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仡邪目光紧追着她,落在泛着红疹的脸颊和颈子,不发一语地将她的头挪了回来,强迫她迎视自己的眼睛。
窦惠眼带泪光,颤着唇问:“很丑,对不对?”
看着她孩子气的表情,拓跋仡邪不禁偷笑了起来,接着以大拇指柔轻挲着她鼻上大小不一的斑点,安抚地说:“的确是没以前漂亮,但也没丑到不能见人的地步。”
“可是皇上却被我的外表吓到了!他一早突然驾临这里,待没多久,又匆匆离去,躲我像在躲妖怪,不过老实说,我以为身为九五之尊的皇上该是老成持重的,没想到他那么年轻,而且出乎我想像的轻浮,还不顾我个人的意愿,乱掀我的头盖,被我吓到算他活该。”
窦惠愈讲愈气愤,整个脸涨得像红猪肝,惹得拓跋仡邪呵呵大笑,因为他终于明白皇上打着什么样的歪主意了。
“既然你提到皇上嘛,我就得感谢老天的老排,更该感谢那些蚊子和跳蚤及时让你变个脸,否则往后抱着你上炕的人是轮不到我的。”
窦惠身子一僵,仰头茫然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拓跋仡邪倾头以额抵着她的,低声说:“解语花谁不爱,如果皇上对你一见钟情的话,你想我还有一丁点机会吗?”
窦惠一脸凛然,“当然有!我很早就已决定,今生不能与你在一起的话,等于是对这个世界死心,所以,就算是天子也不能强迫我的意愿。”
拓跋仡邪被她坚定的态度震慑住,大手握住她的,哽喉的说:“想不到这个软弱的躯壳里隐藏了坚定无比的信念,令我不得不汗颜!现在告诉我,全身会热吗?
喉咙痛不痛?”说着他还爱怜地摸了她的额头。
“只有脸热热痒痒的,我想大概是昨晚喝的那些汤令我过敏吧!不过那不是你的错,是我忘记提醒你我不能吃菇类。”
“也许!不过我想那间小屋里的蚊子、跳蚤也脱不了嫌!”
“是吗?”
“当然,还记得昨日黄昏我叫你别靠近那面土墙吗?瞧,你脸上的斑点肿得不太一致,我奇怪你竟能忍着痒不去抓那些叮口,稍后我再教人送些薄荷油来给你消肿,不过,你不是可以自我疗伤吗?为什么没试着做?”
窦惠经他这么一说,眉头蹙了起来,“我用手试着敷脸过,但没有用,你说会不会是因为……”
拓跋仡邪沉思了片刻,接下他的话,“因为我让你破了身,坏了你的功?”
窦惠不答,只是以一种不确定的眼光瞅着他,慢吞吞地说:“乐企当初指的会不会就是这个意思?一旦我嫁为人妇,力量就会消失。”
拓跋仡邪一脸严肃地问:“你会很介意吗?”
“有一点,因为我以后就不能替人看病了。”
“胡扯,你当然能!用药石还是可以治病的,只不过恢复得较慢罢了。”
“对喔!我竟没想到这点。”窦惠这才缓了一口气,不再患得患失。
拓跋仡邪微松开她,往后挪身挺坐于地毯上,拳握的两手微搁在膝头上,一派严肃地问:“我想你该听宪公提过比武的事,对不对?”
窦惠不回答,反而以别扭的口吻询问:“你果真要参加那种不合乎礼的竞赛?”
“这种不合乎礼的竞赛是我唯一能赢回你以及皇上信任的机会。”
“如果……我请你不要参加呢?”窦惠小心翼翼地问。
拓跋仡邪整个人为之一僵,不是滋味地保证,“请放心。我有十成的把握。”
“我知道你有十成的把握,但你得为我想一想,被皇上当成战利物资或奖品当众赐给人,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那是你个人的想法!别的女人可是很乐意代你下嫁给我。”
窦惠讶异地瞅着他肃穆的表情良久,才赌气地回顶他一句,“既然有那么多人赏识你,干脆让别的女人嫁你好了。”
拓跋仡邪面一敛,骇人的目光登时大瞠,沉着音问:“你真舍得?”
“有什么好舍不得的。”窦惠顽固地应他,“如果你不能体会我现在的心情与想法,那么合是两个人,分也是两个人,与其这样绑在一起,倒不如让我独自过活得好。”
拓跋仡邪见她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跟他闹别扭,心里万般难受,“我岂会没顾虑到你的立场?实在是皇上不留后路给我们,即使我退出,比赛依旧会在明天举行,你依旧会被指派给胜利者。”而此时此刻,他更不能把多挨一箭的事抖给她听,否则没完没了。
“那么我会当众拒绝这样的安排,即使胜利者是你。”
“胡闹!”他知道窦惠的死脑筋还没转过来,只好放软音调,“惠儿,就算你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该想想你父亲的前途,你可以私下跟我说这种愚蠢的话,可千万不能冲着皇上的面说,还有,你到底把我置于何地?你以为我高兴见你成为男人竞相追逐的目标?”
