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日,大家都好像在被炮火追着跑,工作起来特别神速,十多天的拍摄期竟压缩到了一半。到正式关机那天,象征性地置了一桌酒席,大家吃吃喝喝嘻嬉闹闹,一场下来,也都乏了,跌跌撞撞地回房去休息。子颜没有沾酒,于是左右帮忙扶着,跟在后头。
苏莉莉与凌熙然互相搀扶着走了几步,凌熙然忽然顿了顿,转身对子颜道:“你回上海后先休息一段时间,记住,别和其他导演接洽,等我从香港回来,马上有新戏找你!记住!”
子颜点点头,心中一动——等!常五爷说他等我回上海;凌熙然叫我等他回来。都是等待,可惜前者有心,后者却是无意的,也完全不是一回事。难怪沈爷告戒我没有希望的,还是放弃了吧!
——可抬眼望着他,想到下次再见到这个男人时,他就是有家室的人了,心中怎会不被酸楚填满?
沉默了许久,他才憋出一句:“你保重。”
苏莉莉噗嗤一下笑出声:“凄凄切切的做什么!子颜你小子真以为我是母老虎呀?我还能吃了他不成?放心,他准能囫囵个地回来!”
凌熙然宠溺地揉揉莉莉的头发:“你母老虎的威名早已名扬天下了!”
苏莉莉冷哼一声:“那你还娶我?”
凌熙然带着醉意微笑:“瞧我的心地多善良,只为了圈住你一辈子,不让你出去害人呀!”
苏莉莉倒是对这个答案挺满意,侧过脸笑着:“不和你一般见识!”又对子颜道,“你一路要小心,回去后万一有什么事要寻人商量,我和熙然又不在身旁,你只管对五爷说,大家是自己人嘛。”
子颜抿住嘴唇,轻轻颔首:“谢谢莉莉姐关照。明天一大早我们都要赶轮船,还是早点休息去吧。”于是告了别,各自回屋了。
第二天清晨天色暗沉沉的,又闷又热,蜻蜓绕在人的脸孔边上吃力地飞旋。大家正准备出发,给行李和机器打着包。子颜不放心,问:“今天想是要下大雨的,凌导演和莉莉姐他们会不会忘了带伞?”
众人笑道:“他们早就去码头了,待会儿乘的客轮不知比我们那船豪华了多少倍,再者到了香港自有人去接船。你就别担心了!”
子颜脸上一热,暗骂自己婆婆妈妈,瞎操心。
大家走出院子,迎面撞见管家领着几个仆役来送别。子颜见阿福也在,走近几步道:“我想去向沈爷告别,麻烦你通报一声。”
阿福欠欠身,道:“不用了,沈爷刚才交代小的跟您说,等片子上映之日,记得给他送两张票。”
子颜笑着点点头:“你去回他,说是我记住了。”
待上了船,大家敌不过倦意,纷纷闭上眼休息。子颜望一眼铅灰色的天际,心头上涌起惘惘然的失落之感。一摸口袋,凌熙然送与他的亚麻手帕还在,把它掏出来捧在手里轻轻摩挲着——原来这块帕子从来都不属于自己,莉莉的墨迹早已将其洇满,再无一处是留给他了。
子颜苦笑着一咬牙,把它丢进了河里,眼看着它濡湿了,漂远了,下沉了,终于看不见了……
天空中突然被撕裂似地划过几道闪电,大雨劈头盖脸地下了起来,雨点子打在船舱顶部的漆皮上,空落落地响,就像敲打着他的心,他以为自己很吃痛,可还是有那么几滴泪,夺眶而出了。
到岸时,雨势已缓了不少,马路上和弄堂里都像是吸够了雨水,水洼饱满地照映出一张张人面,他的那张稍有点失神。
小李正载着子仪和子珍等在码头上。一番重逢,子颜忙问他们好不好?母亲好不好?家里有没有受惊?他们连连说好,搂着子颜满心欢喜。子颜见他们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此时日本人正在进攻吴淞、江湾等地,他们所居住的法租界内尚算平静,商店和游乐场所大多还在照常营业,只是马路上稍显寥落,时不时走过几个刚从西贡抽调来的法国士兵,眉花眼笑地盯牢穿着旗袍的年轻女郎擦身而过。
推开家门,母亲正在看护小姐的照料下吃西瓜,看见子颜进来,笑道:“是小颜回来了呀,快洗了手来吃瓜,很甜的!”
子颜如今已鲜少见到母亲如此眼目清亮地说话,一怔,低声问子仪:“妈有好转了?”
“是呀大哥!你朋友介绍来的唐大夫水平高,人又好,每隔一两天就亲自到我们家来给妈检查……”子仪边说边帮忙把行李搬进了屋。
子颜顿住:“什么朋友?什么唐大夫?”
