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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呀!水当当 page 2 作者:陈毓华

  这老人家说话虽然偏执了些,不过却是一针见血。

  郭桐不再客套,他一口气便喝了半坛佳酿。

  她咋舌,下一秒钟竟认真的拍起手,热烈的鼓掌。“我也要!”

  半坛又去。

  郭桐索性摘下笠帽。

  她醉眼迷离地冲着他邪笑。

  好一张丰神迥异、骨格不凡的脸。

  很好,她最受不了那种胭脂味重又漂亮过火的男人,这家伙基本上还挺顺她眼的。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蜜色,瘦不见骨的脸盈溢着一股无比担当的气魄,略带忧郁的眼瞳盛着令人无法捉摸的苍凉,举手投足间游有余刃的潇洒最是引人注目。

  他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有酒无菜太乏味。”他的声音低哑且富有磁性,像暗夜的叹息,格外扣人心弦。

  圣姥姥一团皱纹笑得更皱了。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小二哥,把你店里的好酒好菜统统端上来,这位爷要请客哩!”

  郭桐苦笑了下。这倒好,顺手推舟,他倒成了付钱的冤大头了。

  “别吝啬那一点小钱,陈王昔时宴平药,斗酒十千恣欢谑,千金散尽还复来啊。”她索性举起筷子,开始东敲西打,语不成调的吟哦起来。

  郭桐无比后悔起来,他在意的不是那些不起眼的酒菜钱,而是后悔遇见这呱噪的老太婆,她真的是他在半途撞见那浑身盈满杀气的老人家吗?

  不像——根本不像!

  这会儿,她唱得意兴遄飞,居然爬上木条椅,露了一手高超的顶酒特技。

  她将三个酒瓮顶在头上,还弯起一只腿来,使得不稳的身形更加摇摇欲坠。

  郭桐没来由地替她捏了把冷汗。

  他清楚她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艺,但是这把年纪,也实在太那个了……

  她的游戏之作惹来叫好声和口哨。

  “换你了。”她大气不喘的偏着头打量他。

  “我?”他故作不解。

  插科打诨的事他做不来,他向来就不是放浪形骸的那种人。

  “闷着头喝酒一点都不好玩,总该有点余兴节目或什么的嘛。”看他烈酒一口、一口当白开水喝,她真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如——”她怪兮兮的笑,露出一口老人绝无仅有的白牙。“你吹个曲充充数吧!”

  “曲,是吹给知音听的。”他冷淡的拒绝。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算不算知音?”她再接再厉,不知气馁为何物。

  “算。”她还拗得真有理!他暗忖。

  “这不就结了,吹!”

  许是热酒下肚,暖了他的心肠,许是被她热烈的语气蛊惑,郭桐果真一管横笛当胸,轻试音律后,婉转吟吹。

  论音律,圣姥姥只通九窍——一窍不通也,可她听着听着也给她摸索出一些门道来。

  笛声清扬,宛若行云流水,仿佛置身绿色森林间,聆百鸟啼鸣,天籁精灵环侍身边,令人身心为之舒畅快意。

  市井小人或许听不出郭桐对音律的造诣之深,但也明白这种曲调可不是寻常百姓常听得到的仙曲,各自纷纷净耳倾听,不听白不听嘛。

  他吹的曲儿是不错,不过,有那么点闷气。

  圣姥姥眼观四面后,作了如是的决定。

  她打算下海客串舞娘一下,于是她一手作鸡冠状,一手放在臀部作羽翼状,摇头晃脑,满桌匝跑的跳起她自创的“公鸡舞”来。

  可想而知,她的舞又博来满堂采。

  郭桐原先吹得专注,这“百鸟朝凤曲”并不宜时宜地,事先他也不暇细想,只想敷衍过去,但是一旦存乎一心,自己的心志仿佛也贯注其中,此时,听见微微的窃笑声,他不由眼帘微掀。

