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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不做鬼 page 13 作者:镜水

  所以他才进宗政家当僮仆,跟在宗政明身边,偷看他会不会做坏事。

  「哎呀,我连『觊觎』两个字都会用了呢……」宗政晓自言自语着。

  纸包不住火,自从身世被揭穿,他好象就理所当然地该要学习礼仪、念书写字,烦都烦死人了。若非宗政老头也将他娘亲接回京城过好日子,他才不要留下。

  孙望欢睇着他烦恼的小脸蛋,开口说道:

  「你……肚子还会疼吗?」

  「啥?」宗政晓抬起头来,一时不懂她的意思。待看到她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自己,他一呆,随即立刻醒悟,惊得举手指着她:「妳--啊--啊、啊!」

  她冷静道:「你不用这么惊慌,你不想让人知道,我就不会说出你的秘密。」虽然她不晓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啊……喔。」他支支吾吾垂下头,没了刚才调皮的气势。

  想了想,她又小声对他道:

  「我可以帮你问问大娘们,看看怎样才能减轻疼痛。」

  「我问我娘就好了啦。」他满面通红,不想再讲这些,赶忙转开话题,斜视怀疑道:「妳还真关心我。」

  她一笑。「因为,你喊宗政『哥哥』啊。」

  本来,她知道宗政晓跟着宗政明是因为便于监视的时候,感觉有点生气,居然这样不信任宗政明的为人。不过,当她听到宗政晓喊出「哥哥」二字以后,她就原谅他了。

  他是宗政老爷的亲生孩子,却也认没有血缘的宗政明为兄长。

  全天下姓宗政的都归到一家去,缘份真的好奇妙呢。她的心里,着实很替宗政明开心。

  望见她的笑,宗政晓好象别扭起来,他撇开脸,哼哼回道:

