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朔抬首,细察龙颜。"礼不可废,微臣昨晚又被家父教训了。"
"程师傅什么都好,就是有时老古板了些。"纳日允苍仍旧笑笑地道。"朕哪天定要和师傅沟通沟通,你与朕自幼一同长大,关系亲如手足,不比常人,平日里上朝、人前论君臣之辈分也就罢了,私底下还弄这些虚礼相互折腾作什么?"
"臣多谢皇上的美意。"程朔道。"人逢喜事精神爽,皇上今儿心情似乎很好?"
纳日允苍闻言,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有吗?你多心了吧!"
"当真是臣错看了吗?"宫里传的谣言最是快,纳日允苍昨晚召女侍寝的事,他一早前来当值时便听见那些多嘴的太监们在嚼舌了。
"怎么,你知道什么了?"
既然他提起,朔也不再拐弯抹角。
"微臣是听说了,昨晚龙泉殿……"
"好了。"纳日允苍打断他。"你知道就好,别再提起这档子事。"
"为何说不得?"这可奇了,程朔不免心生好奇。
被临幸的宫人不是钦点在后妃之册中的女子,所以皇上认为她身份卑贱、不值一提吗?
纳日允苍不是这样的人,程朔晓得的,所以一头雾水。
"程朔,你还真大胆,竟敢质问朕?"纳日允苍瞪起双眼。
"若论君臣,那么属下便不敢、也不当质问,若论起情谊,则程朔理当问得、该当问得,没什么好掩蔽的,就不知皇上要与程朔论的,到底是君臣之义、还是兄弟之情?"
纳日允苍听他这么一说,一时有些语塞。
"你的确不是外人……"他呵呵一笑。"但是朕不想说。"
程朔无可奈何,只得耸了耸肩,堂堂一国之君耍起赖皮,他也没办法。
"既然皇上不想说,臣也不再追问,还是谈谈正事罢。"程朔笑道,由怀中掏出一卷漆封卷筒。"这是今早微臣收到的密报。"
"喔?"
只见纳日允苍从容不迫地打开了漆筒,取出密报,一行行地细细观读,只是双眉不由得渐渐紧蹙。
"皇上……"程朔不免有些紧张。"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小心翼翼地探问。
"你自己看罢!"纳日允苍忽将密报一拢,丢到程朔面前,自己则背身走开,程朔忙拾起密报打开细读。
"臣刘兴密奏,近日里英亲王府中无半点动静,传言王府集资增加武力一事纯属子虚乌有……"
念了一句,程朔便道:"看来英亲王府中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传言权倾朝野的英亲王有意弑上篡逆,对纳日允苍而言,他的存在有如芒刺在背。
"就是什么都没发生,才叫人觉得匪夷所思。"纳日允苍冷冷地道。"老狐狸知道我疑心他,动作自然不会太大。"
"皇上……"程朔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有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纳日允苍看了他一眼,目光凌锐。"有话直说。"
"臣以为,英亲王目前应无反叛之心。"
纳日允苍闻言,嗤笑了一声。"朔,你是未老先糊涂了吗?英亲王以摄政王之尊,挟天子以令诸侯,使得朝中大臣只知有摄政王而目中无朕,这岂是人臣之道?"
"英亲王是跋扈了点……"程朔思索著不知如何作答。
"朔,别想两面讨好。"纳日允苍打断了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前。
程朔闻言,不由得双眉紧蹙。"莫非皇上怀疑臣子的忠诚?"
"朕自然想相信,但如果有人言行无法使朕满意,那可就难说了。"纳日允苍冷哼了一声。
程朔深深吸了口气,显然极力忍耐著。"臣是就事论事,程朔永远是皇上的奴才,只是臣恳请皇上,再多观察些时日,日久见人心,英亲王是怎样的人,届时自有定夺。"
"你能忍,朕不能!"纳日允苍冷不防重击书桌,怒道:"朕不是傀儡皇帝!"
天子的雷霆之怒来得突然,就算是亲如兄弟的程朔也猝不及防,连忙双脚一跪,磕下头去。
"皇上息怒,自古以来忠言逆耳,但听得进去的才具备一代圣君的气度胸怀,臣永远是皇上忠实的臣子,因此冒死也要说出心底话,皇上若觉得臣不忠,臣也唯有一死以明心志了。"
"你……你……"纳日允苍指著程朔,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书斋里静到连根针落在地上都会听见,程朔屏息以待,就是没有抬头。
直到他听见纳日允苍的笑声。
"皇上……?"
纳日允苍由喉中发出深沉的低笑,最后竟亲自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来搀扶。
"起来。"纳日允苍道。"你这招厉害,朕若听不进你的话,岂不成了昏君?"
