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了半晌,一马慢慢地开始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有不祥的预感,虽然这种预感不一定很准。但是,一马认为人是一种有巨大潜能的生物,在危险逼近时都会有不自觉的保护意识。
应该不是错觉吧!
一马很困扰地发现一件令他全身起鸡皮疙瘩的事,那就是……似乎十王的员工都朝着他笑,而且不是“表示礼貌”的那种笑法。
他小时候是来过十王没错,可是那是早八百年前的事了。物换星移之下,已从缺牙小奶娃变身成为回头率至少有七成五的帅男,一马不认为这些看起来好像跟他很熟的服务人员认得他。
笑成这样……肯定心怀不轨,世上尚存的那些善人十个有九个已经被迫转性,剩下来的那一个则是傻子,一马开始胡思乱想。
“午安,相川老夫人与少爷。让您久等,少主在秋之屋,请随我来。”
一位身着粉嫩菊黄色为底,上面绣了无数樱色红叶和服的年轻女人恭敬地走上前行了个优雅的礼。
“午安,菊千代。你今天看起来真漂亮。”见到本家的人,相川奶奶回礼绽出无暇的笑容。
“哪儿的话,谢谢老夫人称赞。为了今天,这是我应该做的。”
名为菊千代的女人笑不露齿。朝站在相川老夫人身后的一马眨眨眼,将一马从发梢打量到足上的短靴。
一马敢肯定,若是这女人长了透视眼,这下他连内脏的好坏都被一一检查过。
一行三人进入电梯,一马注意到女人取出一把形状特别的钥匙开启了楼层的按键盘,在伸出的隐藏式面板上插入一张金色磁卡后键入密码,按了肯定是普通住房客人无法到达的楼层。
不动声色的一马思考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
电梯门一开,出现一条以万年红桧木板铺成的长廊,长廊左右两边都是和式房间,走在最后面的一马东瞧瞧,西看看。十王里有这个地方,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不叫“商业机密”还能是什么?
“少主,他们已经到了。”菊千代停在一座上面烙了鬼堂家徽的木拉门前站定,抬手在木门上轻敲几声后恭敬地低声说。
“请他们进来。”里面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回应。
“失礼了,相川老夫人与少爷,请。”菊千代小心翼翼地拉开糊了白底浮着菊花纹和纸的木门。
“少主”,这个名词叫的应该是年轻的当家,怎么那声音听起来这么苍老?
鬼堂家的少主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一马从未有缘得见,高,矮,胖,瘦,长,圆,扁……他一点概念都没有。一马很确定那位少主年纪不过二十,因为他还记得少主当年接下鬼堂家代主之位时有个庆典,分家除非有要紧事不然人人都要到场,但是他却刚好遇上大学考试所以不能参加。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进房,宽而长的和室具有十足的空间感。里侧的壁鑫处挂了幅看起来意境深远的水墨枫树。确实让人心旷神怡感受到阵阵秋意传来。
围着长桌坐了三个人。眼光全在他脸上,一马不祥的预感警示得更严重了。
菊千代关上纸门后也走到相川一马前面坐下,朝原本就在屋里的主人漾出有一点“陷阱”意味的微笑。
“因为少主想早点看到你们,所以日子排早了,让你们赶得如此匆忙,真是过意不去。一路辛苦了。”坐在最左边的中年妇人浅笑请客人入座。
一马面无表情地瞧着坐在他对面的菊千代。这个女人给了他一个古里古怪的印象。他的工作会接触形形色色的人,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让他产生这种……被设计的感觉。
完蛋!他怎么会落进这样低级的陷阱还不自知?
“一点都不会,我们不算辛苦,真正辛苦的是你们,希望今天能顺利,少主今天好吗?”相川奶奶有点紧张的问。
坐在右边的老妇人看看自家害羞的连话都不说只轻轻点头的少主,再看看坐在少主身边的英挺男人说:“少主很好,正忙着脸红呢!”
纳闷的一马顺着老妇人的眼神看向身边慌忙捣住脸低下头的大眼睛,惋惜浮上心头,怪不得少主需要老妇人代为回话,长得那么美却是哑巴啊!