  这一看,一口气堵在喉咙,上不来又不下去。

  他响遏江湖,无人能比的“百鸟朝凤”居然被丑化成不伦不类的舞蹈,更可笑的是那满场飞绕、完全破坏自己形象的怪模样。

  她一边跳舞,一边找人拚酒……完全是一片失控的荒唐景象。

  郭桐缓缓放下横笛,摇头叹息之余,盯着自己多年随身不离的横笛好半晌,忽地嘴畔怪异地扭曲,然后露出一个他也不知其所以然的笑容来——

  第二章

  朝雨暮云,苍烟落照。

  喝酒的人在意的是酒的好坏,至于在何处何地饮酒,倒成了次要的事。

  郭桐便是如此。

  郊野老树下,贪来一晌凉荫。

  他没有雇马车,也没有自己的坐骑,他靠的是自己的腿。在他以为,人生两条腿就是要用来走路的,要不然要腿何用?

  偏他又走得慢,他不是走不快,问题在他不肯浪费体力,前方没有目标,他赶什么赶呢?把力气花在走路上,未免可惜。

  他的脸看起来仍是那么孤独忧郁。

  饱满的酒袋被他喝得只剩几分,毫无征兆地,一股水柱溅湿他膝下。

  一时酒香四溢。

  原来他的酒囊破了个洞,残酒哗啦啦地从破洞中流掉了。

  “可惜了这好酒。”他不无可惜的咕哝。

  霍地,砭人肌肤的剑锋从老树上直逼他脑门。

  他神色不变,身子斜了斜,轻轻躲过那致命一剑。

  然而,来人可没罢手,挽了个剑花,直取郭桐的咽喉。

  那人不但出招快,而且出手之狠毒像和他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招招都想致他于死。

  郭桐二指挥出,看来平平无奇,但是他出手太快了,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他的食指和中指恰如其分的夹住那把剑的剑身,剑锋只离他的咽喉一寸左右。

  “该死的你。”杀手眼见无法动他分毫,左手一翻,又从宽大的袖口中射出三根小小的袖箭,直取郭桐的面堂。

  但郭桐只一伸手,三枝箭已落在他手中。

  他凝注眼前这欲杀他而后快的窈窕身影,目中流露出悲伤无奈之色。

  “你那么想要我死吗?”

  那一身雪白的女子脸上蒙了块纱帕,她死盯着郭桐,眼中有两簇烈焰。

  她咬牙切齿。“不错!你不死,难消我心头的恨意,当初,死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郭桐浑身一震。

  “你我都是断肠人,相煎何太急?”

  “相煎何太急?”她眼睛闪着泪光。“在你毁了我一生的寄托和幸福之后?”

  “我不是故意的。”热血冲上他的头顶,郭桐闭起眼,满面俱是空虚落寞。

  财富、名誉、权势、地位都容易舍弃,只有那些辛酸又甜蜜的回忆,像沉重的枷锁,是永远忘不了、抛不开的,而她,便是辛酸回忆里痛苦的一页。

  “一句不是故意就想抵消你的罪吗?”她笑得很冷、无血无泪似,眼角的泪珠却湿了她的面纱。“郭桐,你一日不还手,我就追杀你一日,不论你躲到天涯海角,我都会像附骨之蛆的追着你,你若识相,就一刀杀了我,免得来日后悔。”

  “我不会杀你的。”他把袖剑一丢,“嗡”的一声,弹开她的长剑。

  他不能杀她,也杀不得。

  “我不会感激你的。”握剑的小手隐隐冒出了青筋。

  “我也不需要你的感激,我——只要你好好活下去。”他是诚心的。

  “活下去?你要我带着一颗残破的心和这张脸活下去?”她刷地揭开面纱,身子簌簌发抖。

  她应该是个如花美貌的少女,灵动的眼仿佛春天的柳枝拂过湖水般,温柔而灵活,然而,此刻她凝脂似的面颊上却有道丑陋的疤痕,那疤痕又深又长,从一边脸颊延伸过鼻梁到另一边的颊,眼神恶毒而锐利,像响尾蛇。

  霎时,郭桐的心停止了跳动,那条痕像刀,无情地划过他的心,他的眼蓄满痛苦和难以言喻的歉疚。

  如果说,她一心要致郭桐于死地,那么她的目的达到了。他的神情和一个死人无异。

  看见他那痛楚的表情,她该心满意足了,不是吗?

