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怀微笑。「因为你爸爸我良心发现,决定不让自己的儿子毁在终身监禁的日子里。我跟阿公说,难道他真要把你关一辈子吗?就算关你一辈子,你也不会告诉他钱在哪里!不如就当那些钱是投资失败亏损了。阿公或许也想到这些年你帮雄狮赚了不少钱,功过相抵,还不是那么罪不可恕,所以心也软了!」
杜洛捷无意识的翻动护照,护照上密密麻麻盖著各国的签证,多年来他在海内外游走,每一次都有理由、有目的。阿公没收他的护照之前,他也没有逃跑的念头,如今重新拿回象徵自由的护照,他竟有些茫然,不知下一步何去何从?
彷佛读出他的心事,杜文怀又递给他另一样东西。这次杜洛捷更加惊讶,那是一张机票,一张飞往纽约的机票。
他不解的抬头,父亲眼中尽是安详与温暖,毋需多言,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远蓉?」
父亲微笑。「这不是个目的地,只是个中间点。那些女人的口风很紧,怎么都不肯说远蓉在哪,我想她们大概是想修理你,故意不说明地点。所以飞到纽约后,你得向全美航空的柜台拿你的机票,远蓉会在那个机场等你。」
杜洛捷并不想在父亲面前掉泪,但是,他的眼泪已经忍不住涌了上来。他仰头眨眨眼,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远蓉……在我做了这么多的事之后,她还会爱我吗?」
「要相信,要相信你自己,更要相信远蓉,她在等你。尽管去吧!不管结局如何,总得试过之后才知道。」
用言语无法表达,杜洛捷站起来,生平第一次,他张开手臂和他的父亲深情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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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秋天
即使在睡梦之中,远蓉还是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初时她总会困惑於这样的噪音,心惊胆战不知所以;如今她已经习惯了,下意识翻过身,熟练的抬手轻轻拍抚著哭泣的婴儿。
小婴儿作了什么让他哭泣的梦呢?没有人知道,但在母亲温柔的安慰下,他停止了哭泣,又沉入梦乡中。
远蓉仍是困倦的,但不知为什么迟迟无法再入睡,迷蒙中,她感觉有人走进房里,并且轻悄悄的在床边坐下。远蓉张开惺忪的眼,看到洛捷正专心的拨开儿子冲天的发丝,不禁吓一跳,睡意顿时消失。「你怎么会在家?」
洛捷不解的笑道:「怎么?我来这么久了,还不习惯我在家吗?」
远蓉也对自己的反应觉得好笑,急忙找话题来掩饰。「我的意思是……天气这么好,我还以为你去运动了呢!」
「本来是要去的……」他扬起另一只手,手上拿了好几张纸。「突然看到有爸传来的消息,又听到宝宝的哭声,心想你大概也醒了,干脆印了出来,过来和你讨论。」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远蓉躺在床上懒洋洋的问。拜网路之赐,这一年来他们虽然远居美国,对台湾的消息却依然灵通--百年大地震、政党轮替、经济萧条……每一个传来的消息都令人心慌不已!
洛捷的回答和他的表情一样怪异。「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也有……不知该称为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的消息。」
「怎么说?」远蓉奇怪的问。
「阿公又中风了,你说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虽然他语气平淡,远蓉还是听出其中压抑的感情,她坐起身来正色的问:
「很严重吗?」
「阿公是个好胜的人,上次中风之后他一直很努力地在做复健,就是希望能重新站起来;但在第二度中风后……唉!」洛捷摇摇头叹口气,深沉的无奈尽在不言中。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虽然老人家的独断独裁曾让远蓉反感,但他对远蓉一向宠爱有加,走到这一步,她的心中也不免带点酸楚。
「是裕捷。」洛捷苦笑,自嘲般的说:「也许是我的事情做了坏榜样,让他以为他也可以在大捞一笔之后轻易的全身而退;没想到时不我予,来了一个政党轮替,所有当初有利於我的条件都不在他身上,新政府一逮到雄狮的小辫子,马上大张旗鼓展开行动。找了一堆媒体浩浩荡荡杀到雄狮大楼搜索,又像犯人一样押走裕捷,誓言要追查到底……阿公一气之下,就又中风了!」
「那雄狮现在的状况呢?裕捷呢?」
「裕捷没事,蹲了几天的看守所,用了天价的保证金交保出来。唯一辛苦的就是爸了,既要打通关节确保裕捷没事,又要稳定投资人的信心!还有阿公的病得担心……你也知道爸那种闲云野鹤的个性,一连串的事情简直要他的命。」
这一年多来,洛捷和他的父亲因为频繁的书信往来所建立起的感情,远远超过前三十几年的总和。宝宝出生的时候,他还千里迢迢飞来美国看孙子。看他们父子亲密的模样,真让远蓉既羨慕又感慨--因为她自己等於是没有亲人了!