“那么说来,您对一马的印象很好罗?”相川奶奶刹那间紧张感全消。
“看起来是这样没错呢!那……我们可以上菜了。”菊千代身边的中年妇人笑道。
话一说完,在外头等着送菜的侍女端着色彩鲜艳的精致怀石料理鱼贯地走进,将料理就位后,她们又无声且迅速地离去。
痛定思痛,一马现在总算了解这是在演哪一部感人热泪的文艺八点档了。他显然真的被最亲近的祖母大人设计了,怪不得警局里常有犯罪者通常是熟人所为的案件,因为这根本叫人防不胜防。
身为一个活到再过两个月就满三十岁的男人,突如其来被置于相亲大会会场,一马有那么一点不太能适应这种感觉。
他一向都是个很独立的人,从小就不需要父母担心。念书,考试,打工赚钱……全部自动自发。就算大四那年因为出柜被老爹赶出家门,他还是靠自己打工赚足了出国进修的经费。连毕业后的工作也是独立自主。即使自己遇上还不错的对象要交往,要谈恋爱也都是靠他自己一手包办,合则来,不合则说拜拜。
换句话说,他从来不曾让人安排自己的未来。“依赖”这个动词亦未曾出现在他的字典里。皱起浓眉,一马深深地看了祖母的表情一眼,明白原来祖母想“关心”的事就是他的终身大事。
相亲啊!
说出去不怕被人笑死,他相川一马竟然沦落到要靠相亲找男人的地步。
那么,坐在他身边的大眼睛就是另一个主角罗?
终身大事是一辈子的事,一马微笑,他从不认为只靠见个面,吃顿饭就决定一生是聪明人做的事。未来至少还有五十年漫漫长路要走,要携手同行的人可不能闭着眼乱挑。
一马的工作经验告诉他,要了解一个人不共事个一个星期是办不到的,就算这个娇小美丽的大眼睛真的是万中选一的人,他也不可能就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被迷晕而乖乖送上自己的未来。
“他……看起来好像比照片好看,让我好紧张!怎么办?他好像有点生气,我又哪里错了吗?”鬼堂花月发现身边的人辐射出明显“我不爽”的凝重感,赶忙拉拉右手边老妇人的袖子低声说。
咦!大眼睛会说话?
耳朵相当尖的一马敛起外放的些许怒火,惊讶地听见那悦耳的声音宪宪宁宁传述了声音主人的小小委屈。
老妇人给了少主一个别担心的眼神。状似聊天般地说:“相川一马少爷长得真体面,没想到相川先生真会藏私呢!菊千代,你说是不是?
“是啊!相川少爷比相片还好看呢!”菊千代微笑。
“家丑当然不敢外扬,让夫人见笑了。”一马沉了声音回话。
相川老夫人差点被热茶呛死。马屁拍在马脚上。“自家烈马”不但有礼的回了一脚,还狠狠地咬了“饲主”一口,连圆场都圆不回来。
一马拉起冷冷的笑弧。自己的老爹他当然了解,一板一眼的老爹怎么可能会把“家里出了个同性恋儿子”这等丑闻挂在嘴边张扬。这回若不是奶奶有心把他拉来,就算世上只剩他一个人选,脑筋转不了弯的老爹依旧会宁可当他不存在。
“啊啊!怎么办?他好像看起来更生气了耶!快请他吃东西。”鬼堂花月再度舞起小动作。
“今天的鲷鱼是由筑地市场直接送来的。请两位赏光,试试合不合口味吧!”
话锋被中年妇人用力一扭硬生生得落在每个人眼前的煮鲷鱼上头。一马撇了眼那其实真的很美味,看起来也相当无辜的鲷鱼,突然有了想笑的兴致。
相川一马对食物不挑,独独和鱼,虾……这些海鲜类不对盘。
“呃!这个……”相川老夫人的脸明显地变得更青了。
“并不是我不肯赏光,只怕我赏过了之后就必须麻烦你们送我进医院。失礼了,我对海鲜过敏。”一马很客气地说。
使尽吃奶的力气所强挽的狂澜,“啪嗒!”一声全淋在僵硬的中年妇女身上。
房里的气氛凝成暴风雪,刮得不少人一脸霜。
“怎么办?他……”鬼堂花月又想转头求救。
“他什么?想说什么请自己对着我说。”相川正经八百地对着大眼美人的后脑勺说。
鬼堂花月闻言化成冰雕一座,被发现了?
滚烫的沸油里滴进了水,炸锅!
“你看得见少主?”
“你说什么?”
“你看得见?”
“骗人的吧?”
