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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巢鸟的爱情纪事 page 5 作者:叶昭洁

  文明中不安依旧,他痛苦地挣扎着。

  见他如此痛苦,李母竟有一丝丝喜悦。

  如果拔掉他的呼吸器,他是不是就会死去?李母觉得自己太坏,但立刻又想:只要他死了,盈月的人生就会有转机;何况,他活着也痛苦,何必这样拖垮每个人呢?

  李母正要伸手拉掉呼吸器,文明中突然睁大眼,抓紧李母的衣服。那双原本明亮有神的眼,如今微突而大,仿佛眼珠子镶不住了,随时可能掉落似的,吓得李母忙挥开他紧抓着的手,文明中却死也不放。

  “你放开我!你要干什么?放开我——”

  文明中还是不肯放手。

  “我……没错,我是想让你死,像你这样早晚要死的人,为什么不干脆死了,起码让活着的人,可以活得像样一点!”

  文明中的手渐渐松开了。

  李母获释似的连退几步,待惊魂稍定后,才又开口说:

  “你就放了盈月吧!她是个有身孕的人,禁不起这样再三的折腾啊!就算不为盈月,你也替她肚里的孩子想一想……她……她真为了你,苦够了!我从小到大,宝贝一样似的供着她,从没让她受过委屈,可是,现在为了你,她……她什么苦没受过!你可要有点良心,有点良心哪!”

  李母呼天抢地地哭了一阵,平静后才发现,文明中的脸上,竟纵横着无奈伤心的泪水——

  李母觉得自己话说得太过,毕竟文明中也不愿耽误李盈月,当初一再拒绝婚礼,为的也是心疼李盈月。如今,行将就木,其实也是早早预料得到的,怪不得他。

  她长叹了口气,握住文明中的手。

  “明中,原谅我这做母亲的爱女心切,我真的是舍不得盈月,舍不得啊!”

  文明中手指动了动,示意要写字。李母张开手掌给他,他清楚地写了个“月”。

  “月?哦,你是问盈月为什么没来,是不是?”

  文明中用力将眼睛闭上,再睁开,微喘着气,似乎十分疲惫。

  “盈月去作产检了,她说她晚上一定会来,你找她?”

  文明中又眨了一次眼,脸上有着疲乏的笑意。他安详地合眼睡去。

  李盈月坐在医院附近的咖啡馆,等候那位好心的妇产科医生。

  “林柏翠,台北医学院医学士……”李盈月手上拿着医生的名片,一次又一次地念着上头的名字和长串的头衔。

  她心里挂记着文明中,不知道母亲是否记得替她向文明中解释她缺席的理由。尽管他病重后不曾再说一句话,但她知道他是清醒的,他知道她,也想念她。

  每每李盈月握紧他的手,低诉内心的情感与慌张,文明中不止一次地落下无奈的泪水。她知道他想保护她,却无力保护。她也知道纵然自己苦,但他未必过得比她舒坦。

  “李小姐,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林柏翠换下一身白袍,简单的T恤、牛仔裤便出现了,看来更年轻几岁。

  “不,是我耽误了你的时间。”

  林柏翠在李盈月前方的位子上坐下,仍维持医院门诊时的姿势。

  “给我一杯冰咖啡。”待侍者走远,林柏翠坐定好一会儿了,他才又开口:“你好年轻,这么年轻就决定生孩子,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

  “你有像我这么年轻的病人吗?”

  “有。最小的才十五岁。不过,我总觉得你和她们不同,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呃,她们之中,不是未婚妈妈,就是奉儿女之命,而你却不同,你的怀孕是有计划的。”

  “没错,我等不及要这个孩子。”

  “这……是什么理由?”

  “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已经癌症末期,如果我再不生,他……他就见不到……见不到这个孩子了!”

  李盈月的话如青天霹雳般打击着林柏翠!

  是什么样的感情,是什么样的爱,能使一个女人如此强烈地为她的男人牺牲?他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个女人!

  两性间的爱,爱之至深,莫过于共同成就一个流着彼此血液的生命。爱藉由生命不住地传承下去,生生世世,永不止息。

  他敬佩眼前的女人,敬佩她的爱。

  “你真伟大。”

  “你不了解,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他该做的,如果他能做,他做的绝不会比我少。”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个幸福的人。他现在……”

  “在加护病房。他没有多少日子了,我想……我想……”

  李盈月不敢想像这想法听在一个医生的耳中,会是那么地荒谬。

  而聪明的林柏翠,把前前后后听到的片段加总起来,竟也猜出一二了。

  “不,不可能!你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用人工的方法逼他早产,那太危险了,不只是胎儿,连你都有血崩的可能。我绝不能那么做,那是谋杀啊!”

  “林医生!”李盈月忘情地抓住林柏翠的手:“你不是说有存活的可能吗?”