政党轮替,朱家最后的希望也相对消失,别说东山再起,就连自身都难保!哥哥远恩已经远走大陆避祸,璋蓉的丈夫甚至在总统大选之后立刻与她离婚,娶了他多年的外遇对象,并且表态加入新政府,成为行情看俏的内阁新贵。
起初远蓉还试著和母亲联络,但得到的不是母亲歇斯底里的指控,就是自怨自艾的哭嚎。朱夫人似乎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远蓉身上,认定远蓉是弄得他们山穷水尽的元凶。
看看洛捷,再看看沉睡的儿子,远蓉至今仍有种「唯恐相逢在梦中」的不安,深怕一个睡醒发现时光停滞在初来美国时的梦魇,无边的孤寂、腹中未出世的孩子,以及完全不确定的明天!
「在想什么?」见远蓉突然陷入沉思,杜洛捷好奇的问。
「在想我们的幸福。」远蓉笑得有点恍惚。「想著如今外面这么多风风雨雨,我们却可以躲在这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安稳稳过当年想不到的日子,陪伴儿子成长,这样的幸福会不会太过奢侈?是否会遭天嫉妒?」
杜洛捷能体会远蓉现在的感觉。记得当他坐在来到美国的飞机上,可以说是有生以来最漫长的旅程。那种煎熬忐忑,回想起来仍是余悸犹存。就算他在纽约拿到转乘机票,他也不敢确定手上握住的就是通往幸福的钥匙--他没有地址、没有电话、也完全不知道远蓉是否真的会出现。
直到他在斜风细雨早秋的寒风中,看到远蓉翩然而来;直到他看见大腹便便却依然光彩的远蓉,朝他张开双臂扑进他的怀里。杜洛捷再也掩饰不住激动,紧搂著远蓉,在众目睽睽的好奇中掉下眼泪。因为他知道自己终於有一处归属,只要有远蓉在的地方,那里就是他的终点。
他执起远蓉的手放到唇边轻吻,低声倾诉。「我的想法正好与你相反,我以为上苍必然是看我们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因此心存慈悲,这才让我们远离尘嚣,不必再在染缸中跟著浮沉。我们今天的幸福,是用我们的勇气与坚持换来的,别人看不惯,不认同,是他们的问题,不代表我们得为他们的衰败负责。」
远蓉听完他的话,心中的担忧仍无法全然释怀,她微叹一口气说:「我也知道自己有点杞人忧天,只不过当年我们都身在其中,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心里总有无限感慨!你呢?难道你不著急吗?毕竟雄狮集团你也出过力,看它如此一败涂地,你不会想试著再拉它一把吗?」
杜洛捷摇摇头。「我只为爸担心,雄狮的事倒还好,我曾经是雄狮的叛徒,现在还有什么说话的分?更何况,雄狮现在已经有『三大奶奶』在主事,无论怎样的困境,相信她们都熬得过去?」
「三大奶奶?」远蓉一头雾水。「什么三大奶奶?」
「就是大姨、大姑跟大嫂罗!爸只是个跑腿出力的角色,真正运筹帷幄都是由这三大奶奶负责的。」
远蓉倍感惊奇。「大姑不是离职去大陆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杜洛捷笑得诡异。「我了解阿公,他其实并不想让阿姑离开,所以在他第一次中风后便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我;当然我也有我的计划,所以我让阿姑留职停薪,同时告诉她,不出一年,雄狮一定请她回来。」
「所以你早就计划好了,怪不得你一点都不担心!」
「阿公一直都清楚阿姑比爸有经营上的脑袋,但他不肯去面对,所以造成了阿姑的埋怨,还有爸这一生的痛苦。现在好了,各司其位,所以你说阿公这一次的中风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那对你而言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远蓉反问:「你可以不在乎雄狮,难道你也不在乎阿公吗?你就不想回去看看他?」
「我的心思都让你看穿了。」洛捷的脸上有淡淡的哀愁。「但我不以为阿公现在会想看到我。」
「为什么不?我以为你应该是最了解阿公的人。他没有真的对你做出些惩罚,为的不就是他爱你吗?你是晚辈,低个头、认个错又有什么关系?」现在换成远蓉紧握洛捷的手,真挚而诚恳的说:「在这里的生活虽然很快乐,但我们也不能躲著一辈子不见人。我已经等於没有亲人了,可你的状况和我不一样,你还有机会修补……我知道你的想法和我一样,要不然Brian都快满一岁了,为什么你始终不替他取中文名字?你想让他的阿祖亲自替他命名不是吗?」
远蓉的体己贴心让杜洛捷无法不动容。上苍待他何其不薄,在他人生最低潮最苦闷的时候仍把他心爱的女人送回他身边。
他并不恋栈杜家的荣华富贵,并不贪求雄狮的大权在握;却常常在午夜梦回的时刻想起阿公,同时惊觉到一件从前他绝不会对自己承认的事实--那就是自己对阿公的感情,比他以为的深得太多!