"皇上圣明。"程朔闻言,心中大石始落下,松了口气。
"但是……"纳日允苍笑意微敛,薄冰般的眼神如蒙寒霜。"防人之心不可无,朕不会因此而对英亲王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臣明白。"程朔点了点头,心中的思量却是半分未停。
当今的少年天子,桀骜不驯、雄心伟略,自是不会甘心处处受摄政王掣肘,然而英亲王也不是省油灯,他就算心中真无反意,恐怕也会被眼前的局势和有心人的挑拨利用而与王室失和,该如何是好,就全凭圣上的一念之间了。
想到这里,程朔不免暗暗忧心。
皇上啊皇上……您可别操之过急才好……望著眼前不远处那意气风发、神采朗俊的天之骄子,叹了一口气。
谁……谁才能打动他的心?
第3章(1)
三年后。
太后的寝宫里头,黎初心正忙著著太后娘娘种植的花木提水。
这本是太监干的粗活,她却一手包了,这毕竟原就是她喜欢的工作,蒙太后允许,她甚至得以在自己居住的小院里种植一些鲜蔬。
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除了寂寞些以外,她倒是满能自得其乐的。
走进太后的花房里,她送上水,孝慈太后转头看见她,微微一笑。"丫头,你过来看看,我这株夜昙花含苞欲滴,指不定今晚就开花了呢!"
黎初心凑身过去欣赏,只见雪白的昙花花苞饱满碧盈,不由得面露衷心的微笑。"这都是托老祖宗的福气。"
"哪儿的话呢!花这东西哪,天生就比人娇贵,要是移了地方,水土不服就得枯死,半点情面也不讲的,哪怕你是什么小祖宗还老祖宗呢!"孝慈太后笑著回身,看到黎初心手上挽了个篮子,奇道:"咦?丫头,你手上携的是什么东西?"
黎初心闻言,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忙不迭地呈上篮子。
"禀太后,这是奴婢自个儿种的几样鲜蔬,奴婢想让老祖宗也尝个鲜,望老祖宗不弃。"
孝慈太后接过篮子一瞧,俱是绿油油的新鲜蔬果,上头还沾著晨露,比之高贵的夜昙花,这篮子里头的蔬果更显得别有乡村意趣,一阵喜上心头,她不禁连连点头。
"还是你这孩子心细,进宫多年,山珍海味都吃腻吃烦了,还是这些看来寻常的东西新鲜--"她正说著,突然又顿了一顿,黎初心见状,不免疑惑。
"太后娘娘?"她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孝慈太后被她这么一唤,倒醒过神来了。"丫头,你可知道我在想什么?"
"奴婢不知。"
"你不知道我就告诉你。"孝慈太后道。"这些东西虽称不上是什么稀奇宝贝,不过平日在宫中倒也难得一见,我在想啊,你不如把这篮蔬菜呈给皇上,让他也尝尝鲜如何?"
黎初心一怔,半晌不语。
"丫头?"孝慈太后唤了她一句,见她没反应,於是又再叫了一次。"丫头!"
黎初心赫然如梦初醒,望著太后庄严的表情,显得不知所措。
打从她到这里当差以来,她们一向都很有默契地规避著皇上这敏感的话题,为什么……为什么今天太后会突然叫她将这,些东西送到皇上那儿去呢?
她不能理解。
太后看著她的表情,彷佛对她的疑惑早就了然於心。
"今天是一年一度,百官同朝议政的日子,你父亲应该也会进宫里来。"她轻描淡写地道。"若去了皇上那里,你不一定会见到皇上,却也许能够见到你父亲。"
"真……真的吗?"微微的,双手在发抖,侯门一入深似海,她早就断绝了相见的希望,如今却突然有了重叙天伦的机会,教她如何不惊喜万分?
"去吧,这些日子你服侍得很尽心,本宫也没什么可赏你的……"孝慈太后一面说,一面命人传上一块牌子,递给她,说道:"这是通行各宫门间的腰牌,那些大侍卫们决计不敢为难,去见见你爹,叙叙父女久别之情罢!"
