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答了。“有,离上课还有半个小时。”
那绫闻言马上自门缝钻了进来,将两袋青蛙下蛋及一盘黑轮搁到桌上,递过一根木签,要丁香一起享用。
“哪,我知道你喜欢吃萝卜汤,跟黑轮老板‘ㄋㄞ’了一大碗来了。”
她帮丁香盛了汤,绽了一个僵硬的微笑后,目光闪烁地逃避丁香的注视。
丁香看着友谊日渐深厚的那绫,接过木签往近乎半透明的软萝卜一戳,狐疑地问了句,“你还好吗?怎么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有心事?怎么可能?”那绫丢了一颗小丸子进嘴里,努力地大嚼起来,闲谈一些没意义的话题。“你昨天帮我用DIY酪梨泥护发后,好象很有效呢!你哪儿学来的?”
“嗯……”丁香迟疑一秒,无可无不可地耸肩。“从佟老师那里。但我不确定是否需要像蛋黄一样隔水加温,或许我该找他问个清楚,只是我起码有一个月没见到他的人影了。你不会刚好知道他去哪里了吧?”
“你这个得意门生都不知道了,我怎么可能会有他的消息?”
丁香闻言不但没露喜色,反一脸被冒犯的模样,仰头连喝好几口冰水,不作回应。
这半年来,丁香与佟青云这对师徒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上课时两人关系虽淡,倒也客客气气好商量,一到下课,丁香便给他来个乌鸦闪蛋--避不见面,偶尔走霉运在门口或楼梯口撞上他也来个眼不见为净。这对师徒间彷佛裂开一道鸿沟,这沟之深起码可媲美马里雅纳海沟,若有不识相之人,没戴氧气罩或防毒面具,便横在这暗潮汹涌的沟间打转,从中扮演和事佬的话,准会被他们制造出来的真空僵局给憋昏头。
所以那绫一见苗头不对,当下反应像是误闯红灯,一个急转弯登时就把危险话题拐走了。
“我跟你说,给我上美容学的代课老师真的是很跩,我妆只不过一天忘了卸。
就被她骂到臭头,还咒我长青春痘后别去找她,真奇怪,她自己一脸气血不顺的黄疸模样不知道吞白凤丸保养,还净挑人家的毛病……”她说到这里忽地停了下来,脖子一伸往嘈杂的工作区望了一下。
丁香见状也回头察看情况,“好象有新进员工报到。”
那绫脸色一变,紧急地拉着她的手起身,说:“阿香,我头皮好痒,你陪我上去冲一下头发好不好。”
“好,但先让我把桌子整理干净……”
“没时间了,等会儿再清吧!”那绫夺下她手上的纸盘,将她拖离椅子。
两人才跨出第二步,于敏容专业过头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这间是员工休息室,为了卫生起见,整个店面除了提供冷热饮的厨房和员工休息室外,其它区域一律禁食,有任何问题吗?庄亦青。”
一脚已跨出安全门的丁香听到“庄亦青”这三个字突然愣住了,她下意识地挣开那绫的手,回身探个究竟,一眼就认出于敏容身旁站着的时髦少女就是她就读南雅家事的同班同学时,脸上堆起难得一见活力的笑容,几步来到于敏容和庄亦青的面前,面带惊喜地握住庄亦青的手说:“庄亦青,你也来台北实习吗?”
身材匀称的庄亦青被动地任丁香牵着自己的手,嘴角挂起一抹自信的笑容,解释,“是啊,跟你一样。毕业前夕,佟老师找到学校来,问我要不要跟他上台北学艺,一听到是由他亲授,我当下就应允了。我们挺有缘的,不是吗?在学校做了两年的同学,毕业后又在这儿碰上,只是这回我位居下风,得喊你一声学姊,日后还请你多多照顾。”
“啊,是吗?”丁香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只是眼神已显露出仓皇,像是无法接受这个突生的事实,她不确定地看了神色冷漠的于敏容一眼,再转到满脸关怀与同情的那绫身上,快速将庄亦青的话思索过后,这才有了全面的认知。
于是,她含糊地道了句欢迎词,慢慢缩回手退到那绫身边,气氛顿时紧绷起来。
“亦青,你先到我办公室坐一下。”于敏容对不明所以的庄亦青做了建议后,转身对那绫使了一个眼色,后道:“至于那绫,你不是该上楼上课了吗?”
等于敏容确定庄亦青和那绫皆离去后,敲着高跟鞋来丁香面前,先深吸了口气,才软下声音道:“很抱歉,我们应该事先让你知道,你好有心理准备。”
“这是谁的决定?”丁香直率地问,口气难得的激进。见于敏容迟不作答,她溃败似地掩住耳朵,猛摇着头,反复问:“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哪里做错,他要这样摆脱我?”