  她一心要他的命,但现在的郭桐和死人又有什么差别?但是她心底一点也不痛快,空虚的心是填不满的无底洞,谁来告诉她,她该怎么做?

  “论武功,我是连你郭大侠的一根手指都及不上,但教人生不如死的手段,我可比你高段多了,郭桐——”她狂然大笑。“除非你死或我亡,我们这笔账是永远算不清了。”

  “你这是何苦?”他嘶嘎着声,心里分不清是痛或怜。

  她不是没感情的傀儡,怎会听不出郭桐口气中的不忍,一丝脆弱的情感从她眼中浮升。

  “你以为我想吗?你以为恨一个人的日子好过吗?”那种被爱恨情愁燃烧得求告无门的时刻,谁能来扶她一把?

  没有人,没有人哪!

  郭桐叹息。“那你又何必苦苦逼人?”他也不好过,真的不好过!

  原本不该是桩天造地设、两情相悦的美事吗?怎会变成了血腥涂炭收场?

  那年的枫叶最醉人,也是这般的深秋,枫林深处,小桥畔……

  那枫林、那小桥的缤纷落叶,甚至那多情人的眼波原该全都属于他的——如果那年他不是带回了郭桐——

  往事未矣,人事却全非了,现在的他只剩下一颗已老的心、相思和寂寞。

  寂寞虽苦,一颗老去的心又该如何?

  他想得出神,怔忡得浑然忘记自己还面对着敌人。

  “郭桐,你发什么呆,领命来!”林倚枫长剑泛虹,激起沁人寒光,寒光没入了郭桐的左胸。

  “倚妹,剑下留人,千万别做糊涂事!”一道儒白的影子宛若惊鸿翩翩而来。

  郭桐又叹了口气。

  又来了个他不想见的人。

  林倚枫不动,依旧把剑抵着他的心窝,一弯鲜血沿着剑尖流了下来。

  “你这人到底有没有神经,几年不见,你的功夫全喂猫去还是生锈了,连这杷剑你都躲不过,还想上‘惊虹峒庄’?”她厉声大喝。

  她居然伤了他?

  她心里清楚,即使她真心要郭桐的命,他也会二话不说双手奉上,因为那是他欠她的。

  ——但是,她更明白,其实,郭桐谁也不欠,反倒是所有的人全负了他——

  “倚妹,你怎么真下得了手?”金陵“惊虹峒庄”四社八会十六馆的少庄主林修竹一脸不敢置信的赶到。

  林倚枫将剑势一收,凝注着剑尖的那点血红,硬生生道:“我只是要他血债血还,有什么不可以?”

  “你简直是有理说不清,大哥苦口婆心说的话你全当耳边风了。”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怎会是他妹妹的行径?

  他对她付出的苦心真是枉费了。

  “大哥,你是男人,怎么懂得我心里的苦?”她美丽的眼又蒙上一层雾,倘若不是那道疤实在太过狰狞,她几乎是完美无瑕的。

  林修竹无奈地叹息,一个是他的胞妹,一个是他青梅竹马的生死之交,他又该如何?

  那些微风往事,他最清楚不过,但事有正反面,如剑有双刃,他也无法评断谁对谁错,真要争出个是非曲折,也只能说情字害人不浅!

  “大哥知道你心底的苦楚,但是——”再苦,谁苦得过郭桐?

  这话他说不出口,即便他想说,郭桐也会阻止他的,他是那种宁可天下人负他,他却一点也不肯辜负别人的人。

  他明白郭桐的性情,所以只能把话往肚里吞。

  “回家吧,砍了人家一剑,也够了,他不怨不恨,你还有什么好不平的?”