窦惠静静地跪坐一端,长袖里的小手则不安地挣扎成团,她注视着他疲惫的表情,良久,才说出重点,“我有不祥的预感!昨夜,我梦见你徘徊于森林之中,偶遇一只发狂的雄鹿,雄鹿遭猎人追逐,受了重创,引起你一时的怜恼,便以身挡住猎人的逼近,不料,你反被鹿角刺中要害……”她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你也许认为是我多虑,但是这样的梦让人心情好不起来,尤其我没法再帮你疗伤,果真有个不测的话,怎样是好?”
拓跋仡邪静静聆听,眉头舒展,脸上的威仪终于缓和,他怜爱地看着她泛红的脸蛋,轻声说:“原来你是在替我担心这个啊!你还真会制造紧张气氛。”
窦惠觑他一眼,“这是很不好的梦兆,我不晓得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紧张。”
“现在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紧张,除了你不嫁我以外,”拓跋仡邪勉力锭出一个鼓励的笑容,铿锵有力地说,“一切都会顺利的,你注定是我的伴侣,就算是鬼使神差,也得先和我打上一架,才能将你从我的身边夺走。”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用比武的方式呢?”
“对我有点信心嘛!你眼前的男人可是身经百战的,来,露个笑脸,让我能心无畦碍地为未来而战吧!”
窦惠勉强挤出一个笑,忐忑的心稍缓了些。
拓跋仡邪赞了一句,“好极了!你整个脸红通通的,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洛阳红牡丹呢!”
窦惠噗嗤一笑,睇眼微瞠,“是喔!长了疹的病牡丹。”
确定她没事后,拓跋仡邪满心欢喜地端详她娇嗔的艳容,静静体会这份亲密的慰藉,他多希翼自己能刻刻随伴她身侧,但今宵是不可能的。
拓跋仡邪万般无奈地起身,“我该返回皇上的毡帐里,今晚你可能盖好被,别再给臭虫咬得遍体通红。”
窦惠对着他的背后送一句话,“你也是。”
拓跋仡邪在门帘处停下脚步,回首绽了一个自大却令窦惠迷醉的笑,“放心,我天生皮厚,臭虫一向嫌我肉硬难嘴啃。”
第十章
今晨天气如昨,热风夹着蒸蒸而上的暑气,将一排旌旗吹得噼啪作响,皇帝拓跋浚领着后妃坐在正北方的锦棚下,其余官员依序列坐于皇帝左右。
而在众面前的,便是辽广的平沙地,也就是角力竞技场的所在地。
角力竞技一向是游牧民族的传统,拓跋鲜卑氏入主中原称帝,自然不忘发扬这项运动,每逢节庆,各部落间总免不了推派大力士来切磋技艺,展现真本事。
与以往所不同的是,这次角力的规模小了些,上场较力的勇士也不再是大块头的巨人,而是风流倜傥的王公贵族,可看性自然略逊于正式场面,尤其对那些跃跃欲试却被皇上限制出赛的吃味贵族、武将们来说,这么小的比赛规模,根本不能展现大丈夫的雄风。
大伙索性喝酒聊起天,当娱乐节目瞧,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比赛当中出现不少滑稽爆笑的场面,有人就藉此嘲弄一番了。
“天啊!不会吧,赵大人竟把柳大人的裤子拉下腿!”
“这不是比跌得七劳八素的纪大人还来得难看嘛!”
“说句实在话,这么轻松的比赛,我还是头回见识到,在这大热天里倒也添了一些趣味。”
“不错,反正你我心里皆有底,皇上嘴里虽说公平,但骨子里早已把窦宪那个麻脸女儿硬塞给辅国将军了。”
“甚是,甚是!这全是为了要让将军好看罢了。”
“好看?!像个小丑似地站在上面简直损了他的威风,就算赢个几百场,我看也是胜之不武,何况还是为了一个‘那样不凡’的女子!”
“有关天女传闻到底是真、是假?”
“怎么可能是真的嘛,不过一个十八岁的黄花闺女能把皇上三秒吓退,那也不简单啊!再说,就算她有点石成金的真本事,要娶不娶咱们都还得斟酌再三,真会疗伤、起死还阳,那也没啥稀奇。”
“说得有理!还真是谢天谢地,好险我不是辅国将军,不然,赢了比赛怎么得了!”
“就是嘛,皇上钦赐,能由得你退货吗?哈!果不其然,好兄弟,您看吧!皇上所向披靡的天将军真是不负众望,让我们上前恭祝他吧!天花女配天将军,不啻绝配!”
挖苦的话一说完,两人便哈哈大笑地起身,跟着其他人往场中踱步而去,丝亳没睨见他们身旁站了一个双手紧握、怒目大瞠的小兄弟。
这个小兄弟名叫窦宛,打出身起就被父亲送往平城附近的别府,每逢年节时才返回洛阳与家人团聚,现在已十三、四岁的年纪了,本生得面朗秀清,但这时却怒气腾腾地将身一转,迅速往父亲窦宪及姐姐窦惠的席位走去。
他尖锐地嚷着:“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爹,你不能叫姐姐白受这种屈辱。”
窦宪仍是一脸怡然自得;情况都不问,便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我接你来,不是要你替我出气,而是要你学大丈夫的样子,改掉毛躁的性了。”
窦宛可不服,他转向头披红纱的姐姐,半蹲在她身边说:“姐,要是我有能力,不把拓跋仡邪那个无赖的头壳摘下来当皮球踢才怪!”
