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余晖落尽,浅浅深深的黑扣着沿海三路,蔓延成晦暗不明的天色。詹舜中开着他的宝贝爱车轻踏油门,与来时的高速狂飙大相径庭。
纪若谨斜坐在驾驶座旁,倦极的她眼睛紧闭,沉沉进入梦乡。
詹舜中睨她一眼,唇边扬起淡淡的温笑,溶在微笑中的,是兄长式的疼爱。她和问音的个性相差极大,问音藏心事的本领向来无人能及,脸上保持的温度永远低于零度,冰冷得连自家兄弟也不敢亲近;她则相反,情绪上的喜怒哀乐不分时间、不忌场所,全张挂在她小小的脸庞,犹如电玩里的陷阱无法预期,令人目不暇给,难以转睛——
“天啊!这是真的吗?”
粉盖与浅红色的气球串成心型,悬于会场的正上方,由中心点再垂张四条长纱而下,长纱底端衔结了花童造型的气球柱,周围辅以各式各样的造型气球,营造出浪漫梦幻的婚礼。若谨瞧得目眩神迷,俏脸晕成一层淡淡的粉红。
“酷吧。”他帮忙做完收尾的工作,站到她身畔。“狄克老师的设计一级棒,国内鲜有人能出其右,所以婚礼主人才巴巴从台北请老师南下。”
“怎么办?置身这么美的场地,我也好想结婚……”拖长的尾音,掺拌着小女孩的天真梦想。
望进她精灵般的瞳眸,他失笑道:“可以啊,我去把新娘打昏,让你如愿。”
“怎么可以!不要随随便便破坏人家的婚礼。”
“你不是想结婚?”他捉弄她。
“我……哪有……再说……”粉扑扑的脸,杏眼微瞪,秀眉轻蹙,樱唇又张又合的,生气盎然如早春盛开的花朵。
“再说你还小。好吧,那再等个十年,届时若狄克老师还接case,再请他帮你设计婚礼。”
“少诅咒人,我不要那么老才嫁……”
再十年,她就二十八岁了。纪若谨朝他投射杀人的眸光。
完全的直言快语,不忌惮这样的话题是跟男生讨论。呵,同样是高中生,詹舜中认为,她的性情比冷冰冰的妹妹可爱多了。
他旋过方向盘,车子从凯旋路转进和平路,小心驾控着“脾气”不是很好的宝贝车,怕嘈杂的噪音惊醒熟睡的若谨。可能把她当作妹妹疼吧,才会如此小心翼翼。他家的问音一向独立、不需人照顾,害爱心充裕的他无发挥之处。若谨的脾性较之问音,可谓天使与魔鬼之别,天真易处又好拐多了,加上有缘在马路“救”了她,于是不知不觉中,他理所当然的关怀起她。
“若谨,到家了。”车子滑进广州街的某条巷内,他轻声唤她。
“唔……”睡意犹浓的声音,显示她还在梦寐之间。
他靠近她,提高音量:“贪睡鬼,起床了。”
“喝——”若谨终于醒来,一睁眼,却被眼前的影像吓了一跳。他黝黑的肌肤融于昏暗光线里,偏偏在这一团晦暗中嵌了双灿亮亮的眼,让初醒的若谨以为看到了不该出现的“灵魂”。
“啊——”若谨因受惊而移动了身子,导致她的额头和他的鼻子相碰,冲撞的力量使他直挺的鼻梁吃痛。“若谨!你恩将仇报啊,没事跳这么一下做啥?”他捂着发疼的鼻子惨叫。
“你才吓人一跳,喊这么大声叫魂啊,我又没耳聋。”她也痛得缩回椅子,摸摸受创的额角,哀哀抗议:“好痛,你撞得我好痛!”
“哪儿?你被撞到哪儿?”他关心的伸出手往她鼻梁探,以为她同自己一样,鼻梁也受了创。
詹舜中热呼呼的手触上她,粗糙的指尖在她鼻上轻按,未曾与异性如此接近过的若谨霎时觉得脸红耳热,局促挥掉他,低声道:“没事。呃……到家啦,那、那我下车了,今天很谢谢你。”
背起书包,她匆匆下车。詹舜中望着疾步而去的她喊:“若谨,你的东西没拿。”
于是,轻盈的身子又折返回来。
“看过大师级的作品,就把无用徒弟的气球忘了?”顽皮豹造型的气球和炫丽的气球花在他身旁飞舞,詹舜中握在手上,没有递交给她的意思。
若谨站在他面前,大眼瞪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小妹妹,给句赞美如何?”他摸摸她的头,像在捉弄人。
“很漂亮。”若谨抿抿嘴,有点讨厌他这像在摸小狗的动作。“不过,记得帮我问狄克老师的开课时间。”
他闻言大笑,朗朗的笑声飞过黑幕,穿过若谨的耳膜。
“我说错了什么?”
