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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情 page 7 作者:暗涌

  子颜想起母亲的病况,犹豫片刻道:“那……好吧。”

  凌熙然忽然从他们身后伸出脖子来:“什么大喜事?也说给我听听!”

  “讨厌!人家谈正经事呢,插什么嘴啊?”苏莉莉娇滴滴地推他一把。

  “正经事?噢,子颜,你房子定了吗?”凌熙然问道。

  子颜答道:“还没呢,正想去看看。”

  凌熙然圈住苏莉莉的腰:“好啊,不如让我陪你们一起去吧!一是当司机,二则也可替你们参谋参谋!”

  苏莉莉对着子颜笑道:“瞧瞧,有人毛遂自荐了!可惜啊,子颜自己也有车子和司机的,可不用劳烦你了!”

  凌熙然自然是一脸的不相信。

  苏莉莉指指门口:“自己去看。”

  凌熙然探头一瞧,见小李正站在大院里洗车,惊道:“他不是常振霆的人吗?这部车也是常公馆的啊!”

  苏莉莉笑道:“没错!我干大哥欣赏你的男主角,于是把车子和司机都送给他啦!”

  子颜连忙摆手解释道:“我是不要的,可怎么也退不还这份大礼了!”

  凌熙然呆楞半晌,随即抱胸冷笑道:“退它做什么!既然他想显示自己的财力,那就让他现好了!”

  苏莉莉撇撇嘴:“哼!你这人!”

  骂归骂,苏莉莉最终还是上了凌熙然的车。小李载着子颜去把赵月芝和子仪子珍接了来,跟在他们的后头。

  赵月芝在得病后极难得出趟门,此时不免惊怕起来,竟乖乖地端坐在皮椅上不发一言,而子仪和子珍则唧唧喳喳地谈论着新住处,兴奋地停不了嘴。

  行驶了不多时,车子拐进了一条大弄堂。

  这里很是清静,应是刚建好不久吧,地上还铺着簇新的大方砖,两旁是齐整的香樟树。弄堂底有好几栋公寓房子,大多是五六楼的光景,西式的尖屋顶,宽敞的大露台,底楼还有个小花园,种着几株枇杷和各色月季。

  大家下了车,苏莉莉指着其中一幢道:“瞧见没有?你们就在顶楼朝南的那个单位!走,我们上楼看看去!”

  正对着公寓大门的是一部德国电梯,铁门上的红油漆尚未干透,被管理员嘶啦啦地关上,一径乘到了顶楼。

  楼道并不长,前后不过两家住户,中间相隔着楼梯一侧蜿蜒开来的半截雕花铁围栏,尾梢被卷铸成凤仙花的样式。向上望,是高深而雅致的屋顶,此刻正值黄昏时分,敞亮的天窗里泻入了一大片嫣媚的残阳,灰尘仿似在半空中跳舞。

  待管理员替他们开了门,大家兴冲冲地朝里一看,皆愣住了——

  没想到屋子竟是装修好了的。柚木地板上刚打了蜡,照得出人影来;天花板上吊着水晶灯,垂下密密匝匝的璎珞,叮叮做响;家俱是全套花梨木的,每间卧室里都配有大衣橱,梳妆台和穿衣镜,客厅里还摆放着最时兴的西餐桌,雕刻着北欧风格的简约花纹;甚至连厨房里的炊具和餐具都是一应俱全。

  凌熙然啧啧称赞:“不错嘛!”

  苏莉莉得意道:“我亲自选的,能有差吗?”

  赵月芝摸索着在沙发上坐下,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子仪和子珍更是耐不住性子,欢叫着在屋内穿梭奔跑起来。

  子颜却怔住了:“莉莉姐,这真是我们订的房子?”

  “当然啦!”苏莉莉狐疑地看他,“你干嘛这么问?”

  子颜愣愣道:“这里真的要变成我的新家了么?我简直不敢相信!”

  凌熙然笑道:“我劝你快些适应新生活吧!你就快成电影明星了,别老这么婆婆妈妈的!”