一瞬间房间里的女人的声音如雷鸣大作,震得一马难受地捣起受创的双耳。
在场的女人用看到妖物的眼神企图把一马灼出几个洞来,一马非常委屈地把手放下。
大眼睛美人从一开始就乖乖地坐在他身边,长长的头发垂到塌塌米上闪着柔滑的光泽,随着一举一动和服上织就的典雅紫藤像有了生命,细白双手绞着衣摆散出昙花的淡香。那双深紫色的眼睛有意无意就粘在他身上,如同被胭脂染就的小脸比红苹果还诱人。嗓音直比天籁般悦耳。
他又不是死人,如此活色生香的人怎么可能没看到。
“相川先生真的看得到我?”花月急冲冲地喊。
“等等,你别叫我相川先生,这样听起来像在叫我父亲。我们算是平辈,你可以叫我一马。然后,如果我说一清二楚,你要打赏吗?你的发带很特别,是紫藤花的京友禅染物吧!上面还浮现出一串我看不懂的字。”一马不加考虑的说。
“相川……呃!一马……你看到的我是清楚的?我是说,你看到的我有没有雾雾的?或是忽隐忽现?”花月更激动地问。
“我的视力二点零,没有近视没有散光,我眼中的你是不是蒙蒙的,你说呢?”一马觉得有趣起来,或许这个美人对他施了法,他胸腔的那颗心居然雀跃着。
“你……”花月二话不说地朝一马伸出手。
纤纤小掌就这么大咧咧地贴在一马的心口,与一马所穿的黑衬衫形成强烈的对比。
“我的手……被……挡住了。”花月兴奋地摸着掌下透着温暖的物体。
从来不曾见过少主能顺利“碰到”人的鬼堂家女眷们纷纷瞪大了眼。这一刻简直是历史性的一刻。就是他了,少主遇上“对”的人了。
被吃豆腐的一马则挑了眉,放任着越来越得寸进尺的美人。摸也就算了,还连锤带拍加捏兼戳。最后连小脸都贴上去,玩得忘了现在还有好多眼睛都在看着他猖狂的暴行。
“看来你很满意我。”一马想了想说。
“嗯!是的。”花月抬头给了一马灿烂如群花盛开的笑容。
因为花月双手的碰触,原本雾成一团的白影明显地现出形来,相川老夫人就眼睁睁地看着从无到有的少主慢慢出现在孙子胸前,非常的……赏心悦目。
爱是不能言传的东西,时间一到感觉对了就是会冒出火花来。
那股自心里满溢出来的激动是什么,一马不是很了解。但是他刹那间明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遇上了“那个人”。
而很新奇地仍在他胸前做乱的美人似乎也应该和他一样,有相同的感觉。
爱的电流吱啦吱啦地在两人之间张了网,不断地提醒他们,该是陷入爱情的时候了。
“看来事情已经定了。”好不容易回神的中年妇人说。
“应该是的。”相川老夫人点头同意。
第三章
不过……喜悦感退烧之后,一马立即发现……这是件很荒谬的事!
荒谬到一马连想找人投诉都害怕别人会当他脑筋不正常,呋!
一马并不是害怕些什么,只是这着实太“超自然”一点,或许不只一点,应该说是很多很多。
穿着呢毛长大衣的一马不很专心地端了一马克杯的热牛奶坐在回廊边,疑视着眼前的小池。
池里的锦鲤似乎一点忧愁都没有,每天有人定时喂食,只要游来游去就可以过日子,真叫人羡慕。
啜口甜甜的牛奶,一马突然有了想笑的兴致,真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标榜着现在化的摩登世界,至少他从来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被强骗去相亲也就算了,相亲的对象出身富可敌国的世家不算什么,鬼堂花月是男是女也不是问题,长得倾城倾国更非重点,主要困扰一马的事是——“花月是鬼”。
花月“居然”是只“鬼”,还是只地位比他老爹还高的“鬼“。
奥!是该庆幸他心脏太强或是怪他神经太粗?
“鬼”等于“幽灵”等于“不是人”……只比“外星人”好一点,至少同是地球上的东西,人不亲至少土亲。
一马自嘲地安慰起自己,还好花月看起来不恐怖。
一马从来就不知道原来自己有所谓的阴阳眼,不过,现在超出他能掌控范围的事情太多,有那么一点严重而且棘手。
在那天乱成一团的相亲宴快结束时才得知这消息,而当时脑筋竟然一点都没转过来,甚至还觉得再自然不过,一马真怀疑那个居然笑得出来的是他自己。
回山上后的这几天,他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花月是只鬼”这个消息不断地干扰着他的思维。
人家说:“眼见为凭”。
而他不但“看得见”紧偎着他不放的花月,“听得见”花月轻柔的声音,还给过花月一个拥抱……他‘碰得到’花月。
要命!这是见鬼的……要命!现在该如何是好呢?
扪心自问,他的确是对花月……有点动心。
可是……“心动不代表要行动,不是吗?”一马捧着温暖的牛奶自问。
“心动不行动,这不就是做白日梦吗?”
一马被回答的声音吓了一跳,差点因为转头太用力而跌到旁边的草地上。
“你……鬼堂……花月……怎么会来这里?”一马将手边的牛奶放下站起身,才刚想到人就出现,说不恐怖是骗人的。
鬼堂花月慢慢地飘过来,眨眨大眼,腼腆地冲着一马微微一笑。
“一马不喜欢我了吗?”小手拨了拨了梳理得整整齐齐还用发带束在身后的长发,花月略为不安地低声问。
“我没有这么说。”一马回应。
今天花月穿了很正式的黑色和服,腰前绑着繁复的银色系带,看得出花月对于今天的拜访极为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