“没有。你很可爱。”而后,他将气球递给她。
拜托,可爱是用来形容小孩的耶!她已经高三了,谁要这么幼稚的形容词跟自己连在一块儿?她瞪他一眼,闷闷道声再见又跑开。
“若谨,你又忘了一件事。”他又喊她。
酝酿怒气的身子再度折回。“又有什么事?”
“你的幸运环。”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下午若谨回送的编织物,詹舜中摊开她没有拿气球的手掌,慎重的还给她。
“送出去的东西,不想再收回。”
那是她可怜的初恋定情物。
若谨百感交集的将幸运环塞回他的手,张柏纬的脸孔浮上心头,她悲不可抑的想掉泪。为什么她的初恋和失恋竟然划上了等号?
在留恋与遗忘之间徘徊,在恨与爱之间抉择,若谨的表情闪过千百个犹豫。末了,她摇头道:“詹大哥,如果你不想要,就把它丢了吧。”
是痛,就该把它忘掉……
翩翩离去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詹舜中握着留有若谨余温的幸运环,若有所失的追寻着远去的人影,胸臆间,不可思议回荡着一股心疼的感觉——她痛苦的表情渗进他的灵魂,燃焚了他的心肺。
他叹了口气,为胸腔间莫名的揪心耿耿于怀。
回到家,她捻亮灯,安静的公寓显示她的母亲尚未归来。
又是工作。自从多年前母亲和父亲离婚后,寂寥的家迎接她放学已成常态,母亲永远有忙不完的事、做不完的工作。她很想向妈妈抱怨,偏偏,母女碰面的机会少得可怜。冰箱上的磁铁吸着一张又一张的留言,她们沟通的管道大多依附在那冷冰冰的铁门上。留言纸方正小巧,无法容纳若谨如涛的奢望,于是,她上她的班,她上她的课,日子就这么一天过一天。如果不是周日或寒暑假还碰得见晏起的母亲,若谨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否住在无人旅馆中了。
小谨:今天店里进新货,会忙得比较晚,先睡,别等妈。
龙飞凤舞的笔迹。她看它一眼,忿懑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啤酒往喉咙直灌,任苦涩的酒滑过舌根至心口发酵。
哼!进货、结算、盘点、促销……永远有重要的理由迟归,她不懂,她们的生活真窘困到需要她如此卖命工作?
当年既然拼了命从爸爸那儿争取到她的抚养权,为什么不多花点时间陪陪她?
分不清澎湃的怒气起因于母亲的晚归,或源自张柏纬莫名其妙的分手宣言,她干尽手中的啤酒,倒在冰箱前啜泣。
“小谨,你在干什么?”
她终于回来了。
若谨仰头,见盛装的母亲眉头深锁、不以为然的看着她,和地上的啤酒空瓶。
“妈……我好想你……”
范文馨蹲下身,抬起女儿泪痕斑斑的脸,吞下意欲脱口的责骂。“怎么哭了?”
“好久没见到你人。”她撒娇着,偎进母亲的怀里。
“傻瓜。那也不需要喝酒啊。”
没有能力给女儿一个正常的家庭,她一直有着一份深深的歉意。
“妈,你可不可以换个朝九晚五的工作?”还是忍不住道出奢求。
“这份工作的薪水颇优渥,恐怕不能……”
“算了。工作永远比我重要!”
离开母亲的怀抱,若谨任性的将自己锁进房间。
“小谨……你开门呀……”范文馨拍打着女儿的房门,忧心忡忡唤她。
“别理我,去关心你的工作啊!反正我已经长大,没人照顾也死不了。”
“你怎么这么说,你不知妈有多爱你吗?”
“不知道!”她猛然拉开房门,含怨的眼似在控诉。
“小谨……”
“妈,我感受不到。自从你和爸离婚后,我再也感受不到你的爱了。爸爸选了大姐和小弟,妈挑了我,原以为,剩下我一个人在你身边,你会多注意我一点,多关心我一点点,可是……工作永远摆第一的你,根本把我当机器人养,你以为只要有钱,就能把我养大吗?我也是有思想、有感觉的啊……”
字字句句控诉着母亲的忽视,却也掀开母亲离婚的痛,蓦然惊觉此点的若谨再也说不下去,她轰然关上门,颓然倒地。
心,像浇过一桶又一桶的冰水,寒冷得使她丧失思考能力。若谨木然空洞的眼无神的在房间游移,直到,飘至天花板上的两抹艳色攫住了她的目光。
“我怎么这么坏,对妈妈说出那些话!”
将詹舜中送她的造型气球从天花板拉下捧入怀里,若谨懊悔自己冲动脱口而出的冷血冷语伤了母亲。妈妈的脸色好苍白好苍白,她一定伤心透了。
为什么她不能当个体贴的女儿?
