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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 page 14 作者:单飞雪

  她心里一片黑暗。

  电梯停在十七楼,苏笙走出去,到顶楼,推开安全门。强风扑进来。她走出去,赤着脚踏在水泥地,一步步往边沿走。深夜的水泥地,释放白昼吸收的热气,热着双足,强风扑着身体,呼呼地痛着皮肤。

  这是个晴朗的夜晚,月白风清,天上有星。远处霓虹闪着,半空中寂寞的电线,横在大楼间。

  苏笙走到女儿墙前,双手按住矮墙,踮足往下看,汽车小得像火柴盒,柏油路黑暗着,等着迎接她。

  苏笙听见心里有个叛逆的声音怂恿着,替她发出不平之鸣!

  苏笙,妳太苦了,妳有权利唾弃这世界,妳有资格失去生存的耐性。妳经历父母丧亡的痛,但妳坚强地熬过来。妳抵抗压力,教弟弟长大成人。妳多了不起啊,眼看幸福都捉在手里了。

  但妳瞧,命运大神比妳更了不起,祂轻易斩去妳的寄托,教妳的努力失去意义。妳坚持什么?妳好累了是不是?为什么妳必须活着,为什么总是妳收拾伤痛?妳可以终结这痛苦,妳可以不受命运捉弄。

  那叛逆的声音,像魔鬼,低低说着,煽动苏笙。

  它每句都说进苏笙心坎里,多中听哪,只有这叛逆的声音了解她、懂得她。

  苏笙跨过矮墙,一阵晕眩,她靠墙低喘,双手往后挽着墙,她摇摇欲坠。

  她抬头望月——

  今晚,它晈白如玉,灿着夜空。

  今晚,当她绝望,它依然灿亮。

  她记得曾是这月儿,当时她望着,当时多快乐。

  曾也是这些星子,对她眨着眼,当时她多感动,赞叹它们的美丽。

  今晚地觉得它们美得好残酷。

  她这样心碎,它们光辉如昔。她的世界黯下了,它们却平静地灿亮着。

  有什么意思呢?一出世就承受一次次苦难的考验。有什么意义呢?每次熬过痛苦,甜美却都只是一瞬。人与人熟识,发生感情,又骤然分别,没得选择,有什么意思呢?

  苏笙低头,颤抖着,伸出右脚,踏在半空,强风扑来,她闭眼,松开手。强风骤停,蓦地听见一句——

  「姊,不要让我担心。」

  家伟?

  她睁眼,对虚空咆哮:「家伟?!家伟?!」不要留下姊姊一个人哪!

  苏笙屏息,欲往下跳,有人及时拉住她的手。苏笙挂在楼外,她仰头,看见荆永旭探出身子,抓牢她的左手。

  「放手!」

  一霎时声音全回来了,如潮涌来。救护车的声音,护士惊惶的呼声,一张张惊恐的脸,荆永旭的双眸。

  因为急着抓她,他的手臂擦破,血往下婉蜒着。

  荆永旭凛着脸,将她往上拉。他身后,护士们抓稳他的身子。

  「放手!放开我!」苏笙奋力挣扎。

  他不放,使劲将她拉上去,苏笙撑起自己,咬他。他仍坚定地拉她,她咬得更用力,舌尖尝到咸味。

  他不放手,苏笙开始大叫:「放开我,不要管我,我求你,放开我~~」她发出撕裂他心的怒吼,但不管她如何挣扎,那大大手掌牢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拖上来。

  一回到地面,他抱紧她。

  护士给苏笙注射镇定剂,苏笙尖叫。那绝望的叫声,撕裂他的心。他紧抱苏笙,说不出话。他被吓坏了,他紧箍着怀里挣扎的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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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笙坐在床边,双足挂在床沿,呆望着窗。她的神情恍惚,目光涣散。镇定剂发挥作用,她昏沉沉,喃喃道:「爸妈死后,我只剩下弟弟了……为什么连他都要离开我?」

  荆永旭蹲在床边,地上搁着水盆,他弄湿毛巾,以手托住她的脚掌,帮她擦拭干净。

  他静静听着苏笙说话,越听越害怕。

  苏笙说:「我不要活了,我累了……」

  荆永旭神色镇定,而其实心乱如麻。他静静揩着她的脚,左掌里,那脚儿白晰娇小,如斯纤弱,刚刚这脚儿竟往高楼下跳?