“他没有摆脱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更上一层楼,到国外学些新知。
丁香,你已经自成一格了,他把三年的课程压缩成一年,甚至将一身绝活都传给你,你得知足。况且,佟老师不是属于你一人的,其它学生享有和你相同的权益。”
“这我清楚,我从没想独占老师的意思,于姊,”忍了好些时日的丁香,心像被抽空似的瞬间崩溃。“我不想离开‘云霓美人’。”
“你想留在‘云霓美人’继续工作也是可以,因为我们天母分店正好有个缺,只不过你要认清一点,他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教你了。”
“不,于姊,你不懂……我只想继续跟着老师……”丁香话到一半,不禁语塞,无助地扯着头发,想把自己的感情诉诸于言词,无奈思虑纷乱,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于姊冷诮地问;“既然如此,这半年来你为什么总是对他一屑不顾、要理不睬的。
你既然敬重他,为什么上课时总是姗姗来迟、不敬业乐群?为什么他愈是对你容忍、让步,你就愈是理所当然地把他的自尊踩在脚底下践踏?
我于敏容认识他那么多年,从没见他这么苦不堪言,对学生付出这么多心血过,更别说像你这样一号不知轻重、不知感激的黄毛丫头。你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丁香泪眼婆娑地看着气急败坏的于敏容,激动地辩解,“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好压抑下去,我想我是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了,我喜欢上老师了,我怕他知道后要轻视我,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甚至赶我回南部。”
“所以你就耍这一笨招,不屑以正眼看他?”于敏容深吸了口气,缓声说:“你有苦衷,并不表示你有伤人的权利。丁香,你伤他伤得很深,你知道吗?这几个月来,当他看着你时,所流露出的关怀只要是明眼人瞧了都知道那是爱,而你却冷酷地用他无条件的爱回伤他,然后无辜地把责任推卸得一乾二净,甚至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我一点都不知道。他就跟云一样飘忽,我抓不准他的个性,猜不透他的想法。”
丁香对于敏容的话充耳不闻,整个身子往墙角一垮,抱头蜷缩,怔然想着他大年初一对她说的话--“丁香,只要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
她原本有机会的,是她心盲固执,错失了机会。
于敏容不但不同情,反而重声道:“你们之间一来一往的敏感关怀我看得很清楚;你被情所困,希冀他是那个先开口表白的人,只要他一天不说,你就一天不给他好脸色看。老天!姑娘,赶快长大吧!难道那三个字那么重要?为什么你不肯从另一种角度看待这件事,体谅他的苦衷?
“想想他怎么待你、关心你,他以实际行动表达他对你的重视,这比动动嘴皮更具证明力,而你呢?只知蒙着心眼,一味索取,却吝于付出感情,你甚至不愿去了解他、探究他里足不前的原因,你这种幼稚的爱教人怎么忍受得了?”
丁香愀然抬头,凝听于敏容为佟青云说公道话,半晌后,鼓足勇气问:“他在哪里,我想见他。”
于敏容直言无讳地拒绝。“现在恐怕时机不对,因为目前他无法见你。”
丁香困惑地看着她,不解地说:“我不懂,你说他无法见我是什么意思?”
“丁香,三年前他在日本北海道滑雪时,因为雪的反光差点导致视网膜剥落,此后他的视力随着闪光的增加与日俱减,医生告诉他,眼角膜摘换手术可以改善情况,但根治率仍是只有八成,因此他告诉自己要在最短的时间把自己的理念传散出去。一个月前,医生通知他已寻获到一对合适的眼角膜时,他觉得时机差不多成熟了,便不吭一声地进了手术房。包扎的纱布三天前才拆除,他目前还是得戴着墨镜。”
“我完全不知道,”丁香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椎心地傻在原地,无限懊悔顿时上涌。
“我和他的家人也是手术结束后才知道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受不了人家过分关心他。我以为他过旧历年时有去找你,跟你私下解释过,看来他临时改变主意了。”于敏容见她一脸悔不当初的可怜模样,无奈地摇了头。
“你们喔,真是麻烦。”
丁香沾着泪的睫毛不由自主的搧动起来,瘖哑着喉咙恳求,“于姊,他到底在哪里?
告诉我好吗?我发誓不再使孩子气了。”
“跟我发誓有什么用?你最好亲口跟他说去,顺便解释你跷班的原因。”
于敏容从裙子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和IC识别卡,叮咛道:“他刚从父母亲家搬回自己的公寓,为了好让他静养,我们把他的电话和门铃都安了静音装置,你得用钥匙才得入门。”
丁香顺势给于敏容一个拥抱,如获仙丹似地接过钥匙和卡片,连工作服也等不及换,转身朝安全门奔去。
踏着轻盈与沉重的矛盾脚步,丁香走进睽违多时的栖身之处。
入门所见,原本该是阳光普现的寓所,如今幡然成了他疗伤的阴暗洞窖,所有能透光的落地窗皆被一重又一重厚重的深蓝色天鹅绒窗帘遮盖住,导致室内能见度相当低,足足有半分钟的时间,她的眼睛才渐渐适应黑暗。
丁香四下巡了空荡荡的客厅,不太确定地唤了一声,“老师,你在吗?”
