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介却一箭步直奔上来，紧紧扣住她的手。「不，你怎么可能不认得我？！你是雪影呀！雪影——你想起来了吗？」嗓音沙嗄而痛苦。
「我……」雪子惊惶不安地抽回自己的手。「不，你弄错了……我不是雪影……我叫雪子，中岛雪子……」
有如一记闷棍直敲下来般……雪子慌乱地反应狠狠地唤醒浩介——
她不知道！
她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学生！
酸楚、无奈、幽沉、悸痛……千百种复杂的情绪袭向他……短短几秒钟，他彷佛由天堂顶端直堕万丈深渊……冰冷而绝望的地狱……
他勉强压下自己的苦涩情绪，平静低沉道：
「对不起，我吓著你了，只因你长得太像一个人，一个我等待多年，最渴望再见到的人。」
雪影？这个名字再度在雪子心底响起。她专注地望著浩介：
「对你而言，她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吧？」
这男人的身上有著奇异的力量，深深地吸引她……坦白说，雪子并不介意他刚才的冒犯，她好想……好想多了解他一些。
「她是我的妻子！」浩介的眸光绵远而温柔，他沙哑、深情道：「一个来不及正式结婚，就香消玉陨的妻子！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渴望再度见到她。」
「啊——」由香子惊呼一声，全身的毛孔全直立起来……
但雪子，她非但不感到半丝害怕或恐怖，眼眶微微潮湿、动容地问：
「她……过世了吗？」
「她不是过世；只是暂时消失了。」浩介的大手隔著西装外套，紧紧压住口袋内的相片，深情道：
「我深信她一定会再回来，以另一种方式重回我身边！」
雪子无法再发一言，只能呆呆地望著浩介……泪雾逐渐浮起，迷蒙了她的视线，心底的滚滚浪潮，愈来愈汹涌翻腾……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这些。」浩介勉强展颜一笑，把万千思绪强压下心头。「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走了。再会。」
「等……」
雪子想开口唤住他时，浩介却先回过头来，灼灼黑眸闪著光亮：「忘了一件事——生日快乐！虽然迟了一天，但却是我最诚挚的祝福！」
「你……」雪子惊喜地道：「你怎么知道昨天是我的生日？」
浩介但笑不语，由手提包内取出一扎著浅蓝缎带的礼物盒，递给她道：
「只是一份小礼物，希望你会喜欢。」
「这……」雪子接过来，在浩介的鼓励下拉开缎带——礼盒中，静静躺著一双秀气大方的防风手套，浅蓝色，恰与她的浅蓝围巾同一颜色！
浩介一直放在心上……昨天，她因忘记戴手套而冻得通红的双手……
有一瞬间，雪子说不出话来。好半晌，她才同过神来，「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送我……」
她一抬头，才发现浩介不知何时已走出去了。
「褚先生！请等一下。」雪子立刻跳下病床想往外追，却被山香子牢牢地捉回来：
「雪子！你不能动！别忘了你一只手还挂著点滴瓶。」
「浩介！浩介！」
青彦跑得气喘吁吁，才追上疾步走向停车场的浩介。
「浩介！」青彦扣住他的肩，激烈喘气道：
「为什么？那个女孩明明是雪影，你为什么不告诉她所有的事？你们的来生之约！十八年前你们刻骨铭心的恋情！你应该告诉她……她是雪仙子……因与你相恋而触犯天条，被贬落凡尘……你该告诉她所有发生过的事……她会慢慢想起来的。」
浩介剑眉紧锁，抿紧双唇，不发一言地继续往前走。
青彦拦著他，急促地继续道：
「浩介！我不了解你，她不是你这辈子最想见到的人？唯一的爱吗？你整整花了十八年的时间来等她，十八年！多漫长的岁月！所有的朋友都笑你痴、笑你太傻，苦劝你放弃，但你依然坚定无悔地等下去……为的是什么？不正是为了她，为了雪影吗？为什么你今天遇到她，却一句话也不说。」
「你要我对她说什么？」浩介终於停下脚步，神色凝肃地对著青彦道：
「今天的她是中岛雪子！不是雪影！是刚考上大学的新鲜人，有灿烂美好的前程在等她。你要我告诉她，前世那段凄苦无助的往事？再度唤醒她最痛苦的记忆？不！我没有权利去打扰她，也不能这麽残忍。」
「浩介……」青彦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天知道我多想拥抱她！疯狂地拥抱她！告诉她她是我的雪影！告诉她我们的来生之约！」浩介瘩哑地嘶吼，随即沉痛落寞道：
「刚登上讲台，初见她的那一刹那，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置身在梦中……我多想不顾一切、狠狠地抱住她。但当她因昏倒而躺在医护室内时，我望著她苍白的小脸，挣扎很久……」