  他心中凉冷,他得想个法子让苏笙活下来。

  苏笙心灰意冷。「我看见家伟了,刚刚他站在床边,他来看我……」她沉腼在哀伤里,没感觉到正在帮她擦拭双足的双手多么温柔。

  揩净她的脚,荆永旭在她身边坐下,揽住她的腰。拉她靠在身上,他的下巴靠着她的头。

  「妳看见他了?」荆永旭问:「他看起来好吗?」

  「他跟我说话。」

  「他说什么?」

  苏笙梗住了——家伟说不要让他担心……他竟敢这么说,他令她多伤心哪!

  荆永旭低声道:「苏笙,他希望妳好。他担心妳,所以来看妳。」他还说:「妳要好好的,他才能安息。」

  「太痛苦了。」苏笙觉得好累,以前的累是为了赚钱养家,现在,却是心里的累。有什么意思呢?

  「撑过去。」

  她想也不想,便道:「撑不过去。」

  「相信我——」他将她推开一点,正视她的眼睛。「没什么苦是撑不过去的。」他的口气像在跟着孩子说话,却感觉到她的身子僵住了。

  他把她当孩子呢,好象她的难过微不足道。苏笙扬眉,冷冷地笑。「没什么苦是撑不过去的?」她不悦地重复他的话,阴沉道:「你这么说,是因为你不知道痛苦,又不是你死了弟弟!」

  荆永旭看她目光一凛。

  她恶毒道:「为什么荆锦威只是失去一条腿?为什么是他活下来?」苏笙知道自己无理,却控制不住,太悲伤了,她必须找个人出气,他就在眼前哪!

  她迁怒道:「荆锦威要是小心一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他要是……要是多注意点,我弟就不会死了。是荆锦威害的,对,他害的!」

  他冷静地看着她,看她野蛮地指控着。「那天晚上他不该来,我不该让他教家伟开车……」她也责备自己。「我不该让他们认识,我不该认识你们,我不该去曼谷,我为什么要认识你?当初当初……」她喘着气,吼:「当初你为什么要帮我捡帽子?是你!都怪你!我真后悔认识你!」

  荆永旭黯了眸色,他静静挨骂,承受着苏笙愤怒的眼神。明知道她的指控是没道理,他也不回话,也不争辩。但是心里疼了起来,他不为自己难受,他心疼她。

  他望着苏笙惨白的脸色,那张发亮的脸容而今惨淡着,她瘦得双颊凹进去,眼睛布着血丝,嘴唇干裂。

  在不久前,这女孩明亮开朗地走进他的生命,为他封闭的心房,开一扇窗。那时她活蹦乱跳,跳乱了他的心跳。她讲话手舞足蹈,捣乱他平静的生活。她跟他说傻兮兮的话,她教他领悟到爱,教他学会付出关怀。

  荆永旭表情严肃,他的眼睛热了,多讽刺,当他开始练习去爱,她竟开始懂得了恨。

  见他神色凝重,蹙眉不语,苏笙麻木地笑了,她何苦去伤害他?他有错吗?不,她心里清楚——他是无辜的。

  她自责着,悲伤道:「你看,我现在讲话多恶毒?你别理我了。」她渴望缩到黑暗里,停止呼吸停止思考,他偏将她拉出来,逼她面对现实。他自讨苦吃,他何必?