  “是有,但那太渺茫了,我不能……”

  “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要去试!”李盈月坚定地说着,眼睛却软弱地流下泪。

  “我怀这孩子,是为了明中,如果将明中抽离,这孩子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现在,明中要走了,如果连父子相见的机会都不可能,我宁可带着孩子和明中一起走!我们一家人,一家人到另一个世界去重建家庭——”

  “李小姐,你千万不能这么想!”林柏翠也握紧李盈月的手,她把脸埋在手上,泪水温湿地滴在林柏翠手上。他的心,被这个为爱不惜一切的女人深深牵系着。

  “咦?林医生——”一个穿着鹅黄色洋装的卷发女郎向林柏翠招手,并走了过来。

  李盈月敛起悲伤,收回了手,用面纸拭泪。但之前那伏在林柏翠手上痛哭的一幕,早被那多事的护士看得一清二楚。

  “Miss王,约会啊?”

  “是啊!和我以前的同事——”她瞄了李盈月一眼,立刻认出她。“咦?你不是早上那个‘孕妇’吗?”讲到“孕妇”二字,她刻意拉高了音调,仿佛孕妇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分。

  “是,我有事请教林医师。”

  “哦!这样!”她不相信似的又朝两人打量一番:“你哭过了?没事吧?”

  “Miss王,她只是对怀孕感到恐慌,没什么大问题。你先回去,门诊时间到,我就回去。”

  “哦!好吧!,那我先走了!”王护士意犹未尽地望去,频频地回头,使她不小心拐伤了脚,一跛一跛狼狈地离去。

  “多管闲事!”林柏翠低骂一声。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李盈月不想被误会,提议离去。

  “等等!”他按住她的手:“你不答应我不做傻事,我不能让你走!人命关天,更何况,救人是医生的天职!”

  “我没别的路走了。如果可以选择,我当然不会这么做,可是……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管我怎么决定,我绝不会扯到你身上去。”

  “我不是担心你连累我,我是……”

  “再见!帐我一起付了!”

  李盈月脚步坚定地离开,林柏翠看看腕表,若不是还有一群病人等着,他真该追上去!

  李盈月对自己的想法,不论对错,都十分坚持。

  她愿意赌一赌,用她和腹中胎儿的性命。赌赢了,文明中可以握着孩子,瞑目于生命的传承,赌输了,一家三口同步黄泉路,也是另一种幸福。

  她试着从楼梯上滚落,但没成功。

  此时,公公婆婆都在,一会儿他们就要去探望文明中了。她必须在家里有人的时候出事,才能及时救这孩子的命。

  她想,她或许可以试试从桌子上跳下去。

  李盈月小心翼翼地爬上桌子。

  她抚着隆起的肚子,对孩子说:“乖,别怕!爸爸想见你,妈妈只好让你提早出生。医生伯伯说你比一般孩子高大些,你一定可以很健康地长大,别怕!”

  她安慰孩子,也安慰自己,其实,李盈月何尝不怕?有谁面临生死关头,能不害怕呢?

  她紧闭着眼,往桌沿一步一步走去……

  林柏翠一个下午都忐忑不安,连王护士都看出他的不对劲。还好,当天晚上没有他的门诊。

  林柏翠早早就回到家里,一如往常,他清幽的别墅里冷冷清清,除了两只牧羊犬外,没有任何生气。

  如果能有个孩子,也许就整个的不同了!

  他一直都喜欢孩子,但是,丁筑始终不肯生。

  林柏翠和丁筑算是青梅竹马,十岁那年,丁筑举家移民加拿大,分开过一阵子,后来丁筑回国念大学,家世相当的两人,自然而然地被看作一对。

  丁筑长得很西方——浓眉大眼,高鼻子、大嘴巴,脸却小小的,笑起来非常亮丽。个性也是很时代尖端的。林柏翠并不顶欣赏她,总觉得太锋利了;而丁筑也不很满意他,总说他当妇产科医师,不如外科来得有出息。

  但无论如何,五年前,他们都接受了父母亲的安排,结成了夫妻。

  不过今天,林柏翠没大多心思可以去想他和丁筑间的差异,他满脑子都是李盈月可能去做的傻事。

  他唯一的一次恋爱是和丁筑,两人理所当然地看电影、吃饭,理所当然地接吻、做爱,谁也不在乎谁爱得多,谁爱得少!谁也不去想究竟爱得够不够终生厮守。

  他以为那种强烈的爱恨,只是一种虚幻的小说情节,没想到……

  他必须找到她!

  是的,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这个懂爱的女人,去做没有必要的牺牲;何况,孩子无辜。

  林柏翠匆匆返回医院,调出李盈月的病历,并暗自记下电话号码。

  “763……”

  电话通了,一位老者的声音。

  “喂?请问李盈月是不是住这里?”

  “是。你是谁?”

  “我……我叫林柏翠,是她的医生,她现在好吗?”