  爱情使人美丽,却也使人盲目。

  林倚枫扬起美丽的半片脸。“一条命,还有我一辈子的幸福……你以为就那样无关痛痒的流点血就足以抵消我们的账?大哥,你太天真了!”她字字句句像北国的冰珠子,寒彻心扉。

  一个被绝望和恨意肆意凌虐过的女子,该用什么来缝补她的心?

  “小妹,你太……太偏激了,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要不是她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完美极端个性,原来该传为美谈的佳话何以一夕变色成为憾事。

  “林兄,别怪她。”郭桐静静说道,深刻的脸此刻一点表情都没有。

  “事到如今你还说这种话!郭桐,你不为自己,也为郭梧想想吧,他临走之前是怎么说的?”

  为何他遇上的全是一堆怪人?

  他们其中一个只要自私一点,今天这种局面就不会存在,悲剧也就不会发生。

  郭桐本如镜的脸扭曲了下。“你不该出现的,老友重逢不是应该醉他个三天三夜吗?怎地你一来,净提一些陈年旧事。”他顾左右而言他。

  林修竹的嘴角浮起一抹意兴飞遄,他因为郭桐的提及而陷入昔日的回忆里。“还记得燕子楼吗?十里亭湖,十里烟波。”寻来扁舟,携两坛山西胶酒,横笛配清桨,何等快意人生!

  遥想当年,他的眼不禁闪闪发光。

  郭桐嘴角噙笑,冷淡的眼似也滑过一丝暖意。

  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燕子楼不知燕群依旧否?”

  “那真是一段快慰平生的好日子。”林修竹也不无沮叹。

  人长大了,追随而来的是责任义务和背负,一旦名利枷锁缠身,恁有谁能再回到从前?

  “好感人的叙旧场面,你们说够了吗?”林倚枫冷冷打断两人。

  “倚枫,是谁教你说话这般刻薄的?那年的燕子楼会你也有一份哪!”他十分不解。

  就那么几年光阴,他那原来素净甜美、善解人意的妹妹一蜕成思想偏激、专走极端的情伤女子,真是世事难料!

  “那种无聊事,我早忘光了。大哥,你放明白,今儿个是来寻仇,不是来叙旧的。”

  “倚妹,不要执迷不悟好不好?毁了自己、伤了别人,到底谁痛谁快啊?”他也没了笑容。

  “你的意思是非站在他那方不可喽?”

  “倚妹!”他拂袖,两相为难。

  “大哥,没想到你竟然帮一个外人来欺负我。”

  “郭桐不是外人。”他复杂地瞥了眼掀起风暴却一脸置身事外的郭桐。“他差点成了我的妹婿不是吗?”

  他不说犹可,话声一落,林倚枫似犯了失心疯的放声大笑,狂笑之后,整个人蓦然怔怔无语,仿佛掉了魂魄。

  好一会儿,她轻慢地说:“情到浓时情转薄……”她的声音空洞幽邈,是浓浓的怅惘。

  她闭了闭眼,扭头至一旁,倏然拔腿便跑,似不愿让人看见她脸上再也压抑不住的奔腾泪痕。

  她的身影渐去渐远,厉声挟怨的声音却清晰传来。

  “郭桐,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要你日日活在折磨和悲伤里,我的痛苦要你加倍领受,别忘了……这是你欠我的!”

  “唉!何苦,何苦!”林修竹不由得跳脚。他没看见郭桐眼中飘浮的悲怆。

  “你说说话呀郭桐,把事实真相告诉她。”他旋足面向似无生命、动也不动的郭桐。

  “没有真相,她说的全是事实。”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如果假象只令一个人受伤,而真相却会伤及每一颗心,他宁可选择前者。

  “都这节骨眼了,你还抱着这种我为人人的态度,郭桐,你究竟是无知或纯情得过了头?”人生得一知己并不容易,说什么他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自相残杀,继而铸成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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