  「他原本……就是哥哥嘛!我可不要这么大的弟弟。」

  「其实,你会想念他吧。」她瞇起眼睛,带着点促狭的意味。

  自从离开杭州,他们也回京在宗政家里住上几个月,之后,因为宗政晓已认祖归宗,宗政明才和她离开,来到这个近郊小镇。

  那几个月,他教导宗政晓如何掌管当铺,府里有其它师傅,所以他也只是将责任转渡给宗政晓而已。宗政晓从头到尾都很不配合,现在想想,大概是在撒娇不想让他走吧。

  就像现在,每逢初一十五,宗政晓就会拿著书画的典当物或者帐册前来,要宗政明看看是真是假,或者赖着要他帮忙处理。

  「谁想念……谁啊?」宗政晓狼狈地辩驳道:「我是有正事才来的,好不好?」

  「那么,请当铺伙计跑一趟就好,你又何必自个儿跟着呢?」她好整以暇地戳破他。

  「呃……」宗政晓一时无言以对,抓抓头发,赌气道:「啊……都怪你们,谁教你们要住那么远啦!」最讨厌的是,哥哥都不回家看他。

  早知道这样,他就不承认自己的身世了。害得他……好象变成赶走哥哥的罪人!他根本没想过要那捞什子家产家业,宗政老头也没意见啊,不料变成他要念书学习,反而是麻烦。

  「他没有把我当弟弟,对吧?」他鼓起腮帮子,有些失望地说道。

  否则,就不会离开得这么干脆。

  他当对方为兄长,对方有没有他这个弟弟却无所谓。

  决定跟着他当僮仆就是错误的开始,天天面对他僵冷的脸,天天在肚里嫌弃他像僵尸,结果还是日久生情,可是对方却没有同自己一样,怎么不教人泄气。

  孙望欢看着他扭捏的模样,随即趁他没注意,探手揉着他头顶。

  「我懂了,你没有兄弟姊妹,所以很想要个哥哥吧。」

  「哇、哇!」这么突然!他左躲右闪,不喜欢被当成小孩子,喊道:「还说我,那、那妳呢?妳有没有兄弟姊妹?」

  闻言,她手一顿,他抓住机会,飞快地逃开。转身正想做鬼脸,却瞧见她表情有些奇怪。

  「啊……我……我没有兄弟姊妹。而且,我有点害怕『家人』这个名称呢。」她笑了笑,轻声说道。

  「咦?」宗政晓一头雾水,旁边刚好有人走过来,他不觉脱口唤道:「啊!哥……」硬生生截断那称呼,没有完整喊出。

  因为,每次他一喊哥哥,宗政明的眼神总是相当奇异,就好象在表示,他压根儿不是自己的兄长一般。宗政晓皱眉,跟着低下脸。

  「你们在做什么?」宗政明将视线从他的头顶转开,睇向孙望欢。

  孙望欢也是赶紧垂首,看也不看他。

  谁教昨儿夜里,他要那么做。说要跟她一同睡,就这样躺在她床上,又不让她走,结果她……不小心睡着,一早起来,发现他睁着一双眼,而自己就偎在他怀里,她差点没惨叫。

  全都是他不好。都是……因为他身上凉凉的,太舒服了。

  宗政晓没答话,只改问向后头等着的当铺伙计:

  「事情都办好了?」

  「是。不过,有一部份书画没在帐册里,需要大公子同咱们走一趟。」伙计交代其它人将东西给搬上马车。

  孙望欢瞅见其中有个男孩相当眼熟,认出他是在杭州时抢夺娘亲遗物的孩子,不禁「噫」了一声。

  「是我的随从。」当日打他一下、踢他一脚,如今卖身给他。宗政晓得意洋洋。尔后,迅速地朝宗政明看一眼,先走出去后道:「那就……走吧。」

  宗政明跨出步伐,稍微侧首,他对孙望欢说:

  「我会回来。」

  孙望欢一怔,抬起脸,只见他修长的背影。

  他不是讲他去多久,也非告知何时结束,而是好象承诺般,说他会回来啊……回来她在的地方。

  她凝望着他坐上马车,微微茫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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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对面的少年,刚才还一副笑脸,等到他进入马车之后,却明显地撇开目光,不理会他。

  车轮发出叽喀声响,这附近皆为乡间小路,石子多,自然颠簸。入京需一个时辰,宗政明沉默正坐,睇着少年愈来愈难看发青的脸色。

  真的是忍到不能再忍,宗政晓突然翻开车帘,「嗯」地一声,伸头朝外面吐了起来。

  直到他吐完为止,宗政明始终冷冷地望着他。

  「我、我只是早上吃太饱了而已!」没人问他,却忙得先解释,宗政晓感觉自己真是有些悲惨。「可恶,我只会在前头驾马车,就是不习惯坐后头……」用衣袖抹着嘴,咬牙嘀咕。

  「不习惯,为什么还要来?」宗政明启唇问道。

  「你……」宗政晓猛然胀红脸,垂眼嗫嚅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要让人难堪的?」

  「什么?」太小声了,他听不清楚。

  哼,闷着不说话只会憋死自己,那样太痛苦,干脆开诚布公吧。

  「我说啊,哥--」

  宗政明心底掠过一丝瑰异,却见少年直视他,脸上是受伤的神情。

  「你讨厌我喊你哥哥吗?」半晌,宗政晓沮丧开口。「因为我扯谎,是吧?而且我把你当坏人,跟着你却是因为要监视你,你……生气了?」

  「没有。」宗政明简短道。

  宗政晓马上跟着气道:

  「你回答得这么快,一定是骗人!」

  既然不相信,为何要问?宗政明深黑的双眸瞅住他,没再出声。

  自从少年唤自己作「哥哥」之后,态度完全变了,像是现在这样毫无道理的情形,每个月初一十五总会重复一次。

  少年老说讨厌坐马车不想来,却又在下一回再度出现。

  最令他不解的,是他们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少年却改口喊他哥哥。

  义父虽然也是父,但那毕竟是义亲。少年对他的称呼,却是确确实实的,不带义字。

  身上的血不同,也可以是亲人?