  “她……怎么了?怎么会这样?盈月——”

  电话那头一阵尖叫慌乱,然后,电话就切掉了。

  一定是李盈月出事了!这是林柏翠的第一个想法。

  他试着再打电话进去,但电话始终不通。

  “是不是在叫救护车?不!不行!我得立刻回医院去!”林柏翠放下电话,直奔医院而去。

  果然不出林柏翠所料,他回到医院急诊室等不到十分钟,李盈月就被送来了。

  “医生,快救救她,快救救我的孙子啊!”

  “李医生,这是我的病人,让我来!”

  林柏翠亲自替李盈月检查。

  “Miss苏,先量血压!老先生,是怎么回事?”

  “我……”文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文母焦急地接口说:“她故意的,她故意爬到桌上去往下跳,她想谋杀我的孙子!她这个不负责任的母亲,竟然想杀害自己亲生儿子!医生,你可要救我孙子,可要救救我孙子啊!”

  “你别急,我会尽力。”

  “血压偏低哦!九十,五十五——”Miss苏说。

  “快!快救人哪!”

  “老太太,你别大叫,这样会影响病人情绪,对胎儿不好!”

  “对胎儿不好?好,不叫不叫,老天爷保佑,保佑我们文家唯一的命根哪!”

  林柏翠立即替李盈月做了急救,幸好只是少量出血,胎儿一切正常。林柏翠望着痛苦中含着激动的李盈月,替她打了安胎针及少量安定情绪的药,他为她的特别而心动,如果能有一个女人爱他如斯,他真是死也甘心。

  “老先生,老太太……”

  “怎样?孩子?”

  “母子都平安,不过……”

  “不过怎样?”

  “孕妇的情绪不稳定,我希望能让她住院安胎。”

  “住院?好好好,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能把我宝贝孙子平安生下来,花多少钱我都甘愿!老天爷保佑,失去儿子已经够悲惨的了,千万不要连孙子也剥夺了!”

  “是呀!别让她再去看明中了,看到明中那个样子,难怪她会想不开!”

  文明中已经一天没见到李盈月了,他猜想,她一定出了什么事!但是,除了望着天花板呻吟外,他似乎什么也不能做。

  盈月?盈月,你究竟怎样了?我对不起你,可是,我也好苦,你知道吗?以前,我不信鬼神,而今,起码我相信地狱。我现在就好比活在地狱中,任人宰割。任人折磨,却有口难言……

  我的胸口好痛,我感觉我的肺已经长脓生蛆了,它们在啃噬我的躯壳,虽然我还有意识,但逐渐坏死的细胞,却使我的身体死尸般的腐烂了。月,我无法说话,但我却无时无刻地在向你倾诉着内心的苦楚,诉说着我对你永世不渝的爱。吾爱,你千万要记得,我对你说的最后的那几句话。我想,我是没有机会再开口了,除非死后……

  月,你得记得织巢鸟的故事,你得记得织巢鸟对爱情的要求。你意气用事地爱我,执着不悔地嫁了我;而如今,你的怨、你的苦,全为了一个错误的爱,错误的执着。你选错巢了,吾爱,我终究不能给你个完整的家……

  为什么你今天缺席了呢?岳母说你晚上一定会来的,为什么你爽约了呢?我好担心,可是,像我这样一个废人,我又有什么权利去担心别人呢?

  今夜,你们都缺席了,而我的告别式只能说给自己听。我好不甘心,好多未来的梦没有实现,可是,我没有任何办法;今夜,你们都缺席了,而我,我选择在今夜离去。月,你不来也好,免得我牵挂,但是,我又真的想再听听你的声音;你不来也好,免得我牵挂又不忍死去。我受够了这个无用的躯壳,它除了使我痛苦外,再也无法给我其它的!

  我走了,在一个你们都缺席的日子,孤独地,向自己告别——

  ……

  加护病房的护士只离开片刻,回来时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尖叫出声,然后,病房内立即涌入了数名医生和护士。

  “怎么回事?”

  谁也弄不清楚怎么回事,一个连话都不能说的人,竟能打破桌上的玻璃杯,割伤自己。

  “快!快止血!量血压——”

  “病人……病人已经断气了……”

  “什么?”医生企图替文明中作心脏按摩,但,当他看见床单上血红的字时,他放弃了。

  他是存心要死的。

  床单上,凌乱地写着“地狱之死”、“月”、“织巢鸟”等字,自然,也是遗书的一种形式。

  他选择这种方式结束自己,选择这种方式交代后事,那是不得已的缘故。

  他其实没有别的选择。

  “把床单上的字剪下来,交给他的家属;还有找个人,通知他家人,好办理后事……”

  医生说完转头就走,不愿再多看一眼。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安乐死?选择一个有尊严的死亡方式,往往是癌症末期病人的愿望。为什么?为什么不成全他们?

  他佩服这个叫文明中的病人的勇气,他用他自己的力量,结束自己残缺不全的未来。

  第一个接到文明中死讯的人,是盈月的母亲。医院找不到文明中的家人,只好通知李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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