶,颤抖抖地站起来,大叫着冲回头,“要死也要拖个垫背的!”

  濮阳少仲要拉她,手一滑要抓衣角却绊了她的脚,阿若“啊”的一声向前扑出去,瓷瓶脱手飞出,已经打开的瓶子里滚出十来颗白色的小丸。

  此刻阳光大盛,小丸落地几乎立即就化了。一只飞过来的苍蝇立刻停在地上。

  刚追到要争功的两个汉子也没注意,一脚踩过几只不知是蟑螂还是苍蝇的东西。阿若抓起一根棍子猛地一格,其中一人被她推得向后一跌,连退了几步,突听咯吱一声,突然像被点穴定住的身体一样,脸色泛青一动也不动地仰倒在地。

  阿若大叫一声,一手指着那人一边手脚并用急速地向后爬退。那汉子的同伴奇怪地回过头去,正要询问,突然看到一只全身火红的蝎子从同伴的身体下面爬出来。

  那汉子也跟着大叫一声,正要逃离,这才发现自己膝盖以下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了虫。

  阿若侧过头去。就算是敌人她也不想见到那种悲惨的景象。眼看濮阳少仲还怔愣当声,她连忙扯着他,“走,我们快走!”

  阿若说道,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颠颠倒倒的向屋后跑去。濮阳少仲连忙扛起末鬼跟上。

  绕过屋后,濮阳少仲突然瞥见一个奇怪的景象。

  他的双腿虽然还在向前前进,但那闪过眼前的情景委实太过怪异,他不由得回头看一了眼。

  一个干净的茅草堆。

  所有其他的茅草堆,屋檐、墙角、石块,房子四周到处都有虫子向屋前聚集而去。只有那个看去没有任何特别的茅草堆,像所有的虫都约好要绕路似的,周围干净得连一只虫都没有。

  阿若也愣了一下。“咦?”陡然间,脑袋里灵光一闪,她大叫一声:“有了!”

  “嗯?”

  只见阿若奋力推开那堆茅草,趴在地上,不住摸索着。

  “你在找什么?”

  “我记得这里好像有个地窑……呼呼,在这里儿了。”阿若喘着气,伸手拨开另一侧的茅草,自地上拈起一段绳子,用力拉拔。

  那根绳子两头被系在地上,中间只留一段可容一只手掌穿入的空间。濮阳少仲见她费力的将那些绳索往上提,绳子却纹风不动,连忙说道:“你让开,我来。”

  “嗯。”阿若抹了把汗,退到一边。濮阳少仲抓起绳子,用力向上一提,绳子纹风不动,他却因用力过猛,反而趴跌在地。他喘着气又爬起来,牙根一咬,奋力握紧拳头,一声低喝,“起!”一阵茅草尘土飞扬,一整片石板被拉了起来,露出底下一个斜坡。

  濮阳少仲欢呼一声,回头才发觉阿若动也不动的瘫软在地。

  阿若对他摇摇头,奋起最后的力气撑坐起来,“我对这里熟,你下去,我来引开他们。”

  “我们一起下去!”

  阿若怒道:“罗嗦什么!没人关门,三个一起等死吗?”

  濮阳少仲愣了一下。杂乱的脚步声已经接近,吆喝的声音此起彼落,有人快要绕过虫海的范围寻过来了。

  濮阳少仲看了看末鬼,又看了看阿若。末鬼已经昏迷,阿若一个女孩子,又吸了迷药,不进地窑怎么可能逃得了?

  只剩下他了……他还能动,可以引开追兵,运气好点的话,说不定还能逃得生天!只要迷药效用一边,他还可以杀得那群贼子哭爹喊娘!

  濮阳少仲一咬牙,突然拉起阿若,一把将她推进洞去,阿若一时没站稳便跌进了洞里,他又将末鬼也推了进去。一阵沉闷的“砰”响,头顶石板盖下,里头已经漆黑一片。

  濮阳少仲将一旁的茅草扒堆到地窑上方,又弯腰将附近的痕迹掩去。

  他直起腰,感觉脑袋一阵肿胀,霎时眼前幻出无数的影子。

  他连忙伸手到怀里,将那瓶嗅香拿出来,狠狠地吸了口气。

  突听一声发喊。几个大汉围拢了过来,一个道:“怎么只剩一个?”

