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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树上的女人 page 5 作者:张小娴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我问她。

  「几天前才学会的。一个人无所事事,抽一根烟,时间会过得快一点。」

  「不要抽烟。」

  「你的运气比我好,你遇上好男人。」

  「林方文是好是坏,我还不知道。」

  「他有没有跟你上床?」

  「没有。」

  「那就是好男人。」

  迪之那样说,暗示了她跟技师已经有关系。他们走在一起,才不过三个星期。

  「你知道,女人怀孕的时候,不能做那件事。」她呼出一个烟圈。

  我和光蕙默默无语。

  「程韵,可以请我喝酒吗?」迪之问我。

  「当然可以!」

  她叫了一杯白葡萄酒。

  「我是不是很蠢?常常被男人骗倒。」

  「你不是蠢,你只是太渴望得到安慰。」我说。

  「我你你们需要男人。」迪之又叫了一杯白葡萄酒。

  「不要再喝了!」我阻止她。

  「我自己付钱!」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要喝,我陪你喝!」光蕙把迪之的葡萄酒干了,奇怪,她为什么陪迪之喝酒?

  「我们去南丫岛!」迪之说。

  「现在去南丫岛?去那儿干什么?」我说。

  「去找邓初发!」她看看腕表,「现在还有船。」

  我们坐最后一班船往南丫岛,来到邓初发的石屋前面拍门。邓初发看见我们三个,很是意外。

  「邓初发,我们来探你!」迪之倒在他怀中。

  「她喝醉了。」我说。

  邓初发带我们进石屋,这间屋只有他一个人住,他比以前消瘦了很多。

  他拿了一块热毛巾替迪之敷脸。

  迪之双手绕着邓初发的脖子,温柔地对他说:「我要到你的房间睡。」

  邓初发无奈,将她抱走,他们会再次走在一起吗?

  光蕙问我:「你最恨哪一个人?」

  「暂时没有。」

  「我有!我最恨老文康。他骗我,我认识了孙维栋,才知道什么是爱情。老文康是无耻的骗子,我要打电话骂他!」

  老文康接电话。

  「喂,老文康在吗?」光蕙问。

  「我是沈光蕙,你这个绝子绝孙的臭王八,你什么时候才去死?你这种人越早死越好。」

  老文康大概吓了一跳,立即挂线。我和光蕙倒在床上大笑。

  「你不是说毕业后,他寄过一张卡给你吗?」

  「我骗你的,他没有找我,我只是无法接受自己受骗,我曾经以为那是一段超凡脱俗的爱情。」光蕙悲哀地睡着。

  小岛上的夜,唯一的声音,是草丛里蛤蟆的叫声。我很挂念我的男人,摇了一个电话给他。

  「你在哪儿?我找不到你。」他焦急地说。

  「我在南丫岛,迪之喝醉了,我陪她来找邓初发,光蕙也在这儿,她睡了。我要明天清早才可以回来。」

  「我很挂念你。」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句话。

  「我们会不会有明天?」我问他。迪之的遭遇令我对男人很悲观。

  「夜了,睡吧。」他没有回答我。

  第二天清早,邓初发买了早餐给我们,迪之仍睡在他的床上。

  「你昨晚有没有跟她--」我问邓初发。

  「我不是这种男人。」他说,「她已经不爱我了,虽然昨晚她肯定不会拒绝我,但我不想这样做。」

  迪之醒后,邓初发送我们到码头,到了香港,林方文竟然在码头等我。他用行动证实我们的明天。

  如果世上有很多种幸福,那是其中最动人的一种。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问他。

  「你说今天早上会回来。」

  「真是令人感动啊!」迪之取笑他。

  光蕙也加入取笑他,跟迪之一唱一和:

  「羡煞旁人啊!」

  他们三个人还是头一次见面。

  迪之和光蕙离开,我跟林方文手牵手在中环散步。

  「你昨天为什么跟我说那句话?」我问他。

  「哪句话?」

  「我很挂念你。」我说。

  他沉默,我突然觉得他的沉默很不寻常。

  「是不是你昨夜想起另一个人,所以对我说很挂念我。」

  他凝视我,我知道我的感觉是真的。我不了解男人,对爱情的认识也很肤浅,但我有恋人的感觉,不会错的。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说。

  我走在他身边,默默无语。他在码头等我,是他内疚,不是我幸福。如果世上有很多种不幸,那是其中一种可笑的不幸。

  林方文走到兰桂坊,清晨的兰桂坊跟晚上是另一个世界,斜路上卖早餐的店子坐满了看日报的男女。他走到斜路尽处,那里有一间酒吧,酒吧已经关门,他带着我走上二楼,那儿可以看到对面大厦的一楼有一间画廊。

  画廊里,一个穿雪白色长袖睡袍的女子正在画画。那个女人看来有三十岁,一把长发垂在胸前,蔓延到腰际,她长得很高、很瘦,有差不多五尺八寸,不施脂粉,有象牙白色的皮肤,一个大嘴巴,一个大鼻子,一双好象什么都不在乎的眼睛。五官凑合在一起,却很漂亮,是那种很看不起人的漂亮。