  子颜笑着挠挠额头:“不好意思,我太高兴了!”

  说着,三人又商量起去哪里吃饭,却听赵月芝一人咭咭咭地笑起来。

  子颜脸色一变,冲上前去扶住她的肩:“妈,房子看好了,我们出去吃饭吧。”

  赵月芝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依然咭咭咭地笑着,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化成刺耳的尖叫声:“哈哈哈,叫你爸回来看看!让他看看!哈哈!”

  子颜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妈,爸他走了,他不回来了!”

  可又怎么劝得住!被她揪住衣裳来回拉扯着,哭哭啼啼。再待抬眼望向凌熙然时,只见他一脸的骇然——

  不免有些心凉了。

  第六章

  赵月芝十七岁起就在舞厅里讨生活了。抹上一层湿薄的胭脂,穿起无袖的高襟旗袍,在黑夜里眯缝着眼,从礼查饭店一直跳到大华饭店。她也算红过的,有好一阵子俱乐部里的洋人都喊她“芝芝”,十分宠溺。

  她却无意恋战,很快就跟了一个男人,死心塌地。据说他家里是做布匹生意的,相貌好,待她也不薄。后来有了三个孩子,生活总算和睦。月芝心想这辈子是不求什么的了,却不料那男人老家来了人寻他——是他父亲。

  后来,这个懦懦的男人便跟着他的老父归家娶妻去了。本想把两个儿子也带回去的,月芝死活不肯:“没了他们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于是复出,却早已不比先前的光景了,只能在低等舞场里卖笑,又跟过几个男人,也是一个不如一个。

  她的最后一个男人是在输光她所有积蓄后拍拍屁股走的。

  再后来,她患了失心疯。

  子颜知道母亲不是不够坚韧——跌倒一次自然可以重头来过,最怕的是还未及时起身,又一次摔倒,这回是真正的肝脑涂地,再也不得翻身了。

  子颜只好辍学养家……如今算来,也有十年了。一路上磕磕碰碰的,直到最近才有了转机——先是搬家,因物事少,不消半日就迁到了新居;又给母亲请了个看护,是个年轻女孩子,细细巧巧的样子,让子颜放下了一半心;还有子珍,亦已开始念书了。

  一切完备。

  这边厢,《不夜情》在摄影棚内的戏份亦已拍竣,凌熙然把外景地定在了苏南的古里小镇。外景拍摄预计要十余天,再加上来回的行程,近半个月。子颜虽已把家中诸事安排妥当,但一想到自己还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难免不安。

  出发那日,码头上正在放送广播,细小的嗓子涩涩地报着新闻:“……因虹桥机场事件,日方已派出佐世保战舰20余艘、运输舰5艘,另有30余艘军舰,猬集黄浦江及长江下游浏河以下各港口……”

  当下心底一沉。

  在船舱内坐定后,回首朝岸上望去,人挤人,汗迭汗,眼见好些人已拖家带口往乡下逃难去了……心中愈加惴惴。

  “呦,看这情势,也不知到时我们能不能安全返沪了!”苏莉莉在一旁道,用帕子捂起嘴鼻,想是嫌舱内空气污浑。

  一句话更引来众人惶惶不断的叹息。

  惟有凌熙然仍是一副稀松坦然的模样:“我们不过是平民老百姓,不懂打仗也不懂国事,万一真打起来,又能奈我们何?”

  众人思想半晌,都不答话,许久才闻苏莉莉轻叹道:“当真这样就好了。”说着,背转身去看起风景来。

  沿途的风光极佳。骄阳下,村庄和田野总似凝着些水汪汪的绿意,再加上河面上的习习微风,若是平时,不知多少适意,可在此刻,又能进得了谁的眼目呢?