「前世的雪影，已为我付出太多，吃太多苦了。」浩介苦涩地继续道：
「她终於转世为人，中岛雪子，十八岁的大学生，充满希望的新生命。我该告诉她以前的事吗？她能接受？会相信吗？前世的记忆……太苦了！我贸然地告诉她，对她太残酷了！更何况……我根本没有权利干扰她的平静，与目前幸福的日子。」
「浩介，你不能这麽说。」青彦摇头道：「你苦苦等待了近二十年，不就为了再一遇到她，与她重续前缘吗？更何况她不是别人，她是雪影呀！一模一檬的脸，她分明就是雪影！」
「我当然知道她是雪影！」浩介眸光黯淡，哑声道：
「不仅因为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她身上有股与雪影相同，冰冷沉静的特殊气息……昨天，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背影时，就强烈地感受到了……就算她今天容颜已变，我也能毫不迟疑地将她认出来！那是心灵深处，最敏锐、最纤细的悸动……亲密的恋人间，才有的悸动。」
「那你为什么要放弃她？」青彦不解地道：「浩介，告诉她吧！把十八年前的事全告诉她！她是为你而来到这世界的呀！难道你要孤独终身？长久的等待只换回一场空？」
「我并没有放弃她，我会一直等下去。」浩介笃定而深情不移道：
「在雪子还没恢复所有记忆之前，我不会贸然地去打扰她，强迫她记起所有的往事……但我会一直等下去，永远在一旁等候著她。这一辈子，只要她需要我时，我永远在她身边。不管她何时恢复记忆，我的双臂永远为她而张开！」
「但……如果她又再过二十年，甚至四十年才想起所有的事呢？浩介，你已孤独地等了她十八年，还要再继续等下去吗？」青彦仍是一脸的无法接受。
浩介洒脱从容地一笑：「当年，雪影都可以为我而放弃仙籍，堕入凡尘受苦了。就算我再等她二十年、四十年，又算得了什么呢？」
「如果她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你永远无法拥有她呢？」青彦又问。
浩介仍是优闲自若地微笑：
「只要她这一辈子过得幸福、甜蜜，就算她永远想不起来，我亦无憾了！对我而言，她的幸福比我的更重要！爱并不是占有，我只希望——这一辈子，她过得平静而快乐！永远不要再有忧愁与痛苦，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默默地守护她。」
「浩介……」青彦动容地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喃喃道：「你……太痴、太傻了！身为你的老友，我真的不忍看你孤独终身。」
「我不会孤独终身的。」浩介灿烂一笑，黑眸闪著坚定清亮的光亮，搭著青彦的肩道：
「能默默守护自己心爱的女人，是天下最幸福且骄傲的事！走吧！咱们回去吧。」
第十章
北海道大学。
已正式上课两个礼拜了，这天，下课铃刚响，雪子便匆匆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没有看苦守在外的「痴情学长群」一眼，她提著背包直冲下楼。
由香子也迅速地追上来。「雪子？你要去哪？等等我呀！」
由香子只见雪子迅速奔向教务大楼，直接冲入校长室内。
咦？雪子为什麽跑去找校长？由香子吓了一跳，也匆匆追过去，悄悄站在门口，大气不敢喘地看著校长室内……
神情有些惊讶的渡边校长坐在椅上；雪子站在桌前，语气恭敬却坚定道：
「校长先生，您好！我叫中岛雪子，是经济系一年级的新生。很抱歉冒昧地闯进来打扰你。只因有一件事一定要请教校长——开学典礼当天，来本校演讲的褚浩介先生，他现在人在何处？我该如何联络上他？」
「啊……」门外的由香子紧捂自己的嘴，以防自己尖叫出声，她真不敢相信……雪子居然……
「褚浩介？」渡边校长的眸光更加怀疑。「他……是毕业好多年的校友了，平时定居在台湾，恐怕现在人已不在日本，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其实渡边校长知道浩介仍在日本；两天前，他应邀至青彦家吃火锅时，浩介也在场。
「不！他在日本！我深信他一定还在日本！」雪子坚定道：「校长，请您相信我绝无恶意！我也不会无故纠缠褚学长，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找他！请你帮忙！」
渡边校长凝神望著眼前的女孩……容貌清丽出尘，气质古典，举手投足间均可看出她是个家教、气质一流的女孩，这样的女孩应该不可能无故去骚扰浩介；但为了尊重浩介当事人的意愿，他仍道：
「褚先生是来日本旅行的，也不知道目前在哪一个城市，我也没把握找到他……这样子好了，我先和他的朋友联络，确定他现在人在哪裹後，再请他与你联络。」