窦惠看着这个弟弟不说话。
做爹的反倒低叱了一句,“那可真不巧,你准备多一个皮球当姐夫吧!”
“爹,我不懂,您为什么就是要攀那家伙的亲呢?”
“不然我老来靠谁,你吗?书也不读、武也不练,镇日跑到郊外捉云雀,窦家要靠你,准是寡妇生儿子——没半点指望。”
“太不公平了!爹,我这男儿身可是你决定的啊!你若后悔,大不了改回来。”
“开玩笑,男儿身、女儿身是你说改就能改的吗?”
窦宛鼓着嘴,一句话不说就跑出人群,一脸失望地独自踞于草丛间,边蹲边想着事情。
他认为他已尽力在做了,不管是走路的方式或是说话的声调,凡与他应对过的人,无一不把他当成男孩看,可是他爹就是对他的行为不甚满意,老要挑剔、贬抑他,比起娘的正面鼓励简直是刻薄加小气。
想到已久违半年的娘,窦宛忍不住红了眼眶,但趁泪还未流出之前,他赶忙拨去泪珠,当他抬头,打算起身时,一个鬼崇的绿影子在弹指间横闪过他的眼底,朝一棵大树奔了过去,这让他又速隐回草丛中。
毕竟,让人逮到他蹲着小解,可就难解了。
于是窦宛耗在原地不动,仔细观察那个绿衣男子爬上一颗大树,遁进绿叶扶疏的枝丫间,由于那人一身绿,隐藏效果又好,窦宛用力眯起眼,还是看不出他要干什么,直到金属反光突兀地从树缝中冒出来后,窦宛才赫然发现一小节箭头从树里钻出,直接瞄向群集结聚的那个方向!
天!刺客,暗杀?!谁是标的物?
窦宛猛地捂住嘴,等待那一刻,但绿衣人迟迟不发箭,这又让他纳闷不已,灵活的脑筋开动了起来。
从这片林子到比赛场所的距离起码有五百步,而时下一流射手的最大射程范围也不过四百五十步到四百八十步,除非是顶尖好手,否则想在如此距离下射中目标,除了力气要大、风向要对外,还需一点奇迹,好比他自己想用弹弓打下三十步外的绿衣人一般。
不过窦宛和那个绿衣人的处境不同,他能动,但树不能!嘿!嘿!
他欣喜地掏出藏在怀里的弹弓,挑了三、四颗小石头,谨慎地爬近那颗树,希望能赶在绿衣人行动前,先发制人。
不料,窦宛人还爬不过二分之一,一声“咻!”便无情地从树林间窜了出去。
趁着这个时候,窦宛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爬了起来,往前疾冲到树下,仰头大骂:
“该死的乌龟!你就不能等一下吗?”
对方被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他吓了一大跳,愣了一秒,才想到要抽箭射他,但为时已迟,因为窦宛早已准备就绪,扯喉对树上的人吆喝,“抱歉,来不及了,绿乌龟,你吃我一个硬丸子吧!”话毕,他手一松,石头准准地弹中绿衣人的右眼。
一记惨唉响起,随之而来的,便是重物落下跌撞声。
窦宛双手叉腰,一脚将绿衣人的大弓踢得老远,然后踩住对方的颈子,得意地说:“哈,被我抓到了。”
窦宪以心疼的目光看着窦宛的身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失策,真是失策!
当年要是把他当女儿养就好了,瞧他现在这四不像的样!”
窦惠忍着笑,“爹,别气宛儿!他已尽力在做了。”
“是啊!连我都把他当儿子看了,无奈总是恨铁不成钢,火候若够的话,铁还有成铜的一日,但他……”话到此,窦宪大摇其头,“说来说去,都是爹自找的。”
窦惠不答,焦虑的眼神则是朝场中央的拓跋仡邪瞧了去,只见打着赤膊仅着一件参赛用的裤子的他被谄媚者团团簇拥,往皇上的方向移了过去。
由于她与父亲坐在东侧,只能睨着他的侧面,而他打从出场至今也始终没转头来看她一眼过,她愈想愈难过,悬了好半天的心没因他的胜利而放松,反而被这种喧闹的气氛逼得喘不过气来。
现在鹤立鸡群的他已步出群众,独自来到坛下。
总是面带戏谑表情的皇上朗笑了几声,便亲自下座迎接他,破例地搭着爱将的肩,在他耳边说了一些悄悄话。
这时拓跋仡邪才微转头将目光调到窦惠这个方向,与她担忧的目光拧在一起,他暗中送了一个宽慰的微笑给她,似在说服她一切都将如意,他们的未来是美好可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