  苏笙垂下肩膀,表情无肋,她穿著医院的绿色袍子,四肢苍白赢弱。

  荆永旭打量着她,她看起来可怜兮兮的,眼色彷徨,神情茫然,她像个迷惘的孩子。他刚才阻止她自杀,但下次呢?她若真心寻死,他又怎可能二十四小时看住她7

  这一想,荆永旭遍体生寒。他哑声道:「妳说吧,妳尽管把愤怒都发泄在我身上,没关系。」只要能让她好过点。

  苏笙一震,荆永旭冷静的态度瞬间令她的胃像在燃烧。她不觉得感动,反而更气了。「你以为我不敢说吗?你在这干么?刚刚我说的你没听见?我后悔认识你,你走!」她的头垂得更低,嘴唇倔强地抿成一直线。她听荆永旭低声说话,他的温柔令她烦躁起来,好像她是幼稚的、闹情绪的。

  「我很担心妳,妳知道吗?妳现在很不理智。」

  理智?他竟奢望她理智?老天,她的弟弟死了啊!那是她相依为命的亲弟弟哪!苏笙一阵头晕,气得发抖。

  她猛地抬头,用一种愤恨的目光盯住他,咬牙骂:「没错,我快疯了!你懂什么是绝望?你敢叫我撑过去,看到你这么冷静,我更痛苦了!」

  荆永旭低下头,想了想,冷静道:「好,妳痛苦,妳想死,我不阻止妳了。」

  「那你走啊!」她叫。

  「我会走。」他的声音还是很镇定,可是他没起身的意思。

  「走啊!」苏笙推他。

  他看着苏笙,表情莫测高深,缓缓道:「既然妳选择放弃生命,那么,答应我一件事。」他说:「给我两个月,既然要死,晚两个月有什么差别?届时如果妳还想死,我不会拦妳。妳想糟蹋自己,我也不会干涉,只要给我两个月。」

  「干么?」

  「跟我去曼谷,让我陪妳。」

  苏笙怔住,瞇起眼睛。「你以为有你陪我,我就会改变主意?」

  「是。」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盈满哀伤的双眼,猝地燃起两把怒火。她重重道:「荆永旭,你未免把自己想得太伟大了。」

  他凭什么?他以为有了他,她就能忘记家伟去世的痛?是,她是喜欢他,她曾迷恋他,因为这样他骄傲了?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他太小觑他们姊弟的感情,他把她想得太薄情,他几乎在污辱她跟家伟的亲情。

  苏笙握紧双手,颤声道:「你以为我很喜欢你,巴不得跟你在一起?你以为你在我心里好重要,是不是?」她无情地讽刺他:「荆永旭,你想得太美了,那时我生活无聊,我想恋爱,你刚好出现,我没那么认真!」

  他还是镇定地看着她,仿佛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受伤。

  于是她更激动了。「我不喜欢你,知道吗?你现在在我面前,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觉得烦!你让我烦死了!」

  有一剎,他想转身就走。他何苦来哉,在这任她侮辱?他是好心的,她不领情就算了,他也是有自尊的,怎么可以让她这样践踏?

  可是,荆永旭看着苏笙,看见她这样愤怒、这样悲惨,他就没法子移动脚步了。他就忘了愤怒,取而代之是不舍和心疼。结果,他听见自己,不争气地说:「就算烦,还是请妳让我陪妳。」