没人响应,于是她再噢一声,结果依然如故。
她原地犹豫半晌后,鞋头转向越过客厅、穿进长廊,面对那扇曾连着好几晚练功的房门前,她左手揪着胸前的衣襟,右手高抬往门轻敲下去,又是那句,“老师,你在吗?”
依旧鸦雀无声,这教紧张过度的丁香,牙齿不住地打颤,啃起指甲来了,足足又耗掉一分钟,心底暗数了三次赖皮的一、二、三后,才深吸口气开门探究竟。
丁香的目光依着微弱的光线,落在房中那张略微伏着丘壑人形的大床上,一阵节奏轻缓的鼾声从床头边缘传来。
她不敢惊扰他,轻掩上身后的门,踞着足尖,学着猫儿踩上橡木地板,蹑手蹑脚地趋近搁置在他床边的圆椅垫,慢慢滑坐了进去。
佟青云睡地趴在床上,没戴眼罩的半张脸偎进枕里,凌乱的被单盖及腰际,露出结实漂亮的背脊,随着呼吸一起一降。
丁香注目细细地看着他安详的睡姿,心中的局促不安便渐渐退了去,目光大致地将房间审视一圈后,落在身旁柜上插放了好几束鲜花的玻璃瓶,其瓶底散放着二十来张各式各样的慰问卡,其中还有掉到地面的。她见了不假思索便伸手拾起,无心瞄到宁霓的大名,随即像是被烫着似地,将卡片连同柜上的整理好搁回原处,接着将东歪一束、西横一团的花瓶重新插过。
等她重新跌坐回位子上,却发现自己早已被一双半睁半闭的眼给盯住了。
丁香昙花一现地冲他笑了一秒,忐忑地问:“老师什么时候醒来的?”
佟青云不应声,随手拉过被单,慢慢翻身坐起,将背抵在直立竖起的厚枕上,继续蹙眉,目不轻睛地看着她,好象她是打外层空间来的生物,刚登陆地球。
“今天吹了什么风?”他撑开两臂,交放在脑勺后,口气没带嘲讽,真讶异的成分居多。
丁香尴尬地僵坐原处,不知如何是好,一张未施脂粉的小脸写满愧意,眼眶里的泪忽地说来就来,三十秒一满,自动滑了出来。
他见状突然挪回一手盖住眼,无奈地笑出声,“你是怕我,还是讨厌我?
如果是怕我才来的话,你可以回去了;如果是讨厌我的话,那你更是没必要勉强自己留在这里。”
“都不是,而是你……眼睛开刀这事,没人跟我提过,要不然,我会马上来照顾你。”
“是吗?”佟青云任她哭上一阵后,语带客气地说,“我口有点渴,你可不可以就近倒杯水给我?”说话时,长指往位于她身后的工作桌上的矿泉水和杯子顺势一比。
丁香马上站了起来,两手慌忙地抹掉泪,顺着他的指示为他倒来了水,远远地递出去。
他没伸长手臂,只是抬手用食指勾了两下,要她往前挪几步。
她照办,但只挪两步。
于是他又捺着性子勾了两下指头,这才算将她勾到身旁。
他以单手接过她递上的水杯,另一手顺势握住她的手不放,直到他将水饮尽,把玻璃杯往床头柜一搁后,才将她拉进自己,双眼直视进她幽暗的眸子,郑重地重新问了一次,“你来这里做什么?”
丁香回视他诡谲多变的目光,鼓足勇气照实说:“来看你。”
他不自然地笑,闷哼道:“现在你看到了,可以走了。”
她这回没有逃躲,反将脸挪近他,勇敢把心底的话说出来,“可是我想留下来,永远的,不带条件的。”
佟青云对她的表白听而不闻,将脸别开,无可无不可地说:“谢谢你的好意,目前我的伤口处已复原得差不多了,不需要你或任何人的照顾。”
丁香被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刺得瑟缩了一下,等到重新将文字在脑里先排列过后,才近乎绝望地对他做了告白,“但我需要你。”
他先是一脸无动于衷,几秒后才将脸慢转回来,紧迫盯人地问:“是吗?
你知道这意谓着什么?”
“知道。”丁香见他仍是一脸难缠,仅迟延一秒,便将身子偎近他,温热的小手大胆地撑在他光滑结实的胸膛上,悄然他在他耳边道出藏了好些时候的心话,“这意谓着我要你、爱你、敬你,直到天荒地老。”
佟青云彷佛被人施了咒,愣坐原地好几秒,说:“丁香,我不是浪漫的男人,无法像铁达尼号里的李奥纳多抱着凯特温斯蕾在船首那样朝着‘世界未日’乘风破浪。”话毕,他才将她提抱到胸前,密密地环住她的身子,一手抚着她如云的秀发,珍视地看着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