「爸在信上也这样问我,除了回去探阿公的病,还有一个绝好的理由需要我们回去。」
「是什么?」
「杜恩捷特殊儿童启智学校,」一扫刚刚的阴霾,洛捷的笑里蕴藏一种满足。「万事具备,只等一个黄道吉日开工。」
「真的?」远蓉的眉眼顿时亮了起来,一脸惊叹。「爸的效率也太好了吧!这么一个多事之秋,他还有余力筹备学校的事!」
杜恩捷特殊儿童启智学校,这就是洛捷所有阴谋的真相。对阿公的阳奉阴违、和远蓉的政商联姻、瞒天过海弄走巨额的资金……没有花在女人身上,也并非在赌场中一掷千金,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替那个被视为见不得光的孪生妹妹正名;同时,也为自杀身亡的母亲出一口气。
来到美国之后,洛捷把所有事情源源本本告诉了远蓉。自从母亲和妹妹死后,他一直觉得自己某部分的感情也跟著死去。小小年纪的他压抑住所有的情绪努力在现实和鬼魅中寻求一个立足的空间,却始终弄不清自己为什么活著?直到有一天,他终於明白,若逃不出杜家、逃不出阿公的掌控,自己就会像爸爸一样,永远只能存在一半,永远不完整。
所有的事千算万算,却没想到算差了一个远蓉。为了顾及远蓉,他不得不修正一部分计划,却也让自己被精织密缝的网给困住了。但不论如何都是值得的!是远蓉在一无所知的状态下仍然全力配合他,也是远蓉不畏挫折,以柔情修补他心中失落已久的缺口。
「爸这么积极,我想也有部分的弥补作用吧!毕竟……他的确是亏欠了妈妈和恩捷。」
「筹建学校的事,阿公知道了吗?」
「爸还没告诉他,但大姨和大姑她们都知道了。本来我和爸的意思都是不想声张,但她们都反对,她们认为雄狮现在正处於最低迷的时刻,有这么一件助於形象的公益活动,应该要好好的宣传利用;除了可以显示财力,更重要的是还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拉拢一下新政府的成员,也许可以请总统亲自来主持动上也说不定……」
「这的确是个好机会,难道你不想躬逢其盛?」远蓉看到洛捷的表情有些为难,马上猜到原因。「大姨她们还不知道我们在美国复合了吧?她们搞不好还以为你从前和新总统的关系还不错,你的出现也许有加分的作用。还是……你和廖筱懿过去的那一段,现在要是可以旧情复燃,雄狮就可以咸鱼翻身,重振雄风……」远蓉越说越高兴,最后忍不住笑倒在床上。「要是她们看见我们两个不但结婚了,还带一个孩子回去……天啊!我真不敢想像那是什么情景?」
看到远蓉乐不可支的模样,洛捷也不禁感染到她的好心情,放下纸,伸手搔她的腰。「消遣我?那时我好不容易布了一个局,差点就让你给毁了!现在你居然还敢嘲笑我!」
远蓉大笑扭捏著闪躲,或许是夫妻俩玩得太厉害了,原本沉睡一旁的儿子终於被吵醒了,揉著眼翻身坐起来,呆望著开怀玩闹的两个大人。
「你高兴吗,Brian?你也知道爹地跟妈咪现在很高兴是不是?」洛捷抱起儿子的腋窝站立,让他在床上上下跳动,儿子高兴的尖叫起来。「我们要回家了,回去看你的阿公跟阿祖,阿祖一定会爱死你。来,叫阿……祖,阿……祖!」
天真的儿子不知是会错意,还是真有慧根,一面跳动,一面笑著。「祖……祖……」
洛捷高兴的抱起儿子在房内绕圈圈,自得其乐的对儿子说话。「你也想念阿祖是不是?阿祖会替你取一个好听的中文名字;等你长大,他还会替你娶一个漂亮又有智慧的女人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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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年新春
入夜之后,老人习惯把轮椅推到落地窗边,动也不动的凝视如墨的夜色,静静的听著呼啸的风声?如今他发现只有山风是最忠实守信的朋友,春夏秋冬日复一日从不缺席。
他拒绝让人关起窗户。虽然时序已入了初春,但夜凉仍不单如水,甚至寒冷如霜,老人的窗户敞开一整个冬天,任凭狂卷的寒风吹袭他单薄的身子。
没人知道老人的心里在想什么,是昔日的辉煌岁月?还是今日的老病寂寞?如今他完全不肯开口说话了;并不是他不能,因为中风虽然影响到他的颜面神经,让他无法清晰的表达语意,但他还是可以说一些简单的字汇、甚至骂人。杜文怀心里暗想,父亲这种举动,无非是对岁月甚至是对生命一种消极的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