雪子脸上掠过强烈的失望之情。「既然如此，那就不用麻烦校长了。谢谢您。」
雪子有礼地向校长深深一鞠躬後，立刻转身出来。
她可以感觉得出校长对她的怀疑，只是在敷衍她……澄澈瞳眸中的意志力愈加坚定……她绝不退缩！绝不放弃！
她要凭自己的力量找到他！
「雪子！雪子！」由香子追上来捉住她。
「由香子？你怎么也在这裏？」雪子惊讶道，随即恍然大悟。「你……难道刚才你一直跟著我？」
「是！我一直站在校长室外面。」由香子喘著气，焦急地道：「雪子！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去打听褚学长的下落？是，我承认他非常风度翩翩、气宇不凡，但你……你别告诉我你喜欢上他……你们两个的年纪相差这么多呀！」
雪子停下脚步正色地看著她，平静而清晰道：
「由香子，谁告诉你我喜欢上他呢？我不否认我对他有好感，有特殊的感觉，但谈爱情就太早了！我找他，只是想要弄清一些事。」
「可是，事情太不寻常了呀！」由香子喊著：
「从第一次在礼堂看到褚学长，你就十分反常，失神地一直盯著他……後来还昏倒……现在，你居然主动要去找他？雪子！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从小到大，那么多条件优秀、年龄相当的男孩猛烈追求你，你全不屑一顾，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却对一个大你近二十岁的男人……」
「由香子！」雪子蹙眉打断她道：
「我再说一次——我真的是有很重要的事要找褚学长。不要动不动就扯上我是不是喜欢他的问题好吗？更何况，就算我真的喜欢他，又怎么样呢？我一直深信：两颗心、两个灵魂深深地相爱，是天底下最美、最神圣的事，那是一种最自然、最强烈的相互吸引力！如果谈恋爱之前还要无评彼此的条件、年龄、外在，那与交易有什么两样？还不如不要谈恋爱！」
雪子美丽的脸庞散发著璀璨的光芒，神情无比地坚定！
「雪子……」由香子忽然被震住了，喃喃地想再说什么。
但雪子没再理她，一转身，毅然地往前走。
晚上九点。
北海道的日落向来很早，还没六点，天早全黑了。在这个时刻，街道上更是一片冷清，商店七点全部打烊，只有居酒屋、烧烤店与料理店还在营业，昏黄的街灯闪烁在寂静的黑夜中。
气温很低，天边又下起小雨了，街上的行人裹上大围巾和厚外套，瑟缩地呵气疾行。
雪子背著背包，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唉……她幽幽叹了口气，自下午由学校出来後，她一直在街上晃来晃去，不但跑遍札幌市内有名的大酒店，还打电话问遍了北海道所有的高级旅馆。
但没有！对方的回答一律是——没有褚浩介这位客人登记住宿。
雪子茫然的瞳眸望向飘雪的黑夜，怎么办呢？她不想再回去拜托渡边校长……她想凭自己的力量找到浩介学长……但，茫茫人海中，她该从何找起呢？
连雪子也无法了解自己的行为……为什么发狂地想找到一个才见过一次的陌生人……可是，在雪子心目中，他并不是陌生人呀！在医护室中，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身上有股熟悉且令她眷恋的气息，深不可测的黑眸中有种令她信赖的力量……彷佛她曾在某一时空中，凝视这黑眸良久……
心底的催促声愈来愈强烈，冰冷的肌肤下，沸腾滚烫的血液在流窜……她要找到他！她一定要找到他！
深吸一口气，雪子拉紧脖子的浅蓝围巾，继续往前走。
搓揉冻僵的双手时，她的动作停了一下……缓缓地、极珍惜地由背包中取出一双——浅蓝手套！
雪子小心翼翼地将手套贴住冰冷的脸蛋，一股温柔暖和的触感传递至全身，有如一个小火炉在体内燃起一般……这是他送的，她一直舍不得戴！
他怎么知道我最喜欢浅蓝色？雪子珍惜地将纤纤素手伸入手套之内——电光火石间，许多奇异的画面再度闪入她脑中……又是一大片白茫茫，多得令人窒息的雪！她看到了自己……一个名叫「雪影」的女孩……在混沌大雪中被强风刮走……
而浩介……浩介狂奔地追过来，脸上全是绝望与痛苦，一遍遍地嘶吼著：
「雪影……我爱你！我永远爱你——别忘了我们的来生之约……雪影……」
「不——」雪子悲鸣，崩溃地蹲下身子，滚滚泪珠跌碎在衣襟上……为什么会流泪？为什麽心这么痛？这么痛——
「小姐？你怎么了？你没事吧？」路边一位等车的妇人见状，好心地扶起她。
雪子勉强站起来，擦乾泪水道：
「我没事，谢谢你。」
「我替你叫辆车回家吧。」妇人关怀地道，举手便要为她拦车。
「不用了……」雪子正要拒绝时，突然——她看见浩介一人由对街的烧烤屋中走出来。
「褚学长！褚学长——」雪子立刻扬声高呼，一心急著见浩介的她，没有看清街上的车辆情况，一头便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