  苏莉莉打了个哈欠,翻转身靠在椅背上,倦倦地闭上了眼。凌熙然悄声上前,将她的颈脖往自己肩上倚。苏莉莉秀目微启,见是他,娇笑着为自己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盹着了。

  众人皆知趣地掉转头去。

  子颜抱起剧本,低下头默默背着,直至头晕眼花。

  待船靠岸的时候,天幕已沉沉暗下,惟有天际的一抹残阳,在河岸上撒下片片碎薄的金光。他们下了船,拾阶而上。正是晚饭时间,镇上人家社灶中升腾起的袅袅炊烟,混杂着尚未消散的暑气,扭卷着扑上他们的面庞。大家这才觉着饿了,只得加快脚步往借拍的大宅处赶。

  小街大多狭迫,苏莉莉不慎把细高根揿在了青石板的罅隙里,好不容易拔将出来,鞋跟却已脱了帮,不禁骂道:“什么鬼地方!”

  凌熙然上前,拦腰将她抱起,笑道:“别生气,回上海后买个十双八双,还不就等你一句话!”

  苏莉莉喊了一声:“放我下来!”倒是不情愿似的,见凌熙然仍笑嘻嘻地不松手,也不再多话,埋在他怀里酡红了脸。

  ——一直把她抱到了大宅前。凌熙然停住脚步,回过头笑道:“子颜,真巧不是?这是你老本家呢!”

  子颜正闷声不响走路,直到听见凌熙然叫他,这才抬起头来看——果然,门楣上题着“沈府”二字,精雅的瘦金体,拓金处蒙了一层薄薄的灰,恰似传闻中宅子的主人,衿贵而颓败。这位沈爷长年隐居,府中的闲杂事务一概由其管家负责。电影公司里有个剧务正好是他同乡,攀谈多时,终于说服他把宅子的几个厅堂别院借与他们拍摄了。

  他也提了一个条件:不得惊扰他家主子的清净。

  凌熙然自然应允。

  虽然这宅子里人丁凋落,招待倒尚算周到。管家也抽空来探望过,给他们添增了伙食,又排定好房间。大家饱餐一顿后,困倦具消。苏莉莉最初还为那鞋跟之事颇有些忿忿,后来倒也淡忘了,连连对宅子里的装设布置和草木园林夸赞起来。

  惟有子颜,仍是心念重重,竟一夜未眠。

  情势果然不妙。

  第二天一大早就接到沪上发过来的电报,说是黄浦江已被封锁了。起先只是传说有艘商船在十六铺遇险沉没,可再等了几个小时,又有消息传来——要开战了!

  “确切吗?真的要打了?”大家一下子慌了神,有几个拎了行李就要走,嚷嚷着:“就算让我游也要游回去!”

  子颜脸色煞白,望向凌熙然。

  他的面色也不好看:“我们连一个镜头都还没拍呢!”

  走到门口的那几个转过身:“都火烧眉毛了,还拍什么戏?”

  凌熙然冷冷道:“《不夜情》一日没完,你们一日不能离开!月底就要交片,你们不是不知道!”

  “那我们的老婆孩子怎么办?家里怎么办?”众人恨恨道。

  凌熙然不应声,四下一望,道:“摄影呢?灯光呢?化妆呢?快点就位!你们还想不想要这个饭碗了?”

  众人立定,不敢往外走,又不甘听从他的指示。场面一下子僵住了。

  子颜轻声道:“别这样,大家都一样,谁的家里没有老人孩子……”想到母亲与弟妹,不由得心惊连连。

  “子颜说得对,你们这样不是自乱阵脚吗?”苏莉莉开口道,“大家都念着家人,自是没错;熙然是为着电影——那是大家的心血,当然也没过错。你们吵吵嚷嚷,倒还不如想个办法如何既能顾及家事,又不影响拍摄呢!你们说呢?”——虽是询问大家,但听她的语气,倒似已有了主意。

  不出所料,她发急电给常五爷,请他好生关照剧组人员的家里人。虽然尚不知时局如何发展,但有了五爷的保护,总算让大家定了定心。

  这才重新开机——

  先拍了几个“方莫华家”的镜头,旧式的富商家庭,双亲慈爱而又古板,饭桌上讲到婚姻问题:李家的二小姐张家的大小姐都已到了适婚年龄,华儿也该与她们见上一面吧。方莫华嘴里诺诺应着,目光却定在了母亲身边新来的一个丫鬟脸上,晶亮的眸,粉嫩的颊,羞涩的笑——不觉走神了。

  一场拍完,凌熙然正想带人去另一侧的小院里补拍几个镜头,有仆役急吼吼地过来拦住他们:“诸位,抱歉!沈爷说了,除了借与你们的几个厅堂,其余地方一律不得进入!”