  濮阳少仲回头,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三四条人影。他咬牙狠笑一声。正好拿尸体来掩盖!

  他提剑冲过去,一个汉子抽刀要砍,给他早一步掀翻在。

  另一个趁机想补一刀,他一脚踢去,将那人狠狠地撞了出去。

  剩下的一个看他如此凶狠,接应的同伴又还没到,已经升起逃跑的念头,濮阳少仲哪里容得他去通风报信?

  手里的剑向前一掷,将那个人钉在地上。

  鲜血濡染了他的衣摆和鞋底,他的头胀得发痛。

  他已经坐了下来,然后又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跳起来——不行,现在还不能睡!

  他眨了眨眼,用力捶了自己一拳,然后向竹林里冲去。

  一个美丽的女子自屋角慢慢踱出。

  地上倒了三个人,两个仰在一堆茅草上,一个趴在同样的茅草堆旁。

  到处都有虫,有几只虫甚至爬过她的鞋面,但是没有任何一只虫靠近那堆茅草。

  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一样。好干净的茅草堆。

  她手腕一转,锐利的长剑刺入草堆里,一挑一扬,茅草到处飞散,原本成堆的干净茅草转瞬间覆住地面的尸体。尸体的血液沾染了茅草,似乎也掩盖了某种虫子讨厌的味道,虫子慢慢爬了过来,最后这一堆干净的茅草也变得和其他地方一样爬满了虫。

  这样就可以了。

  “唔……”一阵突然的刺疼,她低头按着自己的胸口。

  重伤之下还能伤我。末鬼还是有本事的。

  她抬头,看向竹林。那个少年在竹林里奔逃。

  她想起那个少年的兄长。看去那么温文尔雅的男人。居然能说出那么犀利动人的言语。

  如果带走你心爱的兄弟,你会来吗?

  我想见你呢。

  她微微地笑了,笑出颊边两个小小的可爱的酒窝。

  ***

  濮阳少仲在竹林里颠颠倒倒的奔路。他的轻功本来不错,只可惜身体的疲累和密布的竹茎竹叶阻碍了他。他视线不清,撞上竹子,也撞上竹林里的追兵。又有几个人被他放倒,他也被砍中几刀。

  他太累了,已经不觉得痛,只想要好好休息而已。

  一个人使长枪当头砸头,他想也不想的跃到那柄枪上,一脚踢中那人的头颅。

  那个人丢了枪,他也从枪上摔下来。

  他躺在地上喘气,很快又爬起来。

  他想,出了竹林就好了。出了竹林找个地方好好睡他一觉,等迷药过去,体力恢复就要回头来寻找末鬼。

  他好担心末鬼……

  不远处突然出现亮晃的光,他以为终于到了出口;心里一阵高兴,正要向前冲去,那道亮晃的光突然变了方向,他一愣,一道银色的影子在他面前闪过。

  他才知道那原来是一柄剑。

  不——他伸手要挡,剑柄已经点中他的胸口,他睁大眼睛倒了下去。

  朦胧中,有人将他拉了起来,净绳索绑缚在他身上,再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泼喇!

  一盆水从头顶浇下,濮阳少仲猛地惊醒过来。

  几簇明亮的火把挂在前方的石壁上,微微晃动的火光在粗糙的墙角投射出深深浅浅的暗影。靠墙的椅上坐着一个壮硕的男人,正用手指沾粘起桌面那一小堆白色的粉末,放在鼻孔前吸了一口,微阖双眼的脸上现出一种万般享受和陶醉的神情。

  水滴从濮阳少仲头发滴下,滚落睫毛,又流入眼睛里,带来一股微微的刺疼。濮阳少仲甩着头,又眨了眨眼,视线清明了些,可以看见那个男人脸上明显的两样特征——眉心倒三角形痣,耳朵有一片缺角——是恶鬼叱!