捧着造型气球,詹舜中善意的笑脸浮上心海。他……对一个失魂走在街头的陌生人都能施以援手了,为什么她如此冷血?对自己的至亲——相依为伴的母亲说出那种话……
自尊心与忏悔在脑海交战,多年的委屈与孝道在胸口挣扎——久久,若谨拭去颊上的泪,打开房门,决定向母亲道歉。
第二章
天空卷起千堆雪,一朵又一朵的云层层叠叠揽住日光,爽凉了中台湾的气温。
一辆计程车停在台中港的一家五星级饭店,詹舜中顶着五分头下了车,皮肤仍是黑亮健康的颜色,眉宇之间褪去了些些斯文,明显添上刚毅。他微微一笑,为即将能见到的人兴奋着。
一年了。他们已有一年未见,不知她是否还记得他。
去年四月,他和若谨相识于燠热的高雄,其间,为了帮她送狄克老师的开课资料,以及护送问音与她上台中念书,他们曾见过两次面。
之后,他就入伍从军,两人隔着中央山脉,她在山这头过她的大学新鲜人生活,他在山的另一头报效国家。然而,国防部放的假期总那么刚好选在若谨考试或参加活动的时间,不然,便是放他不长不短的一天假,让他没有机会与她见上一次面。
好不容易,军队长官良心发现放了他三天荣誉假;好不容易,若谨这学期刚开学,尚未有考试或社团活动要忙,狄克老师又碰巧下台中负责一场豪门婚宴的场地,将他的得意门生若谨唤来帮忙。他得了消息之后,一放假便从遥远的台东搭车直奔举办婚宴的饭店,希望能偿见人的夙愿。
奇怪吗?对一个小自己四岁的“妹妹”,他竟有迫不及待想见的欲望!
自小及长,他总是好管闲事,喜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性格中流着的是风的血液。因此,通常在拔完刀义助过人后,便“莎哟哪啦”与人互道再见,不会鸡婆到为独方挂心之后如何如何,因为他不是佛祖或菩萨,没伟大到要普渡众生。
纪若谨是个例外。
一年前,在五福路“捡”了她之后,那忽嗔忽喜的俏颜,总在夜深人静时翻搅他的心,尤其令他牵挂的,是那一晚送她回家,她临别之际的颦眉忧容,那悲凄的表情,令他揪心挂意至今。虽然,之后两次的碰面,若谨已恢复少女天真无邪的笑颜,但她那一晚彷徨苦涩的愁容,仍像拍岸的海涛时时袭击他。
想见她,可能是因为想确定她安好无忧吧。
可能,看在她是问音的同班好友分上,他才会破了例,附上拔刀相助的“售后服务”,关心她是否生活得如意。
光明正大的理由解释了急欲与若谨见面的心态,年轻气盛的詹舜中不问心底深处,是否对若谨有未发掘的企图,他只知道——他想见她。
“嗨!狄克老师。”
进了饭店,他先向老师报到。
“舜中——”
“够意思吧,一放假便往老师这儿跑。”他边说边张望,寻找若谨的踪影。
“你的够意思,恐怕不仅止于老师我吧?”狄克老师温温的说。
“呃……”
真可怕,什么事都瞒不过老师。他不好意思的想解释,此时,杉亚见他出现,放下手中的气球,走过来打断他的话:“来帮忙?可惜你的手艺仍停留在一年半前的水平,只能做些绑球口和灌氦气的小事。”
“是啊,总要留点饭给你吃嘛!”他不在意的和他抬杠。杉亚是标准的刀子口豆腐心,他嘴巴讲得越难听表示他越喜欢这个人。“怎么,许久不见,又创作了几款造型气球?说来听听吧。”
“嗤,你这凡夫俗子哪来气质配听我超凡人圣的气球艺术。”
“嘿嘿,该不会丧失了创作能力,连半‘颗’作品都孵不出?”
狄克老师静静的在旁看他们俩斗嘴,沉默的他忽道:
“若谨还没来。”
“是啊,她一向准时,都几点了,怎么还没出现?”经老师一提,杉亚也觉得怪怪的。
詹舜中此时才知道,若谨根本还没到达会场。糟糕,狄克老师一向重视底下人员的守时与否。他瞥瞥老师略微不悦的神色,缓和道:“可能塞车吧。”
“不用替她找理由,那孩子很敬业,不会犯这种错。”狄克老师戮破他意欲为她开罪的企图。
“该……该不会出事了吧?”杉亚突地冒出这一句。
詹舜中一听,不禁心惊肉跳。若谨住的地方离饭店虽近,只有十来分钟的车程,但台中港险象环生的交通向来有名,杉亚的猜测不无道理。“老师,我去找人。”
狄克老师朝他点点头。他转身欲踏步离去之际,却见到了不该出现的人。
詹舜中惊呼:“问音!你怎么来了?若谨人呢?”
“我来帮若谨请假。”
詹问音笔直走向狄克老师,将一份设计图交给他。“若谨家里有点事,临时不能来,她托我来请假,顺便将这次她负责的图样带来。若谨说,请老师原谅,此时的她制作不出幸福的气球,只能以设计图补不能来之过,希望没耽误大家。”
狄克老师接过图,审视半晌,然后说:“转告若谨,她欠大伙儿一次。”
她微微一笑,表示她会转达。
婚礼即将举行,会场布置的时间因若谨的临时缺席益加紧迫,狄克老师将工作重新分配,众人再度投入忙碌的布置工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