  「真是自作多情。」苏笙凛着脸,却泪盈于睫。

  他看着她,沉声说:「就当我是自作多情。」瞬间,他的眼睛矇眬了。

  苏笙别过脸去,她的眼睛起雾了,鼻尖泛红,心酸。

  然后有一阵沉默,他们不说话。万籁俱寂,他们各自听见自己的心跳。

  荆永旭静静地凝视着苏笙,看着她倔强的侧影。

  他听说,爱总有牺牲,爱总要丢失一些自尊。爱有残酷的一面,爱总让人受折磨。荆永旭笃信这道理,直到遇见她,他开始相信爱没有痛苦,爱是可以云淡风轻。

  然而是他误会了,误会她开朗活泼,乐观善良,以为跟她恋爱,他就能避掉爱里痛苦的部分。

  荆永旭以为苏笙是他的救赎,唯有苏笙会让他想跨到爱那一边,让他相信,爱会幸福,爱可以没包袱。他们的感情,只有甜蜜,没争执和屈辱,没伤害和痛苦。

  是,他误会了。这剎,他领悟了。

  原来,真爱上一个人,是没可能云淡风轻,不可能没有包袱。

  看她痛苦,你必跟着受困。当她在愤怒里挣扎,口出恶言,你也甘愿挨骂,体谅她包容她。当她因苦难而盲目地攻击身旁的人,深爱她的你,是那在第一线承受攻击的无辜者。

  荆永旭明白了,用理性谈恋爱,永不能够。能理性,一直拥着自尊,是因为爱得不够。

  他现在走不开,让她骂,是因为他爱了。

  倘若是以前,他会选择掉头就走。因为他最怕爱情里两人受伤,两人互相攻击,恶言相向。

  这次,他不但没后退,反而更往前跨一步,这一步,便踏进她心里了。这一步,超越了他自己。这是以往的荆永旭不会做的,爱命令他做了。爱令他挺身而出,令他忘了自己。

  他已跃过黑暗的河流,跃到爱的那一边。他在苏笙恶毒的言语里,竟感到放心,这次他忽略自己的感受,这次只在乎她的感受。至少她愤怒了,愤怒总比自怜好,愤怒令她不再死气沉沉。

  「我认为只要我陪着妳,顶多两个月,妳会改变主意,妳会选择要活下去。」他故意激她。

  她回头瞪他。「你太可笑了,这世上没有谁可以取代我弟弟。你是什么东西?」

  「妳说妳不想活了,但我有自信,两个月后,妳的想法会不一样。」

  苏笙的脸色更难看了,她震怒,他竟敢轻视她的悲伤。

  「就两个月。」凭着一股气,她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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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完丧事后,苏笙决定跟荆永旭前往曼谷。

  出国前的这段日子,荆永旭都睡在她家里的沙发。就算去公司处理离职的事务,总是很快将事情办完就回来。他辞掉工作,劭康没人留他。荆劭在病房躺了多年,他跟弟弟掌握公司大权,但实际上,真正有裁决能力的是荆夫人。荆夫人正为着荆锦威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无力理解荆永旭为何离开公司。

  荆永旭怕苏笙出意外,密切地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她吃得很少。一日比一日消瘦,她不出门,都在整理弟弟的遗物。同住一个屋檐,他们的对话却少得可怜。她把荆永旭当空气,有时他叫她吃饭,他故意找话题引她说话,她会置之不理,要不就是摇头点头。

  她不哭、不发脾气。泰半时候,她坐在苏家伟的房间发呆,要不在沙发上发呆。有时实在发呆得太久,她就会睡着。

  荆永旭在各种地方找到她,有时是在阳台,她蜷在一角睡着了。有时在沙发上,有时在客厅,有时在后院洗衣机旁,有次甚至在衣橱里。

  他不懂她怎么这么会睡?于是他抽空去医院问医生。

  医生说:「这是忧郁症,有时患者用睡眠逃避现实,你要带她看医生。」

  不,他不可能带苏笙看医生,他知道她不会接受。

  荆永旭只能重复地在各种地方各种时间找到睡着的苏笙,然后不管她在哪里睡着,她总会在床上醒来。他会抱她回房,帮她垫好枕头。

  今晚,苏笙收拾书房,这里曾是弟弟念书的地方,书柜上摆着各种戏剧理论的书籍,还有苏家伟拍摄的V8影片、他的计算机、吉他、房里一景一物,令她心如刀割。

  苏笙将它们一件件装入纸箱,怕不在的时候会沾上灰尘。

  她把他爱听的CD放进去,又起身,取出柜里的书籍,忽地一本书砸在地上,她弯身捡拾,不经心地一瞥却震住了,书籍摊开的那一页,有弟弟批注的字迹,一行行字,扎痛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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