  少年没了平常惯有的笑颜,气恼地瞪着外头飞逝的景色,宗政明脑海里却不意浮现刚刚看到的一幅画面。

  那是怎么做的?缓慢地伸手,他循着回忆,摸索般地抚上宗政晓的头顶。

  宗政晓一愣,瞠目结舌,呆愕地转回首看着他。

  只要这么做,少年又会活蹦乱跳了。宗政明如此思忖,冷着一张脸,学着刚才孙望欢的举动,抚揉宗政晓的发。

  他的手势因为陌生而显得相当笨拙僵硬,用力地好象快要扭伤少年的脖子。但是,少年却不像之前,既没有哇哇乱叫,也不曾闪躲逃开。垂眸停顿良久,结果仅是涩涩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似乎掺杂一点委屈,却又更多欢喜,像是期待已久。

  他好象……渐渐地能够分别那些重叠的表情。

  宗政明看着少年昂高脸,咧开嘴,露出白牙对自己道:

  「你做啥啊?哥哥,我今年十四了你知不知道?可不小啦。」虽然是责备的字句,又笑得好畅快开怀。

  宗政明不觉收回手,凝视着他开朗的笑颜。

  人,真是奇怪。

  明明是一样的举动,是何原因造成两种结果?即使没有血缘,也可以冠上亲密的称谓,背负着那样的名称之后,就会有如此大的差别。

  那样错综复杂的情绪以及感情,他此生都不可能完全懂得。

  马车驶入城中,在当铺里待一下午,辨别几册临摹本和两幅真迹书画,并叮嘱伙计在帐本上重新写下所值。事情完成后,他就要回去,见少年站在门边闷闷不乐,他不觉又举臂摸了摸少年的头,因为太过自然,他自己似乎也不太清楚,只是在想到什么之前,就已经这么做了。

  少年这回红着脸冲他笑开了,他微微一顿。

  以前,自己这双手的作用,只是带给别人无法更改的命运;而如今,同样的手,却似是可以改变完全不同的东西。

  「哥哥,我还会再去找你!」

  少年先前的气愤似乎莫名地到来,也同样莫名地消却了,少年在意的究竟是何事情,他不了解。只是,隐隐约约能够感受到,少年总是很用力地喊着「哥哥」两个字。

  人……果然很奇怪。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驾着马车,回到那粗糙的石子路上。

  远远地,就见孙望欢和一位大娘站在门口交谈。他驶近停下,两人察觉这方动静,便同时转头望着他。

  孙望欢的表情讶异,一旁的大娘则是在看到他时瞪凸了眼。

  「啊……你……这么早就回来了?」她没预料啊。

  「望欢师傅……」大娘傻楞楞地张着嘴。「我……又见鬼了啊……」

  「不是的、不是。」孙望欢连忙站到宗政明身前挡着。「他、他是人。虽然脸色的确是太苍白了些,不过,妳再看看清楚啊,他有脚有影的。是、是、是我的夫婿啦!」情急之下,她当着他的面脱口而出。

  夫婿?宗政明不觉睇向她,她的耳壳极红,鬓边刚好滑落一道汗水。

  「大娘,今天谢谢妳了。我明儿个会到茶棚子去帮大家写信的。」快快说完,她迅速拉着宗政明跑进屋里,关门落闩,低头吐出一口长气。

  他瞅住她臊红的脸庞。

  「小姐……」

  「那只是掩饰!」在他开口的同时,她立刻先声夺人,像是一定得说明清楚般地飞快道:「因为……因为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住啊。孤男寡女同在一个屋檐之下,会给人说闲话的。大娘们问了好几次,问我是不是一个人,又说要介绍对象给我,我想迟早也会被撞见,所以只好……只好……」讲到最后,她终于抬起脸。