黎初心仍有些不敢相信,慢慢地站起身来,恍如身在梦中。
"怎么,还杵在这儿?快去哪,可别把差使办砸了!"身后的总管太监刘福,见她高兴得不知所措,连忙推了她一把。
"奴……奴婢失礼了。"她边说,边往后挪移脚步。
孝慈太后见她高兴的模样,心情也好了起来,直到黎初心谢恩告退离开后,她才有感而发地叹了口气。
"老祖宗,叹气对您身子不好呢!"太监刘福忙劝道。
"唉,这丫头啊,真是太单纯了……"能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而雀跃,不像是久居宫中而变得深沉的女子,她仍保有她天性里恬然可亲的一面,就像块难得的璞玉般珍贵……
黎初心或许实在不适合待在宫中。只是,她已一脚跨入这泥沼里头,想要抽身,恐怕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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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国轩,是皇上专门用来议论国事的特别书房,一般内宫女眷很少涉足此地,席初心凭腰牌和几两银子穿过重重看守的侍卫和小太监,这才有机会悄悄地靠近书房外的回廊。
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所以她小心翼翼地张望。
文武百官聚集在一起议事,人数是想当然耳的多,加上穿的官服模样差不多,想要辨认谁是父亲,恐怕也是难上加难。
隔著窗,她仔细地瞄著,眼看众人来来去去,却没一个是她的父亲,越是等待,失落的感受越发地强,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直到她感觉自个儿已化成为一尊硬挺的化石……
一个男子的声音猛地传来。
似熟悉又陌生,但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声音。
"日前边陲地区有盗匪滋事扰民,甚至有强抢民家妇女的情况,此事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边疆乃苦寒贫困之地,若是继续作乱下去,恐怕有后顾之忧,朕已三令五申严责当地官府及军队严加处置,为何情况不见好转?"
黎初心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昔日少年已茁然而成,嗓音更随之浑厚了起来,但无论如何,她却仍能辨认出那已深植她骨血中的音频……
"禀皇上,据微臣了解,镇守当地的梁起壮大将军拥兵自重,对朝中宣文并不怎么理睬,当地官府也拿他没辙……"
"岂有此理!"屋内传来一声重重的拍桌声响,纳日允苍寒霜覆面,天子容颜不怒而威。"这梁起壮是哪一号人物?"
"禀、禀皇上……梁起壮乃、乃英亲王旧部……"那禀告的臣子一说完,上书房里立刻是一片无言的静默。
谁都知道纳日允苍有一个心病,而这个心病由来已久。
黎初心在外头忽然听不见声音了,不禁有些疑惑,下意识地更凑近窗子一些……
"很……很好。"纳日允苍再度开口。"自朕亲政以来,这已不知道是第几次听到英亲王的丰功伟业,连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好部下'也如此,真是教朕寒心呐……"
全朝众臣闻言,不由得噤若寒蝉。
"英亲王呢?!他怎么没上朝?"纳日允苍陡然喝道。
这时程朔终於既出来讲话。"皇上,英亲王最近染上了风寒,已经有好些日告假没来了。"
"染上风寒!我看是装病吧!"纳日允苍冷笑一声。"让太医去看他,备宫内最好的药材去给他,命他善加休养,一个月之后,朕要看到他上朝!"
"遵旨!"程朔应旨。
纳日允苍旋即起身。"你们统统退下吧。"
"属下告退。"朝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直躲在外头的黎初心赶忙缩身,躲到一根大圆柱后。
纳日允苍缓步踱下台阶,在一旁侍候的内总管太监敬善忙靠了过来。"皇上要保重龙体,别把气闷在心中。"
纳日允苍微微撇起嘴角。"放心吧,英亲王是只老狐狸,明白朕的意思之后,不消些日子,铁定上朝。"
"这……这么说,皇上方才都是在演戏喽?"
"君无戏言,我要他好起来是真心话。"纳日允苍道。"英亲王雄才伟略,的确是个难能可贵的将才,如他终为朕所用,则我国上下团结一心,想必会更为强大,经过这些年,朕也想得明白了,有些人天生傲骨,好此朕、也好此英亲王,但朕已不是当年的朕,只希望他英亲王也不是那时的英亲王,如他终不服,朕也决计不会心慈手软。"
"皇上深明大度,实是一代圣君哪!"敬善叹服地道。
"别灌迷汤了。"纳日允苍摇摇手。"中午到兰妃那里去用膳罢。"他一边说,一边跨出了体国轩,忽尔,他眼角余光一闪。
黎初心并未觉察到自己的行踪已被发现,只是惊讶於自己眼前所见的。
他长得更高了,并且也更加英挺隔慑人,如同正午的阳光,令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心中窜过一阵不知名的麻疼感,她怔怔地望著他朝自己的方向走来,而寻找父亲踪影一事,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他还……记得她吗?
"敬善。"纳日允苍忽道。
"皇上。"敬善忙回话。
"这宫里的耗子似乎越来越见猖獗,你们下面的人到底是怎么办差的?"
"皇上?"纳日允苍这句话来得没头没脑,敬善表情不由得有些迷惘。
"怎么,还要联亲手抓只耗子让你瞧瞧么?"纳日允苍向前走了两步,也不知是有心或是无意,正巧便停在黎初心藏身的柱子前。黎初心正惶惶不安,深怕被发现的同时,纳日允苍忽伸出健臂,往柱子后头一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