  凌熙然道:“不过一两个镜头,麻烦你通融一下!”

  那仆役急道:“不不不!绝对不行!”

  凌熙然有些恼了:“那我亲自去问你家主子!”

  “他不会见您的。”仆役朝他作了个揖,静静地候着他们离开,“请诸位回去休息吧。”

  凌熙然暗骂他不识抬举,拂袖离开。

  子颜跟在后头,偷偷回首望——隔着棱棱的窗格,有个年轻男人的苍郁的脸,倏忽而过。

  大伙儿都晓得战事是躲不过的了,收了工后,一个个端坐在厅堂里吃饭喝酒,再无言语。收音机里开始不眠不休地播出沪上的备战情况,夹杂着兹兹拉拉的紊乱声响,飘浮在温热潮湿的半空中,也好似压在了他们的心头。

  苏莉莉看不下去,喊了一声:“大家都死样怪气地做什么?今朝有肉今朝就饱,今朝有酒今朝就醉!”

  众人苦笑几声:“还是莉莉姐厉害,临危不惧啊!”

  苏莉莉啐道:“什么临危不惧?终不过是女儿心态,不愿多理国事罢了。反是你们男人,平时大大咧咧的,真到了关键时刻倒蔫了。”又多叫了几坛子当地盛产的桂花酒,和大家碰杯痛饮,笑着问:“你们的凌大导演呢?他也蔫了?”

  有人答:“他呀,早就钻进房间里看毛片去了。”

  苏莉莉秀眉一挑:“晚饭都不吃,还真把自己当圣人啦!”说着,起身取了些酒菜去看他。

  大家有点微熏,瞎起哄道:“莉莉姐真不害臊,还未成婚就以凌大嫂之名自居起来了!”

  “混帐话!”苏莉莉听了也不恼,一路笑骂道,袅袅婷婷地去了里间。

  子颜也喝了几盅,慢慢呷着,唇舌间的香甜已被心中的苦涩掩去。他也知道自己算得上是幸运的了,前不久还是一个在片场跑腿的小龙套,如今已一跃成为影片的男主角,这全靠了一个人——

  全靠了他。

  他改变了他的一生。他的感激,他的崇拜,他的爱慕,他的幽思,他的满心欢喜和满怀失望都给了这个男人——怨只怨这意中的人儿另有意中人!可转念一想,就算他心里没人,自己又能有多少机会呢?

  终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再一杯酒下肚,抬眼见窗外暮色沉沉,顿觉世道莽苍,前路艰困,不由得悲上心头。

  于是一个人悄悄起身,踱到了屋外。此刻镇上人家大多安睡,小街上人迹杳然,灯火不过零星几点,微弱而凄清,不知从何处深巷中传来几声疏落的犬吠,惶惶无助。

  又朝前走了一会儿,忽然听闻不远处有汽车喇叭的鸣响,起先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一回头,眼见两道雪亮的车灯已穿透了幽暗的夜雾,直直地朝自己身上滑来。子颜一怔,望着车子停下,一个熟悉的身影下得车来。

  子颜认出是他——那身姿步态间的卓然气度,除了他又会是谁?心口不免着了紧,慌慌张张地自问:他怎么来了?他怎么来了?在这个时刻,这个处所,怎会是他呢?!

  ——却已见他向自己走来,面孔上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但听得出他在含笑说话:“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乌漆抹黑的,有风景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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