  宗政明面无表情,只是注视着她。

  四目相对,她彷佛忽然泄了气。

  「你……我……唉。」为难地笑了一下,旋即轻撩裙襬,往厅里走去。「算了,我早该猜到你没反应了,但是还是感觉很丢脸啊……」细声咕哝。

  宗政明随她走入屋内,才跨过门槛,一阵味道扑鼻而来。木桌上摆有三碟简单菜肴,两副碗筷,他又是看向她。

  「总不能每天都吃包子馒头啊,时常接受人家分送的菜也很不好意思,所以我就请大娘教我了。」只是很简单的事情而已,她自己都不晓得为何要像这样紧张解释。「说是教我……其实都是大娘在做,我只帮了一点点的忙。所以,不会不好吃的,你放心吧。」

  她先坐下,等着他一同开始用膳。

  宗政明落座在她对面,举箸后,看她同时吃将起来。

  他夹起菜,也放入自己口中,咀嚼着那种滋味。

  像是蜡一样。

  对他而言,吃食这件事,只是因为这个肉体不吃东西就会死掉,想要活下去就得吃,因此只要可以吃就好,无论怎么样诱人的菜肴,美味与否,他都无所谓,也几乎不能分辨。

  眼耳鼻舌身意,他缺乏六欲。就算他留在这里,要当人,但是,没有欲望,没有情感……也可以算是人吗?

  如果只是披着人皮,那么和以前又有何差别?想要成为真正的人,到底该做些什么,要拥有如何的条件?

  他依然掌握不住,那样稍纵即逝的真实。

  回过神来,他已站在孙望欢房门前。

  乌黑的云朵遮住月光,夜色朦胧。一道黑影由眼角掠过,那种轻盈和迅速都绝非属人所有,他没有侧首细察,因为那样会让「他们」知晓他看得见。

  七月一届,门打开之后,阳间的阴气骤盛,他时常都能感受到那些影子的存在。在杭州韩府时,视野里飘荡的队伍是模糊的;现在,在他眼中,每个轮廓却是清清楚楚。

  因为他该死未死,那扇连接阴阳的门,开启后所带来的阴气,让他身上的鬼气也变得浓重了。

  若是被发现他和他们是同样的存在,很快就会被带走。所以他不能回头。

  掌心里有着微微的湿意,甚至沿指尖滴落地面。那不是因热发汗,而是由于他的鬼气转浓,身为人的躯体承受不了。

  真的是人的话,一定不会这样。

  手指收紧成拳,他抬起眼睫,忽地,左方传来细微声响,他转眸望去。

  一扇窗板正轻轻地摆呀摆的,因为稍稍起风,所以被察觉到。

  他移步踱近,见到孙望欢坐在房间里面,头却靠在窗栏边,以曲起的手臂为枕,状似假寐。她气息平稳,半湿的长发挂在木栏外。瞧来应该是沐浴后想让发乘凉风干,却不知不觉困了。

  她的发梢垂落于外,一些些的风就足令那青丝微晃。

  他稍微侧首瞅着。然后,缓缓伸出手,将发丝卷在自己修长的指间,已干的部份相当柔软,松开以后再抓起,他冷着一张霜白面容,却彷佛孩子般好奇地玩着她的发。

  因为那个黑暗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对于可以确切抓住东西的这种感觉,他……或许希望记住并且熟悉。

  所以,夜晚他和她同寝,只要她在身边,就算是被带走,他也能够找到光亮之处回来。

  r「宗……宗政……」一声细微梦呓从孙望欢口中逸出。

  他停住动作,转眸注视她。

  孙望欢小小地在椅中挪移一下,并未清醒,仅是靠着窗栏的头更歪了一点。

  她的梦里,有他?

  他不禁抚着自己胸口。躯壳中间那块冰冷而凝滞不动的部份,在沉寂无法数清的悠久岁月之后,好象终于轻轻地挣开一个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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