  “这玩意怎么使用?”恶鬼叱像是终于发现他他醒了,视线向他飘过来,右手自怀里掏出阿若之泪,把玩了一会,才开口问道。

  “不知道。”濮阳少仲哼了一声。

  猛然一道黑影向他窜来,濮阳少仲想要避开,手脚一动一阵匡啷声响,缚在他手腕脚踝上的四条铁链扯住他。

  “啪!”的一声,他还来不及看清眼前的黑影,火辣辣的疼痛已经结结实实落在他的身上。

  一道血痕立即出现在他赤裸的胸膛上。

  “我没什么耐性。”恶心叱说这句话的时候,连看也没向他看上一眼,只翻转着手里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条黑色长鞭,像在试力道似的,轻轻地上下抛甩。

  “不知道!”这种轻蔑的态度让濮阳少仲一把火猛地烧上来,抬头怒视着他,“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哦。”恶鬼叱扬起手来,又猛然挥下,“啪!”的一声准确的叠在原来的伤痕上。

  恶鬼叱向他笑了一下,才把勾黏在他伤口里的鞭子慢慢拉起。

  濮阳少仲痛得倒吸一口凉气。鞭上的倒剌勾起他的皮肉,每拉起一点,温热的血液就渗出伤口一些。

  他狠狠地盯着恶鬼叱。

  恶鬼叱唇角斜扬,勾起一个残忍的微笑,“你认识易读吗?就是你在津河渡遇到的那个府令。易读最擅长的,就是办刑案。江湖里流传一句话‘宁可早投胎,不落易读手’。因为再怎么看轻生死,重情重义的汉子,一旦落在他手里,没有人不乖乖把同伙供出来的。”

  濮阳少仲微喘着气瞪着眼前的男人,不知道这家伙这时候跟他说这些是要干什么?血液浸润过绽翻的皮肉,使他的伤口传来一阵一阵针刺般的痛。他要咬紧牙根才不会在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以前待在易读的手下,专门替他逼问那些别人怎么样都拷问不出来的人犯。在我的手上,从来没有人,可以挨过十鞭的。”恶鬼叱悠然自得的往后靠仰在椅上,“所以人家送我一个名号叫‘恶鬼叱’,说是遇到我比听到鬼还可怕。”

  濮阳少仲觉得自己的手心在发冷。他微微曲了曲手指,发现手指变得有点僵硬。“有本事你杀了我——”

  第三鞭落下,肋骨发出“咯”的一声,像用力在骨头上刻划。

  “呜”一声哀鸣迸出濮阳少仲死命咬住下唇。他脚趾曲了起来,手指甲深深陷入紧紧拳手的手心里。

  “感觉到心脏的跳动了吗?等会这鞭子会直接打在你的心脏上。”

  “你去死!”

  第四鞭。

  一滴水顺着发尾流下,和着他背上的冷汗,一个毛孔一个毛孔的,抚划过他的背脊,他全身的每一寸体肤都变得纤细敏感,紧绷的肌肉尖锐地感受被撕裂扯碎的痛楚。

  “只有劣等的拷问官,才会让犯人有晕过去的机会。”恶鬼叱用一种同情的眼神注视着他紧皱的俊脸孔。手指拈起鞭棺,轻轻一弹,鞭楷发出呜呜的哭号的声音,“还有,痛是不会麻痹的,只会痛到你想把自己杀死。”

  第五鞭。

  “当”的一声,铁链倏地拉直。濮阳少仲双膝一软,缚住双手铁链将他扯住。鲜血涌出他的胸口,他的双脚已经站不住。

  “如果你想通了,就出个声。”

  “我不……”

  第六鞭。

  “呜……”温热的泪水渗出他的眼睑,在他的脸上划出两道水痕。

  他的胸腔剧烈起伏,心脏好像快要跳出来,他觉得送皮发麻,一根一根的头发像小刀一样刮搔在颈部胸膛和背脊;胸口的痛还在不断扩散,沿着血液流窜到每个指尖,又钻入骨髓和脚趾,每一次呼吸都好痛、痛到受不了!他原本以为自己很坚强,绝不会在别人面前掉泪,但现在,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丢脸不丢脸却变成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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