  「她是你昨夜思念的人?」我问林方文。

  他没有回答我。在那个出众的女子面前,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她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她看来年纪比你大。」

  「比我大好几年。」

  「你们分开了多久?」

  「差不多一年。」

  「刻骨铭心?」我问他。

  「什么叫做刻骨铭心?」他反问我。

  「已经分开一年,你仍然跑来这里偷看她。」

  就在那个时候,画室里出现了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长得很俊朗,看来才不过十八岁。他从后面抱着她,身体和她一起摆动。

  「你们分开是因为他?」

  「她跟这个男人只是来往了一个月。」

  「噢!原来你常常来这里偷看她。」跟我一起那段日子里,他的心仍留在画廊里,我实在妒忌。

  「她倒是很喜欢比自己年轻的男人啊!」

  「她是一个很放荡的女人。」他说。

  「你们为什么分开?」

  他向着我苦笑:「我们互相伤害。」

  我很妒恨,林方文与画廊里那个女子曾经互相伤害,创伤比爱刻骨铭心,所以他虽然离开她,却一直没有忘掉她,而我在他心中的位置,显然比不上那个大嘴巴女人。

  「你有没有跟他做爱?」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我。

  我突然发觉林方文和画廊里的女人,有非比寻常的肉体关系,而他跟我,却没有,因此我比不上她。

  我拥着林方文,紧紧的拥着他,不让他呼吸。

  「你干什么?」

  「跟我做爱!」

  我以为只有那样,我和林方文的关系才可以跟他和大嘴巴女子的关系相比。她和林方文睡过,而我没有。她和他缠绵,而我不过是一个跟他互不相干的女人,这种关系太不安全。

  他轻轻推开我:「你别这样。」

  「我要跟你做爱。」我缠着他不肯放手,热情地吻他的脸、嘴巴和脖子。我已失去所有尊严,哀求一个男人占有我,以为因此我可以占有他。

  他狼狈地推开我:「你不要发神经好不好?」

  我被拒绝,无地自容,奔跑到楼下,冲下斜路,不知该走到哪里。他为什么要带我去看大嘴巴女人?他爱上那个放荡的女人,为什么,为什么他不介意她放荡?还是因为她放荡,他才跟她分手?那个女人比他大八年,他喜欢年纪比他大的女人吗?

  我迷迷糊糊回宿舍,走进他的房间里。在那个滂沱大雨的清晨,他在计程车上,载我一程,我们一同听《人间》:

  「从相遇的那一天,那些少年的岁月……」爱情从那一刻开始迷惑我们。但那天早上,他可能离开宿舍,去偷看大嘴巴女人,所以回程遇到我。我和林方文的爱情,竟然在那个女人的阴影下滋长,《人间》是他写给那个女人的,我竟被歌词迷住,倾慕他俩的爱情故事,真可笑!

  我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很杂乱,我企图找到一些他和大嘴巴女人的资料,可是一无所获,只有我送给他那支蝴蝶牌口琴和那顶鸭舌帽依偎在一起。

  「你干什么?」林方文突然在后面叫我。

  我正在企图偷看他的私隐。为了掩饰我的无地自容,我把书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把抽屉里的东西也丢到地上。

  他竟然没有阻止我。我继续将他的东西乱扔,他站在一角,没有理会我。我将所有的东西都扔在地上,筋疲力竭,他依然冷眼旁观。他铁石心肠。我要离开房间,他并没有阻止我,我走出走廊,只觉得全身没有气力,连走一步路的意志也没有。房里依然是一片沉默。我突然很害怕,我一旦离开,我们的故事便完了。

  我回头,用尽全身的气力一步一步接近他的房间,我回去了,他仍然沉默。我俯身将地上的东西拾起来。

  我突然很看不起自己,为什么我连一走了之的勇气也没有?大嘴巴女人一定不会象我着样。

  他突然抱着我,我觉得全身酸软,象受了很大的委屈,嚎啕大哭,哭得很丑陋。

  「如果你不喜欢我,不要勉强。」我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去那里吗?」

  「我决定忘记她,我想让你知道。」

  他吻我,我闭上眼睛,跟他说:

  「我可以--」

  我可以跟他睡,愿意跟他睡,义无反顾,即使我们将来不一定在一起。

  「不用。」他说。

  他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说:「不用,现在不用。」

  我把事情告诉迪之,她煞有介事地说:

  「男人在十八至二十五岁这段时间,会爱上比自己年纪大的女人,是恋母情意结,说得粗俗一点,是还没有断奶。」

  林方文说他的母亲是一个美丽聪明的女人。虽然他已很久没有跟她说话,但他说起母亲,总是很忧郁的。他会不会象迪之所说,有恋母情意结,所以爱上大嘴巴女人?