“大哥,你那位朋友是谁呀?你难道不晓得吗?”子仪诧异道。
子颜一头雾水,呆愣愣地想了想,摇摇头。
子珍插嘴道:“我知道,是个那个叔叔!几天前我还看到他站在楼下和管理员说话呢,唐大夫也在的!”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大哥的朋友?”子仪不服气地问。
子珍撅起小嘴:“我答应过他不说的。”
“不要紧的,告诉大哥吧!我知道了是谁也好向人家道谢啊。”子颜蹲到她跟前,“他长什么样?他和你说什么了?”
子珍看看子颜,说:“叔叔个子很高,眼睛亮亮的,与我说起话可亲切了!他问我是不是你的妹妹,接着就带我到对面的商店去玩,还给我买了一个娃娃!”说着,她从房间里抱出一个穿着华服的洋娃娃来:“大哥你看,她的眼睛还会眨呢!”
子颜心中已然猜着了几分,又问:“他还说什么了?”
“他问我住在这里会不会听见开炮声,晚上怕不怕,妈妈好些没有,还有……”子珍努力回忆。
“还有什么?”那个名字已经呼之欲出了!
子珍想了起来:“他还问我知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喜欢吃什么干什么,以前是不是受过很多苦……”
是他——常五爷!常振霆!子颜深深吐出一口气。
“你这小丫头为了个娃娃就把我们家的事都说给陌生人听了!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坏人呢?”子仪呵斥道。
子珍委委屈屈地辩解:“他才不是坏人呢!我看见管理员点头哈腰地和他说话,还称他老板,说是我们这里的公寓房子都是他建造的呢!”
这房子……也是他的!子颜又吃了一惊,想到当时是让苏莉莉帮的忙,稀里糊涂的只说房东是熟人,未来催收房款也便搁着没计较,这会儿想来竟是一分钱还未付呢!
子颜不由得甍了,他自懂事起就知道想要的东西一定要靠自己的辛苦得来,哪有这样白白的好事?先是轿车和司机,接着是公寓、医生,甚至还有玩具和贴心慰问……天!他不敢往下想了。无故得到的越多,欠他的也越多——
他如何心安理得?
子颜想去找常五爷说清楚。可是要见他并不容易,据小李的说法就是他只会出现在他想见的人面前,而非想见他的人面前。五爷想不想见他?子颜还不敢肯定,只是一想到那天五爷站在船头上望向他的神情,他就觉得那只软脚小蟹正在手心里蠕蠕地爬着,一直爬到了心房里……他仿佛又听见他说:“我在上海等你。”
——第二天,他让小李送他去了常公馆。
那座英式别墅依然幽雅地矗立在一方宽广的大草坪上,同他初次来到这里时一样,充满了高贵而奢靡的气韵。车到门前,有两个男仆上前来开了车门。子颜问他们五爷在不在,无人回应,只是恭敬地引他到了一间客厅里,请他坐下。又有个年轻女仆在旁伺候着,上了茶和点心。
房间里极静,只闻石英钟滴答作响,靠着花园的落地窗前已换上了透花薄纱料子的窗帘,在微风吹拂下,忽悠悠地飘荡着——一如子颜的心境。
房门突然开了,仆人们纷纷欠身,子颜连忙站起来,却见是那华叔进得门来,看到他,愣了愣:“这……这位是……”子颜正要介绍自己,他已大手一挥,笑了起来:“瞧我这个老糊涂!你不就是上次莉莉带来的大明星沈先生吗?”
子颜忙道:“不不!我不是什么大明星,我才刚开始拍戏……”
“哈哈,你这年轻人真谦虚!”华叔极为热情地指指沙发,“坐!坐着说话!”
子颜也晓得他是五爷的亲信,于是问道:“华叔,其实我是来找常五爷的,有点事要麻烦他。您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有什么事就和我说吧!”华叔取出银制烟盒,抽出一支雪茄,在桌上笃笃敲几下,让人点上。
子颜犹豫片刻,道:“我……我还是直接对五爷说比较好!”
华叔缓缓吐出一个白乎乎的烟圈,嘿嘿笑了几声:“呦,有什么事我是听不得的?”
“不是这意思,我……我……”子颜急得面红耳赤。
“罢了罢了!我跟你说吧,他现在正在楼上!”华叔拿烟头指指天花板,斜眼瞥着他,“不过暂时不能见你。”
“那他什么时候能见我?我可以等。”子颜听闻五爷在家,心一定。
“这可不好说。他正在和军界要人谈生意——是块难啃的骨头啊!”华叔悄声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真是见笑了!在商人眼中,天大地大也大不过钱,无论什么事都得要向生意让路!满身铜臭啊,自是不比你们文艺界出淤不染的!”
子颜听出他话里的意味,也不好意思再在这里呆着了,向华叔道了谢,告辞出门。
事情没办成,话也没说清,连人面都没见着,他的心里不禁堵了一口气:子颜啊子颜,什么在上海等你,终不过是常五爷随口说的一句话罢了,你怎好当真?他也不知对多少人说过,对多少人好过,你受了他一点点好处,就受宠若惊了,就忙不迭地奔来了……
直到小李响了一声喇叭,他才猛地醒转过来,想起自己的孩子气,暗自羞愧,也不知这次自己为何真的动了气。
回到家就接到长途电话,是苏莉莉的,问起他们的近况,只听她嚷嚷:“熙然去电影厂冲菲林去了,把我丢在饭店里!我寻不到中意的结婚礼服呀,气死了,早知道就在上海找师傅做了!”
子颜劝她:“你别急……”却听有人揿门铃,还以为是子仪子珍放学归来,于是喊母亲房里的看护小姐帮忙开了门。来人走进门来,子颜直愣愣地望着,差点把话筒都给掉地上了。
“喂喂,子颜,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我真的气死了!”里头的人声仍然不屈不挠地嚷嚷。
“是莉莉?”他问,上前拿过电话,“我是常振霆。”
电话那头又把前因后果颠来倒去说了一遍,常振霆当机立断:“我派人给你订做,三日内送到你手里!”
“大哥,我要Garnette时装店的,Greenhouse的可不行,那老板娘与我吵过相骂的……”
“知道,安心等着当新娘吧。”他挂了电话,对着子颜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感叹道:“女人!”
子颜忍俊不禁,又问:“五爷,您怎么来了?”
“你刚才来找过我?”他的额上渗着细密的汗滴。
——难道他是特地赶过来?!子颜怔住,呆呆地点了点头。
“出什么事了?”他望定他。
“没……没事。”子颜取出一条干净毛巾,蘸湿了给他擦,“就是想谢谢您对我们家的照顾,还有……”
他接过,擦了脸,又解开几颗衬衫纽扣,擦了擦颈脖。一种温热的气息蓦地熨贴在子颜脸上,心中不由得慌乱一片。他忙把眼光避开了,接着说:“我欠您的太多了,叫我怎么还呢?”
“还?当然要还!”他伸手抬起他的下巴,使他的目光与他平视,“子颜,把你最珍贵的给我!”
子颜望着他,全身微颤:“不……”
常振霆轻笑一声:“我知道你还想着凌熙然,但你应该明白,他要结婚了。照你的性格,一定不会与莉莉争,所以除非是他主动要你,否则你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子颜咬住下唇:“我明白!”
“那最好!我不是让你退而求其次,正相反,我想对你说,你有更好的选择!”他说着,凑在他唇边深深一吻,像试探也像是某种宣告。
“我这几十年做过许多自以为不会后悔的事,但真正能在事后也觉着不后悔的却是屈指可数。认莉莉当干妹妹算是一桩,结识你——亦是一桩。”他笑着说道,推门出去,“我先走了,有一位副将正等着我回去讲条件呢!”
子颜红着脸,低声道:“五爷,走好。”一直目送他进了电梯,才关上门。
门合上的同时,他突然听见四周响起了尖利的空袭警报,就像一根细韧的琴弦嘶啦一声钻透了耳膜。子颜本能地捂住双耳,爆炸声已轰天震地,水晶吊灯哐铛落在地上,玻璃屑跳上了脚背。
天花板在摇,地板在晃,外墙已被炸弹削去了一半,眼见就要坍塌!
第八章
仿似天地崩陷!
砖石瓦砾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半面墙已轰然坍塌,赵月芝在房间里呼救,看护小姐哭叫着,眼见天花板亦摇摇欲坠——子颜挣扎着摸索到母亲房门口,正要伸出手来拉她,赵月芝却惊恐万分地捂住脸往后缩去。
子颜只得先把看护小姐拉出了房间:“往楼下跑,不要停!”又抓住门板,朝母亲身旁挪:“妈,把你的手给我!快啊!”
赵月芝颤抖着伸出手来——怎料竟被另一双手接了去!
子颜惊诧地望见常振霆将母亲背上肩,又来搀扶自己:“快走!”
门板早已被断墙压变了形,只留得狭小的出口,大家只好一个个蜷着身子爬出去。常振霆护着母子二人,也不顾自己颊上被碎瓦砾划出了一道深口子,任由伤口汩汩地流出鲜血,浸湿了领口,滴在子颜的手背上,烫得触心!
朝楼梯口一看,栏杆扭曲,阶梯上满是断层。常振霆背着赵月芝,一边看路,一边还要为子颜挡住扑扑簌簌落下的砖石,移动缓慢。只见天花板又往下狠狠一颤,即将坠下——
子颜握住他的手,猛地紧了紧,在他耳边道:“五爷,求你把我妈救出去!大恩下辈子再报!”说着,将手挣脱开来,双手往他背上用力一推,让他落下几个台阶。
这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屋顶已朝他身上压下来!
他的眼前整个儿地暗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子颜渐渐缓过神来,只觉四周漆黑一片,爆炸声就在他耳边,可似乎是隔着毛玻璃在听,闷侧侧的。气喘不过来,喉咙也哽着,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压在天花板下面了!
这才感到腿上钻心剧痛,身子就贴在碎砖块上,动探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