  「他为什么喜欢放荡的女人,男人不是喜欢纯情的女人吗?」我说。

  「纯情的女人是天使,放荡的女人是魔鬼,魔鬼总是比较好玩的。」迪之说。

  我瞒着林方文,约了迪之和光蕙在画廊对面那间酒吧喝酒,其实是去偷看大嘴巴女人。大嘴巴女人那天没有画画,她站在画廊的落地玻璃前喝水,不是用杯喝水,而是拿着一个有手柄的玻璃瓶喝水,那种玻璃瓶可以倒满八杯白开水。

  「她很饥渴呢。」迪之说。

  「她的嘴巴真的很大。」光蕙说。

  「大得容得下我的一只拳头。」我说。

  「她的样子很特别。」光蕙说,「眼睛大、鼻子大、耳朵大、嘴巴最大,但凑在一起又不太难看。」

  「象专门吃少男肉的女妖。」我说。

  「所以你的林方文给她吃了!」迪之大笑。

  「你笑得很淫!」我说。

  「是吗?我真的笑得很淫?」她竟然从手袋拿出一面镜子照照看,说:「果然很淫,男人喜欢这种笑容。」又说,「你看,大嘴巴女人正在淫笑。」

  画廊里,出现了一个男子,大嘴巴女人似乎又换了男伴,也是廿岁出头的年轻男子,比上一个更俊朗。

  迪之站起来说:「我们上去。」

  「上去?」我犹豫。

  「怕什么?反正她不认识我们。」

  沿着大厦楼梯走上一楼,便是大嘴巴女人的画廊。画廊只有七百多尺,卖的都是些抽象派的作品,主角多数是人,正确一点说,是一些看来象人的人。

  大嘴巴女人并没有特别注意我们,她正在向一双外籍男女介绍一幅画。俊朗少年沿一道旋转楼梯跑上上层。林方文说,大嘴巴女人住在画廊楼上,可以想象,上面有一张很宽敞很凌乱的弹簧床,是大嘴巴女妖吸收少男精华的地方。

  外籍男女并没有买画,离开的时候,那名外籍男子跟大嘴巴女子说:

  「再见,费安娜。」

  她的名字叫费安娜。油画上的签名也是费安娜。

  画廊里只剩下我们,大嘴巴女人费安娜并没有理会我们,我们三个看来实在不象来买画。当费安娜在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她身上有一股很特别的味道,不象香水,也不象古龙水,是橄榄油的味道,还有一点儿松节水的味道。

  我问迪之:「你嗅到她身上的味道吗?」

  「是她的内分泌吧?放荡的女人身上会有一股内分泌失调的味道。」

  「胡说!那是画家的味道。」光蕙说,「颜料要用橄榄油调开,画笔要用松节水洗涤。」

  「是,正是那种味道。」那种味道使她显得很特别。

  「你怎么知道?」我问光蕙。

  「孙维栋也画油画的。」

  「离开吧,这里没有什么发现。」迪之说。

  我在画廊的尽头看到一张画。一个少年站在一条空荡的街上,那个少年是林方文。

  「什么?他是林方文?只有一只眼睛,没有嘴巴和鼻子,你也认出他是林方文?」她们不相信我。

  「不象,不象林方文。」光蕙说。

  「这个根本不象人,象头独角兽,你说这头独角兽是你的林方文?」迪之说。

  她们凭什么跟我争论呢?当我第一眼看到那张油画,我的心怦然一动,我意识到他的存在,他存在画中,存在画中那条空荡的街道上,虽然没有一张完整的脸,也没有完整的身体,却有林方文的神韵和他独有的、喜欢叫人失望的神情。恋人的感觉不会错。

  「是他,我肯定这个是他。」我说。

  迪之和光蕙还是不同意。

  「这幅画要卖多少钱?」我问大嘴巴费安娜。

  我要从她手上拿走这幅画,我不要让林方文留在那里。

  「你疯了!你哪来这么多钱?」迪之跟我说。

  大嘴巴女人走过来,看见我指着林方文的画,淡然说:

  「这张画不卖。」

  「不卖?那为什么放在这里?」迪之跟她理论。

  「不卖就是不卖。」

  「要多少钱?」我问她。

  「我说过不卖。」她回到沙发上,又拿起那个玻璃瓶大口地喝水。

  她不肯卖,我无法强人所难,只好离开画廊。一条空荡的街上,只有林方文一个人,那是不是大嘴巴女人的内心世界?在她空虚的心里,来来去去,只有林方文一个人。她只怀念他,她对他,有特殊的感情,跟其他少年不同。他在她的生命里,不是过客,而是唯一可以停留的人。这个发现对我来说,太可怕了。

  三  除夕之歌

  林方文出道一年,第一次拿到属于他的版权费,是一笔可观的数目。

  「你喜欢什么礼物?」他问我。

  「不用送礼物给我。」我有点违心,我当然希望收到情人的礼物。

  他凝视着我,象看穿我的心事:「你喜欢什么礼物,说吧。」

  「你喜欢送什么礼物都好。」我诚恳地对他说。

  我一直热切期待那份礼物,并且越来越相信,会是一枚指环。可是,我收到的,却不是指环,而是一把小提琴。

  「你为什么送小提琴给我?」我很奇怪。

  「你拉小提琴的样子会很好看。」他说。

  「但我不会拉小提琴。」

  那是一把昂贵的小提琴,他送给我,却不理我管不管用,那是他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我舍不得浪费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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